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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天窗

白芊芸陷在了那片黑夜里。

焦黑枯骨舞动着,拼凑成人形,骨节上的黑灰脱落,白骨上长出血肉,头骨上晕出人脸。

看眉目,是她母亲,月泉王女贺兰伊。

白芊芸想喊,喉咙里发不出声响,想跑过去,脚下却坠着千斤巨石。她用尽力气挣脱束缚,朝扭曲的身体跑去。

随着她脚步靠近,那人不停后退,那么近的距离,似乎永远跑不完。

只驻足片霎,就再也跑不动了,那张脸朝她笑,眼下流出血泪。

白芊芸丝毫不怕,那是阿娘,她想替阿娘拭泪,却够不到。

阿娘飘了过来,身上不停掉落黑色碎块,那双手抬起来,轻碰着她脸颊,好冰凉。

手上没有皮肉,尽是磨圆的白骨,碰上去不硌人。

面前倏然亮起火星。

白芊芸看到了两个人,是阿爹和大哥。

阿爹四肢上插着铁刺,心口被刺穿,血顺着剑身流淌。大哥浑身是伤,伤口处外翻的肉已烧焦,血液凝成黑块。

他们身后有个大坑,坑里躺着好多人,泥沙如洪流泄出,将那些人埋在黑暗里。

粘稠而温热的液|体从脚下涌出,没过白芊芸脚踝。她看不清那是什么,便弯腰用手去摸,掬手到眼前,只见掌心成了红色。

鲜红的血,没有腥味。

白芊芸再看向光亮处,阿爹和大哥猝然消失在火星里,身旁的阿娘随他们而去。

他们要去哪里?为何要抛下她?二哥又在何处?

空荡的天地间凄风怒号,似是在回应着什么。

白芊芸痛苦地捂着脸,掌心里的血涂在眼前,夜空化作血色,她想起来了,他们已不在人世。

都说逝者能知生前事,她要追上去,问出是谁害了白家。

靴子陷在血河里,白芊芸拔出双腿,赤脚在地上跑。

跑到星火亮起的地方,两根棍子从天而降,竖插在面前,黑白两个身影站在棍子旁,手里甩着铁链。

阿娘的声音从后头传来:“阿芸快走!”

那个白色身影挥动铁链,划出几个血色大字:地府不留人。

闯进去能见到爹娘和大哥,能问个明白,可闯进去就是死,家仇还没报,她还不能死。

白芊芸憋得喘不过气,拼命呼出口气,才发出蚊蝇之声:“阿娘!”

身后有脚步声,她闻声转过去,竟然看到了二哥。二哥用小刀割破脸皮,直到面目全非才罢手。

白谦时朝她挥手,道:“阿芸,跟哥回家。”

二哥还活着!可他为何要划脸颊?白芊芸喜极而泣,也不想那么多,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

才走几步,忽感后肩窝剧痛,利刃从身后刺入,前胸贯出,扯掉她整条胳膊。

血肉模糊的断胳膊飞出,血滴变成无数血箭,其中几支扎中了白谦时,将他撞出很远。

眼见二哥倒在面前,白芊芸几近崩溃。最为诡异的是,那只断胳膊仿佛被人操控般,接回了她身上。

这是杀人利器,要拧下来撕碎。

白芊芸扯着胳膊,却听到气息奄奄的二哥道:“阿芸快走,好好活着。”

走!活下去!

可天地之大,再无白家容身之处,她要走到哪儿去?

在这犹豫的霎那间,铁链缠住了她颈部,勒着她往后拽,索命的等不及,想把人带走。

白芊芸反手套住铁链,拖过那个白影,拔腿朝反方向跑。铁链松开,前面出现亮光,隐约里又有人影出没。

“阿芸,快醒来。”孟博衍手持丝绢帕,不停在她额上拂过,“我是阿衍,你还记得我吗?”

阿衍,那个非要摘她面具的小破孩,又来干什么坏事?白芊芸撑开眼皮,看到张成人的面孔。

她打开那只手,撑起身子,哑声问道:“你是谁?我二哥呢?”

身上还是使不出力气,这样坐着也坐不住,她躺了下去,被辱里温热,就像躺在那片血河里。

“我是孟景行,昨日曲水楼失火,我把你带回了王府。”孟博衍红着眼,眼神温柔如水,又藏着忧虑,“你刚才被梦魇住,我唤了好久。”

白芊芸脸色异常苍白,在橘红烛光下也照不出血色,眸子里光芒暗淡,迷惘失神,透露出病态的美感。

孟博衍怜爱极了那副模样,疼惜地道:“侍女熬了药,我去给你热。”

“我不喝药。”白芊芸盯着顶上覆海,好像二哥就藏在上头,她转头看着孟博衍,“你叫我什么?”

在琞京城里,除了许游章,没人会那样叫她。

就算是许游章,也很久没那样叫过。自她跪在萧琮远脚下,这里就只有督军江离,那个名字,似乎随那一跪被揉烂,覆在了尸骨堆砌的高墙下。

孟博衍倒来碗水,喂给她喝了些,才道:“琳琅给你更衣,不让我碰你的东西,可我管不住手,翻了那条腰带,我看到了玉佩,那玉全天下只有一枚,早该被火烧成了灰烬。玉在人便在,你是阿芸。”

白芊芸摸了摸腰上,蹀躞带果然不在。

以这种方式,叫这人知晓她的身份,虽在意料之外,也比当面说出好。以江离为名太多年,她甚至不知要怎样对别人提真名。

孟博衍尚在试探,反而没了先前的放肆,举止不敢逾越半步,他点了几盏烛灯,道:“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以我的身份,可以帮你做好多事。”

白芊芸道:“琞京鱼龙混杂,谁会帮我,谁会害我,日久见人心。”

不同于许游章,她太在意,不想让他陷入这潭浑水,才隐瞒部分真相。而对于孟博衍,她选择隐瞒,是单纯的不信任,他们不熟悉彼此,又在试探彼此,想摸清对方的目的。

孟博衍倒是很想得通,道:“也是,先前我藏着,你能说才怪。”

不说信任与否,就他那混痞子模样,那烂透了的名声,莫说请帮忙,只要不添乱,旁人都得烧高香。

白芊芸躺了会儿,恢复了些力气,起身斜靠着。

此时已是寅时,王府内下人走动,琳琅一夜睡不安稳,看到人影,便披衣去往隔壁。

孟博衍正要去唤她,刚到屋门前就看到人,忙侧身让路。

看那脸上的神情,琳琅明白人已醒,悬着的心放下,小步跑了进去,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竟然是洋金花。”白芊芸掀开被褥,“将人迷倒,再做出葬身火海的假象,好做到杀人不留痕,有人要杀我,或者杀孟博衍。”

这东西,少量是救命良药,中量可做迷药,过量就是要命的毒|药。普通人极难掌握药量,曾有草寇以此谋财,却因用量过度而误伤人命,下毒者若不是医者,就是江湖中人。

琳琅拿来外裳,问道:“要派门人暗查吗?”

因知孟博衍已通知衙门,白芊芸道:“不用,交给官府去查,我们插手,这就成了江湖纷争。”

换好衣裳,她取下腰带上的皮算袋,拿出玉佩塞怀里,道:“叫王爷进来,你先回去休息。”

孟博衍就在门口候着,听到里面传出声音,立刻抱着狐裘和手炉进去。

看着那些御寒之物,白芊芸一点情面也没给他留,道:“被火烧糊涂了吗?阳春时节穿裘抱手炉。”

孟博衍将手炉放桌上,撑开狐裘道:“这是娘娘给我的,一直没舍得穿,送给你。这时节,此刻最冷,小心身体,抱着手炉,我带你去阁楼上。”

狐裘是白的,没有杂色,像燕亘山上一尘不染的雪。

“去阁楼上做什么,在这里挺好。”白芊芸不想走动,药效还没彻底过去,一起身就犯晕,“你要问什么尽管问,我全都说。”

孟博衍不依不饶,行为却极有分寸,站旁边相邀:“阁楼上视线好,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叫人备下了牛乳和点心,饿了吧,上去吃点。”

这么一说,白芊芸肚子真叫了两声。

屋内窗户都关着,点了烛灯也不明亮,她抱起手炉,缓步跟上孟博衍。

王府阁楼有七层高,单爬上去,都要废好些力气,顶层可以四面打开,站在上面望去,琞京几乎尽收眼底。

桌上放了各色点心,还有两壶热牛乳。下人在蒲团上铺了裘皮,看上去柔软舒适。

白芊芸刚坐下,孟博衍就给她披上狐裘,并倒出牛乳。她喝了口牛乳,道:“琞京豪门建阁楼的不少,建这么高的却不多。”

“不是不多,是只有我。”孟博衍拣了个金银卷,“当初建王府时,本来没这阁楼,因我想看日出日落,才命人建起。”

白芊芸不要金银卷,挑了玉露团,道:“我更喜欢甜的。”

孟博衍笑道:“娘娘也是,喜欢吃甜的点心,我跟了她八年,见她吃的最多的就是酥酪。”

“你和姑母去过天门郡,就知道那地方寂寥,不像琞京,人都是泡在蜜罐子里的。我们平日里吃的点心,用牛羊乳做的多,大多是甜口。”白芊芸将面前的甜口点心挑出,各拿一样放盘里,“你叫我来这里,难道就为了忆往昔吗?那些过往,我可不熟悉。”

天边溢出朝晖,一缕光打了进来。

孟博衍吹灭灯笼,把四面窗全打开,道:“依次看出去。”

白芊芸不以为然,琞京这以利禄囚困人的牢笼,有什么值得看的?当她从四面看下去后,乍然发现所处之地不仅是一座阁楼。

四面所指,恰好是皇宫、卫军大营、相府和曾经的吕府。

这座阁楼就像盘踞在琞京上空的鹰眼,死死盯住城中,每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出这双眼睛。

而这背后,还藏着安乡卫无数双眼睛。

“监视我府上的那两个安乡卫,是你故意让我发现的?”白芊芸继续埋头吃点心,“那身手,可不像行家。”

孟博衍都快忘了胖子和瘦子,回想一阵后,道:“并非,你和那些朝臣不一样,不需要行家。”

“伪装得真好,骗过了所有人,包括最初的我。”白芊芸由衷感叹,“你是一人之下的王,这么处心积虑,图什么?”

“图谋不轨。”孟博衍正襟危坐,说得是大逆不道的话,“我要和萧琮远分廷抗衡,那些都是敌人,吕家倒了还有高家,还有三卫军。至于其余臣工,谁坐皇位上,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只要是萧家人就行。”

白芊芸端碗的手一顿,低头饮了口牛乳,想起一年多前许游章问她的话。

阿芸,你会和陛下为敌吗?

她喝完牛乳放下碗,问道:“萧琮远对你恩宠有加,你为何要他的江山?”

孟博衍不屑地道:“那位子是他从太子长兄手里抢的,他对我好,是因为想把我养成条听话的狗,龇牙去咬那些不听话的人。想必你知道,萧琮远成为东宫当年,其父暴毙,世人都道是萧凌毒害的。”

“其实,下手的人是萧琮远,他亲手毒杀了生父,用来向萧凌表忠心,所以萧凌把他当亲儿子,吕燕飞吹枕边风,也动摇不了太子位。所谓的备受猜忌,东宫如履薄冰,都是他用来博取同情的手段。”

朝阳升起,白芊芸看了眼那角破败的屋檐,檐下那个死角被挡住,只看得到宫墙。她解下狐裘,道:“一年半前,面对我这个潜在威胁,你选择靠近,到底出于什么目的?”

孟博衍摸着脸颊道:“打过我的人不多,当时我以为你是第二个,第一个就是我自小喜欢的人。”

白芊芸抬眼道:“你就因这个喜欢我?”

幼时听娘娘说得多,言语中生情,被打只是求见而不得,爱意更盛。孟博衍不好意思说这些,只道:“我喜欢阿芸。”

白芊芸不信,道:“就这么简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中查我。”

“没那么简单。”孟博衍道,“江宗主非池中物,不可与之为敌。”

他在转瞬间结束了这个话题,接着刚才的话说:“如今,我知你身份,你知我目的,我们又都和白皇后有关系,不如同上一条船。”

“同查西庭案,还是造反?我答应过别人,不和萧琮远为敌。”白芊芸将两根箸放于一线,抽掉一根,“至于重查西庭案,萧琮远本就有这个意图,但金武不能出头。”

孟博衍拿起剩下的那根箸,道:“这事我去提。”

从皮算袋中拿出玉佩那刻起,他就已决定亲自去说,江离是阿芸,她的手下都不可成为棋子。

“万事小心,有事你我同抗。”白芊芸想不到更合适的人选,“说了这么多,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孟博衍松弛坐姿,神色在日光里格外柔和,怕触及那些痛,他说得小心:“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白芊芸擦着手道:“阿娘给无相宗传了信,师父去接我,称是捡到的徒弟,我没了爹娘,倒没受什么苦,师父对我极好。忘了给你说,祖父做西庭公时,和师祖有过命的交情,无相宗真正的主人,是我们白家。”

那日清晨,雨打残骸,她在小山丘上流泪,是蓬蒿客捂住她的眼睛,将她带离天门郡,去往饮马川。

这不是孟博衍想要的回答。

白芊芸自然知道,她顿了顿,继续道:“是宣老督军给阿娘送的信,他让我们逃出去,阿娘不愿逃,却要我走,为了让朝廷无处可查,全府人甘愿被烧死。有人对我说,人不能活在仇恨中,可你说,那么多条人命,是能轻易放下的吗?”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孟博衍揣度着道,“之后呢,如果有朝一日,沉冤得雪,大仇得报,你有什么打算?”

白芊芸避开日光,沉沦在阴暗中。

那场大火后,她在担惊受怕中活了很久。起初她不想待在饮马川,想去夷望郡找二哥,直到有一日,传来二哥死讯。

听闻月泉反抗萧家,她便打算去找外租,可还没动身,外租就撒手人寰。世上再没有亲人,她觉得活着没意思,想一死了之,蓬蒿客看出来了,叫琳琅时刻跟在她身边。

后来她生了场病,以为自己会死在病中。

或许是还有未了之事,塞北绿草冒芽时,她逐渐好了起来。

蓬蒿客带她在饮马川畔散心,捡到流浪的时玦。听着那些不甘和恨,她忽然有了对生的渴望,阿娘的话不错,要活着,给白家雪恨。

仇恨是淬炼之火,给人新生。

仇人太多了,萧凌、佞臣、昆州人,她活着,就是要让这些人偿命。至于以后的打算,她没想过,为仇恨而活着的人,没了仇恨,大概也没必要再活着。

日光投到阴暗处,阁楼润在金辉里,白芊芸背过去,道:“如果有那一日,我该去找他们。”

孟博衍走过去,抬手拦住日光,筑起人形屏障。他在内心深处发誓:要把阿芸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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