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肖德奎紧紧的攥着税单,心疼的直抽抽:“十五两雪花银啊!够建两口新窑…”话未说完,车辙碾过碎石,震得车上新添的点心材料与工具叮咚作响。
李蜜掀开车帘,看见阿泽正对着溪水整理衣襟,短了一截的袖口露出麦色手腕,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的利落。
车上肖德勇还在与三哥抱怨,“咱家不过是个土作坊…,也没有雇别人,都是自家族人亲戚,怎么就要缴这许多的银钱。村头王寡妇的豆腐坊可没缴过半文税!”
确实,村里一些磨坊、榨油坊之类的都是开在自家院子里,农忙时种田,农闲时做工,从未像官府缴过商税。
倒是三伯最近也常与商户掌柜打交道,反而觉得蜜娘做事果然稳妥,什么都能想到别人前头。
他摩挲着炭篓上的竹纹,忽然笑叹:“你懂什么?蜜娘这是给咱们插翅呢。按照如今的势头,等明年药田与炭坊产量上来,州府的订单怕是要用牛车拉,迟早得在官府这里挂名。”
李蜜闻言笑笑也不多言。姑父脑子转不过弯,等晚上回去自有姑姑给他解惑。
她望着阿泽逆光的背影,少年发梢沾着炭灰,却比初见时长高了许多,单薄的肩胛骨将粗布撑出利落的棱角,不合身的布衫也难掩他郁郁葱葱的少年气。
"停下车。"李蜜忽然探身,"我去溪边透透气。"
大伯闻言拉住了缰绳,“小心点,我在路边等你。”
“大伯你们先回家,我稍后坐沈伯的车去看看师傅。”李蜜朝着大家挥挥手。
山风卷着枯叶掠过水面,阿泽慌忙背过身去。李蜜瞧见他后襟裂了道寸长的口子,露出里头浆洗得发硬的里衣。
“福满楼这月订了近千斤香炭。”她将荷包塞进少年掌心,“表哥该添件体面衣裳了。”
阿泽耳尖泛起薄红,忽然指着对岸:“你瞧构树林,可惜冬日没果子了”。
“别打岔。”她折了根芦苇轻点水面,“你最近签了这么多单子,工钱也该涨涨了。从下月起,你每签百两单子,就能拿五两提成。”
涟漪荡碎倒影,惊得阿泽后退半步,布鞋一脚踩进溪水里。
阿泽被羞红了脸,攥着荷包像捧着火炭,“我不要,这也太多了,我是你哥还拿什么工钱,我给家里帮忙是应当应分的。”
李蜜听不下去,忙打断他的话,“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就算是咱们自家的生意,该拿钱还是得拿。”
少女指尖划过他开裂的袖口。“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每个人都领工钱,我自己也领,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别人也有样学样,人人都想搞特殊,我还怎么服众。”
阿泽闻言默默不语,半晌才说,“那你少给我发点就行,我不需要那么多。”
李蜜无语,还没见过不要工资的员工,这可是她的001号元老,待遇自然不能太差。
“还是和我说的一样,钱你领着,不想花就攒着,等我后面还想做点什么生意的时候你可以拿钱投资,帮我创业。好了,这事就说定了!”
说罢又指指阿泽的衣服,“还有,你如今在外头谈生意穿成这样,是要人笑话咱们没实力不成?别的不说,制装费必须花光,你要不会买等会到镇里我陪你去挑。”
这次肖泽也说不出拒绝的话,红着脸点点头。人都说先敬罗衣后敬人,这道理他自然懂,不过就是穷苦孩子出身,实在是舍不得给自己花钱置办衣服罢了。
肖泽拉了下自己衣服上的褶皱,暗自下定决心,以后万不能因为自己让别人小看他们作坊,就是蜜娘常说的保护品牌形象。
他忍不住偷摸瞅了眼正在晃着双脚的小姑娘,实在没法把她和东家、掌柜的之类的人物联系到一起,可就是这样小小软软的妹妹,如今正一步步带着族人快步前行。
师傅昨日的话在耳畔回响:“你要做桥,便不能困在浅滩。”
阿泽咬咬牙,他不能在瞻前顾后犹豫了,“蜜娘有个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下。”
李蜜正在拿着树枝抽水花,闻言好奇的瞅了阿泽一眼,示意他有话直说。
“我想辞去药铺的活计。”话说出口,阿泽觉得胸口有点空,却又觉得轻松了许多。
李蜜毫不惊讶的点点头,“好呀,早就该辞了。”
“啊,你不会生气吗?这样咱们和胡掌柜……”
“表哥,咱们是供货商,不能只有一个主顾,更何况如今是胡掌柜更离不开我们。就算你不是德义堂的学徒,但咱们还是师傅的徒弟,这份关系不会断。”李蜜斩钉截铁的说道。
阿泽不由一阵挫败,他碾转反侧的思虑,在表妹面前不过是一瞬间就有答案的小问题,他垂下眼帘,悄悄遮住少年人的自卑。
李蜜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金手指深深打击到了眼前的少年,还在快活的哼着歌,只觉得今天真是收获满满,不虚此行。
***
溪水潺潺,李蜜和阿泽并肩坐在溪旁享受片刻的宁静,沈伯靠在车棚,眼含笑意望着两人。
“这是什么?”
对岸忽然飘来几片黄裱纸,朱砂画的八卦纹被溪水泡得模糊。两人好奇的起身,李蜜拎起裙角涉水,阿泽忙举着药锄开路。
转过青石滩,颓圮的道观隐在暮霭中,残破的“白云观”匾额斜挂门头,檐角铜铃在风里哑声摇晃。
“你们想干什么?求求各位…”沙哑的哀求混着衣料撕裂声,从柴扉后传来。
李蜜示意阿泽止步,透过门缝望见个灰袍妇人正被地痞推搡。
妇人怀中紧搂着竹简,发间木簪已断成两截,却仍挺直脊背:“我是修行的居士…”
“嘿嘿居士!那我更要尝尝味道……”地痞扬手要夺竹简,忽被药锄勾住裤腰。阿泽如如豹子般扑上去,李蜜趁机扬手洒出胡椒粉,辛辣的雾气里,歹徒咳得涕泪横流。
阿泽照着贼子后背一锄头,见人晕过去,连忙喊沈伯拿了绳子绑人。
李蜜将妇人扶起,退到屋后帮她整理衣襟,瞥见她内衫上头秀着的精致花纹。
“您没事吧?家在何处,我们送您回去。”李蜜轻抚妇人因紧张而战栗的后背。
苏凌霄强自镇定,劫后余生,还是止不住的浑身发软。她起身谢过两位恩人,见两人不过童子少年模样,却机敏果敢,内心无比感激。
“谢过小郎君、小娘子,我原就寄居在观里抄写经书,只是近来多雨,道观年久失修,前几日后屋塌了一半,女冠们去别处挂名了。我身子孱弱,缠绵病榻没能跟上大家,就独自在此度日,万没想到会遇到宵小。”
李蜜听她说话颇文雅,好奇打探方知,这位苏姓女居士原是丧夫寡居的娘子,因为没有孩子,家里产业都被族里收了回去,她只能寄居在道观里。
之前因着才名还有一些人家请她去给闺中女儿授课,后来身体孱弱,久咳不止,富贵人家忌讳,担心给孩子染了病症,就再也没人请她做西席,只能靠抄经度日。
“观里女冠多不识字,这些经卷…”苏凌霄抚摸着竹简上的批注,眼底泛起水光。
李蜜看着她身陷囹圄,还在心疼经卷无人珍惜。不由感慨,娘亲当年也是如此境地,要不是遇到李老大,也不知道她们当初会是何命运。
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心下一动。“苏居士,冒昧问您一下,如今可还愿意开席授课?”
苏凌霄猛的抬起头来,“不知小娘子是何意思?”
“我家有开了族学,供不识字的族人来上课,想请您为族人授课,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去,包吃包住,束修按市场价来给,您尽可放心。”李蜜期待的看着眼前的女娘。
苏凌霄强压住泪意,万每想到自己还能有这运气,忙用力的点头,“承蒙小娘子不弃,我定当尽力。”
因着遇到了这桩事情,李蜜也没法给师傅请安了,她和阿泽带着人直接回了家里。
知道有教书得夫子来,最开心的就是小丫,忙前忙后的招呼着人。
因这家里没多余得房子,李蜜将人先安置在看祠堂后罩房,琢磨这等天气暖和了还是得专门修几间屋子做学堂,祠堂也得修缮一下,做议事厅。
***
月华漫过山涧时,舂捣声惊起夜栖的伯劳。
祠堂后的山涧旁,十几个妇人正在砸构树皮,李蜜挽着袖子示范舂捣节奏:“要顺着纤维方向,力道像给面团排气那般。”她额角的汗滴坠入纸浆,构树皮在石臼里渐渐化作雪絮。
小丫举着刚揭的湿纸,踮起脚往晾杆上挂,半透明的纸膜在风里晃悠。
“还是太脆。”李蜜举着烛火细看纤维走向,“再加些蓼蓝汁试试。”
她抹了把汗,挥手让众人继续,“估摸着还是树皮浸泡的时间太短了,三丫,你带着小丫每日里做好记录。”
九日后,李蜜在实验簿上勾画。
浸泡月余的树皮终于化作乳白浆液,掺了蓼蓝汁的纸浆在竹帘上流淌。小丫突然指着晾晒架惊呼:”阿姐快看!"
夜风中粗糙的纸膜在晾杆上轻颤,虽不及澄心堂纸细腻,却再不似草纸般脆硬。
李蜜将纸页凑近烛火,摇曳的光晕里,还是可以显见纤维粗糙厚重,纸浆也不均匀,但揉搓间却没有裂纹,已经算不错了。
李蜜忍不住欣喜,万幸她没记错配方。
修改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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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楮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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