“实在对不住啊。”
绿衣书生背上背着细竹编成的书箱,弯腰趴在地上,从来来往往的人群脚下给房锦儿捡钱。他急着买东西,书箱不慎撞到了人。
铜板骨碌碌滚得四散,书生外加房锦儿姐弟三人狼狈地捡了好一阵,才总算凑齐了数。那书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连作揖道歉。
房锦儿赶着要去看货郎,无心计较,吹着铜钱上的灰,只道:“算了,郎君以后行路仔细些。”
哪知对方却忽然意外道:“你,你是方才在脚店卜中一道的那个小娘子?”
房锦儿这才抬头看他。
只见他身材清瘦,背上背的是个旧书箱,开合之处的竹子磨成了光亮的黄,一身直裰绿衣洗得发白,靴上也打了补丁。看衣着样貌,境遇大抵比她强不到哪去。
房锦儿不记得先前的看客中有这么一号人,道:“郎君看见了?”
那书生眼中喜色难掩,点起头来,道:“有幸见识小娘子奇才,真可谓神乎其神!娘子话音方落,那茶博士便应声而跌,简直绝了!”
他说着便去解腰上的钱袋,急急道:“不知我与小娘子路遇二回算不算得上缘分?可否赏脸为我卜上一道?就卜学业!”
原是要请她卜卦。
书生一双凤眼亮极了,衬得旧衣都鲜艳不少。学业二字说得有些激动,眼神坚信不疑,仿佛只要房锦儿开口算他一卦,他明日便能金榜题名。
房锦儿眨眨眼,有些不知当应不当应。逸哥儿也投来个担忧的眼神。
先前那“卦”是怎么算出来的她心中最清楚,那可算不得真正的卜卦,应当算是运气好。运气这东西,好一回,还能好二回?
可若直接拒绝,又未免太显突兀,传出去,只怕坏了先前埋下的种子。
正举棋不定时,一旁的人群当中冒出个头来,朝这边大声唤道:“许纵,你这厮要是敢把钱用去抽马,误了买油,咱俩今夜温不了书,明日月考落选,你我一并回洛州老家去,我让你阿爹揍到你满地找牙!”
房锦儿循声望去,这才发现那青衣的货郎早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中大多是书生模样的哥儿郎君,小则十二三岁,大则二十出头,人手拎个陶瓶。明明都该是那温文尔雅之人,此刻却如狼似虎,争先恐后地往那货郎跟前扑。
冒头出来喊人的那个更是被挤得面目青紫,手拎二瓶,两脚叉开死死把住一块地盘,脖子伸得有如棍长,仿佛每多一秒都是煎熬。
许纵咬牙跺了一跺脚,只好与房锦儿遗憾道:“今日碰上买油,实在不巧,但愿改日还能再见小娘子,到时我筹备重金,一定请小娘子卜算!”
说罢冲进人群之中,寻那同砚去了。
房锦儿和逸哥儿同时松了一口气,只有不明就里的小锦云嘟了嘟嘴,她还以为阿姐又能赚来十几文钱呢。她仰头,小手牵着阿姐摇了摇,道:“阿姐别气,咱有十二文,够吃好几日的了。”
殊不知姐弟三人的模样也被不远处,坐在驴车里的蕊娘收入眼中。
“娘子,东西都买好了,咱们走罢?大郎君一直催咱们。”
蕊娘点头,接过递上来的食盒与酒壶,关下了车帘。
-
青衣货郎的货卖得实在是好。房锦儿带着两个小的挤不进去,只好先坐在边儿上听买货的书生们说话,听了一阵,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这货郎卖的是桐油,也就是专门用来点灯的油。
盛都城中本是惯用麻油点灯的,麻油既可燃灯又可食用,但价高,每斤约莫一百六十文。
打从新天子登基后,兴学重考,盛都城内外设立多家学馆书院,扩招生徒,士人应举无视门第,便涌入了大量出身贫寒的书生。
因着是扩招,馆内不予养士钱,这些书生便既要自负食宿,又要花钱采买书籍笔墨,轮到买油点灯时,囊中早已羞涩,只能偶尔打上一瓶,实在没钱,便借着月光,艰难诵书。
于是不知何时起,城中便来了这样的卖油郎,卖起桐油。
相较芝麻油,桐油不可食用,气味重,烟也大,却胜在价钱便宜一半不止,只要七十文一斤,自然合了读书人的需求。一整夜点灯不过十文钱,再省着些,一斤油能用十来天!
又因着这桐油只有读书人爱用,寻常油铺鲜有售卖,即便有卖,每斤也比货郎手中贵出十几文。
故此,这货郎的油抢手得紧,每回一来便售个精光,来晚些兴许都买不到。
“哼,我在庆州老家时也用这桐油,价钱不过三十一二文,怎地到了这盛都城里,便涨到七十文了?”
房锦儿一边看那货郎喜滋滋地拿漏斗给人量油,一边听个拎着油瓶从人群里狼狈挤出来的书生道。
“你胡言的罢,”那书生身旁跟着两个同砚,也各提着一满瓶油,同砚甲闻言拎起瓶子,放到眼前看了看,“我怎就没见过三十文一斤的桐油。你见过么?”
“没有。”同砚乙摇头,“你确信是和这一模一样的?”
“我骗你们作甚!”那书生拍胸道,“与你我手中的桐油丝毫不差!”
同砚甲想了一会,道:“那兴许是这桐油产自庆州附近,要运到盛都,路上所费不赀,价钱也就跟着涨高?”
另两人点头:“确有这可能。”三人便提着油走远了。
庆州只卖三十一二文,盛都城中却最低也要七十文?
这话听在旁人耳中,或许只是奇怪,拿地界不同、价钱不同也就解释了。可听在房锦儿耳中,却立时成了个绝佳的商机。
商者,唯利是也。庆州的油商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三十文钱便有利可图,岂不是说明,卖七十文,则利润至少翻倍?
这想法如投石入湖,瞬间在她眼里激起一层晶亮的波澜。
她抬眼去看那货郎,只见他穿的是双黑面布鞋,鞋面尚不算旧,可鞋底已经磨得厉害,即便不抬脚,也能自边缘看出底下定是沾了大片尚未干涸的黄泥。
鞋底磨损带泥,说明行路颇多且是山路,泥水未干,则说明是今日新鲜沾上。
这桐油产自何处她尚不清楚,但庆州距离盛都千里,绝不可能当日徒步往返。
也便是说,若桐油是商贩自庆州运至盛都售卖,定会运进城来分销,不需货郎们奔走。而若这货郎是自个行了远路背油来售,就恰恰说明,离盛都不远处,定有油庄!
房锦儿随手拉住个买完油的书生:“请问郎君,这位卖油郎是每日都来么?不巧今日没带足钱,不知明日可还能买?”
那书生起先被吓了一跳,后听闻她也要买油,便和善道:“能买,他每日都来此处,只不过要来早些,晚了就卖空了。”
房锦儿又道:“那请问郎君,几时来好?”
书生道:“依我所知,他惯在未正、未末之间来,偶也会提前。小娘子还是未初就来等着更稳妥些。”
房锦儿点头称是,笑着道:“谢过郎君。”
逸哥儿从问话起就一错不错地盯着房锦儿,这会忽然看出了点门道,心中闪过个念头——方才在脚店,他阿姐要上前给茶博士卜算时,也是这幅笑模样!
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安,生怕阿姐再做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下意识紧紧牵住了姐妹两人。
怎料房锦儿除了面上多了一丝兴奋之外,并未再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她静静地又等了一阵,等到那货郎卖光了油,这才拉着两小只挤上前去,往那空空如也的油坛里瞄了瞄。
“卖空了卖空了!”货郎挥手,“想要油明日再来。”
众人闻言而散,既有抱怨来晚了的,亦有不满油贵的。那货郎冲着几个嫌油贵的书生背影啐了一口,道:“穷酸样,有本事买麻油去!你爹老子的油给你省了百来文,还不知足!”
说罢,乐陶陶地坐下来点钱。就这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碎银铜钱已经装了满满三小包,他点了一会,忽觉不对,抬起头来,发现面前还杵着三个脏兮兮的小乞儿。半大的那个正目不转睛看他货箱,另个最小的还眼巴巴盯着他的银两!
木头货箱里是两个固定在箱底的油坛,坛中盛桐油,箱绳又用犊皮加了宽。除了油坛和量油的斗,还有个巴掌大的竹簸篮,和一块略显粗糙的小木牌。
货郎怒斥一声,挥手道:“做甚!快滚开,你们想偷东西不成!”
房锦儿不怒反笑,朝他掂了掂手里的铜钱,道:“不偷,我有钱。瞧你那木牌怪好看的,看不懂,上头写的什么?”
那木牌二指宽、一指长,上头写着三个字,然皆被簸篮挡了去,房锦儿看不清。
货郎瞧她没有恶意,弱得像根草似的,谅也不敢动什么手脚,遂放下了些戒备,火速收起那木牌,道:“金光门的路引,有什么好看。”
“那那簸篮里装的是什么?”房锦儿指了指。
簸篮里实际什么也没有,但她眼尖,看见了一小块掉在货箱边角的蒸饼。
“嘿,”那货郎不耐烦了,道,“管你什么事?快走快走,再废话我便报街道司将你捉去关大狱!”
出了商市,已是日薄西山之景。
房锦儿原是想着拿二文钱给两个小的买些蜜饯果子吃,奈何两人皆摇头,说得把钱留着买粮食,她只好作罢。
行到快到家时,见着间饭铺卖涮肉汤,也就是熬的羊肉汤底卖完了,锅里加水再煮出来的清汤,上头浮着几个油花。房锦儿不顾两小只反对,掏两文钱买了一碗,带回家,三人配着酥油胡饼吃。
羊汤滋润又暖和,胡饼在火上烤了烤,一咬冒油,香得**。逸哥儿遵守诺言不多吃,切作四瓣的饼就还剩了一块,房锦儿将它包起来,准备明日带上路作干粮。
“可晓得城门几时开?”她问逸哥儿。
逸哥儿想了想:“从前听阿爹阿娘说过,好像是卯初便开了。阿姐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明日出城看看,兴许能找到卖桐油的油庄。若我回来晚了,你跟锦云两个自个儿煮米粥吃,钱藏好,有事就去寻湘娘子帮忙。”房锦儿吃着胡饼,喝完最后一口汤。
城门卯时开,货郎未时来。
这做生意是这样子的,但凡能早些个开张赚钱,没人愿意等到傍晚。未时才开始贩油,只能说明一件事,便是他往返背油,必得要四个时辰。也是因此,他才得带上一块蒸饼作干粮。
而那块金光门的路引牌子,更是指明了前往桐油庄的方向。
出金光门,行约莫两个时辰之处。房锦儿在心里默默盘算好路线,换上那身半新不旧的好衣裳,早早躺上了草垫子,又拿旧衣作被。小锦云轻轻爬过来抱住她,她把旧衣给锦云匀了匀。
屋里点着几根柴禾,睡觉已经不似原先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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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房老二的长子房进名乘着驴车返家,进屋便是一脸愁色。
妻子蕊娘从车上下来,接过丫鬟递来的几个食盒,又自个拿下几只白玉酒壶。
“真是糟蹋钱哟!”房老太左氏急得敲腿,一边把这些个好酒好菜往堂屋里的饭桌上搬,一边责怪儿子儿媳浪费银子,“怎不打听好了再买!”
自打上回被房锦儿“假死”一激,房家忧心次子捐官之事受牵连,已经连着三天想用送酒菜的法子给巡检司的孙司正送钱。哪知是回回送,那孙司正回回不在衙门,酒菜交子拿出去又拿回来,花钱不说,还折腾死个人。
房老二也道:“要不咱们就先打住,等孙司正自个来找咱们?我赶明儿再去找找茂昌,请他去寻李大掌柜,总能办成的嘛!”
“等等等,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等到房锦儿那小女娘缓过劲来,去衙门告咱们一桩,我看谁还有本事给利哥儿捐官!”
夏氏把菜碟子往桌上一扔:“不吃了!我还不是为了利哥儿,为了这个家,怎地倒怪起我来了!”
听见提及房锦儿的名字,蕊娘送菜的手微微一顿。
左氏晓得儿媳的脾气,撇了撇嘴不再多说,房老二便去哄媳妇:“谁怪你了,咱家不都听你的么,这点酒菜才几个钱,多买他十日咱也买得起。大不了明日我亲自去送,好不好?”
房进名也道:“就是阿娘,今个虽然没送进去,但我已经打听好了,明日日正,孙司正约了人去衙门谈公事,一准能找着!巡检司有个胥吏是我打点过的,到时我便让他直接送进廨房里,孙司正当着客人的面,断不好拒绝。”
蕊娘的丫鬟凑近她,嘀咕道:“明明是娘子花的钱,怎么成大郎君打点的了……”
“怜晴。”蕊娘轻声提醒,怜晴闭上了嘴。
夏氏得了哄,心情转好些,又接着蕊娘手里的菜摆起桌来,道:“蕊娘莫要忙了,去寻一寻利哥儿,叫他回来吃饭。”
房家忙里忙外给次子房进利找差事,房进利却日日不着家,这会还不知在哪个酒楼歌馆里快活呢。
怜晴讶道:“二郎君不知在哪,娘子如何寻得着?”
夏氏道:“还能在哪?坊里一共几家喝酒的地儿?”
怜晴道:“那我去寻罢。”
“你去?二郎君能听你一个小丫鬟的?你能叫得回他?”
眼见夏氏又要发作,房进名赶忙捅了捅蕊娘,蕊娘只好放下手中碗筷,道:“那我去了。”
抽马:抽简禄马,意思是算命算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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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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