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糖吗?”
大课间,魏云弥出现在我桌前,掌心里躺着几颗包装精美的水果糖。
她刚给周围一圈的女生发完糖,轮到我的时候,她又故意多抓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糖纸在她手心里堆彻成小山,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不用。”我别过脸,“我不爱吃甜的。”
撒谎。
我只是不喜欢这种施舍般的怜悯。她现在大张旗鼓地给我糖,比扇了我一巴掌还要难受。
魏云弥没给我拒绝的机会,直接把糖塞进了我的笔袋里。
“低血糖就老实收下。”她的声音轻得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前几周体育课晕倒的事忘了?”
我咬住下唇没说话。
怎么可能忘了。
那天晕倒后,是魏云弥第一个冲过来接住我的。
“记得吃糖,繁郁。”
她转身离开,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白茶香。
我盯着笔袋上那堆糖果看了很久。
包装纸上印着外文,看着就很贵。这种进口糖果根本不会出现在城中村的小卖部,是那些家境优渥的女孩才会携带的零食。
鬼使神差地,我拆开一颗黄色的包装。酸涩的味道在舌尖炸开,酸得我牙齿都软了。
真难吃。
但酸味过后,外层的酸化开,渐渐过度到甘甜,让人忍不住想再尝一口。
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糖收了起来。
周五放学,我破天荒的没有直接回家。
我站在便利店门口,盯着玻璃窗上模糊的倒影——一个瘦的像竹竿的女孩,宽大的校服罩在身上,像套了一个麻袋。
走进便利店,我径直地朝便当区走去,视线在几种便当上徘徊。最便宜的只要十二块,但里面的肉少的可怜。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拿起了旁边十五块的照烧鸡排饭。
结账时,收银员多看了我两眼。我清楚这是为什么——这是我这学期第一次买便利店的熟食,而不是带回家啃的面包。
“需要加热吗?”她问。
我点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了那个木雕盒。筷身明明很纤细,握在手里的感觉却沉甸甸的,像是压在了心上。
微波炉运作发出“嗡嗡”声。我盯着玻璃里转动的食物,突然回想起魏云弥说过的“别再吃那些冷掉的饭。”
她怎么会知道?我明明每次都等所有人都走了才去食堂,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狼吞虎咽。
“叮——”便当加热完毕。
我坐在窗边的位置,抄起筷子几乎是狼吞虎咽了起来,直到胃部传来久违的饱胀感。
就在我感叹鸡肉的鲜嫩多汁时,面前的玻璃窗突然被人轻轻叩响了两下。
我诧异地抬眼,对上魏云弥充满笑意的眼睛。
筷子里的鸡排掉回碗里。
她穿着浅蓝色的无袖长裙,黑发披散在肩头,整个人像在发光。
她无声地冲我做几个口型:
“筷子好用吗?”
我整个人僵在高脚凳上,第一反应是躲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她推开便利店的门,径直地朝我走了过来。
“好巧。”她在我旁边坐下,眼睛亮得惊人,“我刚好在附近逛。”
这不是巧合。
我握紧筷子,指节发白。
“你跟踪我?”
“不是跟踪。”她纠正道,从包里拿出一个素描本,“我在这附近写生,刚好看到你。”
素描本的页面上是便利店的外景,日期是今天。我松了口气,却又莫名失落。
“筷子……谢谢。”我生硬地开口,把便当盒推向她,“要吃吗?还剩一点。”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谁会吃别人剩下的便当?
但魏云弥却没有露出被冒犯的表情。她接过我的筷子,夹起最后一块萝卜放进嘴里。
看着她细细咀嚼地模样,我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圈。
“好吃吗?”我问。
“嗯。”她轻轻回应,像只餍足的猫。
放下筷子,魏云弥突然问:“改天还来吗?”
我盯着她嘴角上沾的那点照烧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魏云弥经常在我的抽屉里偷偷塞各种各样的零食。
周一早读,我在课桌里发现了一盒代糖饼干,包装上贴着便利贴:“早餐很重要。”
我下意识地看向魏云弥的座位。她正在和站在她身边的朋友说笑,侧脸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格外柔和。似乎上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突然转过头,冲我眨了眨眼。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假装低头看书。
那一整天,我的手指时不时去摸没吃完的柠檬糖。尖锐的棱角扎手,糖纸已经被我摸得温热,可我却一颗都舍不得吃。
周四的体育课,我照例坐在树荫下看同学们跑步。自从拿到了免体证明后,体育课与我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休息。
魏云弥也没有去跑步,而是坐到了我身旁。
“给。”她递给我一瓶运动饮料,“加了电解质,对低血糖好。”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接。
“你不去跑步吗?”
“请假了。”她伸长右腿,右膝上还贴着纱布,“腿疼。”
我一时间真想咬掉自己舌头。
没话找话。
虽然清楚这是魏云弥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自导自演的,但她右膝上确确实实磕擦出了一道骇人的伤口。
饮料是冰镇过的,瓶身的凝结了液化的水珠。我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酸甜的味道瞬间滋润了干涸的喉管。
魏云弥在身旁安静地看着我,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好喝吗?”
“嗯。”我生硬地应了一声,却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魏云弥突然凑近,近到我都能细数她的睫毛。
“繁郁,”她轻声说,“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给你带吃的吗?”
我的心跳微微加速,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塑料瓶。
“因为……低血糖?”
“不是。”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因为我想看你吃东西的样子。”
我的脸腾地烧了起来,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但魏云弥的表情告诉我,她是认真的。
“你吃东西时,脸颊会微微鼓起,吞咽时,这里会上下滚动。”她的指尖轻轻擦过我的喉结,带着灼热的温度。
“特别……生动。”
我惊恐地猛地向后倾,手指紧紧捂住了我的颈脖。
喉结是我最自卑的部位之一。因为瘦削过度,我的喉结和男生的一样明显,像一块突兀的骨头卡在了脖子上。
魏云弥这才意识到自己越界了,连忙收回手。
“对不起,我不是……”
“别说了。”我打断她,声音有些发抖。
体育课的哨声适时响起,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天放学后,我在教室里多留了一会儿。夕阳把课桌染成橘红色,漂浮的火烧云浸染了整片天空。
我盯着魏云弥送我的那盒饼干发呆,指腹轻轻抚过边角上的便利贴,心乱如麻。
“繁郁?”
熟悉的声音让我猛地抬头。魏云弥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我以为你走了。”她说。
我手忙脚乱把饼干塞回抽屉里,强装镇定:“有事?”
她走近教室,在座位的前排坐下。
“今天的事,对不起。”
我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魏云弥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保温盒。她打开盖子,里面是精致的饭团和三文鱼寿司。
“我自己做的,不小心做多了。”
还不等我回应,她急忙补充:
“不是怜悯,只是想让你尝尝。”
我盯着那些可爱的食物,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为什么是我?”我又问了一遍这个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
她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拿起一块饭团递到我面前,那双眼睛好像在说:吃了再告诉你。
我接过那饱满滚胖的饭团,轻咬一口。海苔咸香与紫米甜味在口腔蔓延,比便利店的好吃一百倍。
“好吃吗?”她期待地问。
我点点头,细细咀嚼着每一颗米粒和内馅,这个饭团美味得让我想哭。
“就是这种表情……”魏云弥歪着头看向我,“还记得我中午说过的话吗?”
我咀嚼的动作一顿。
怎么可能不记得?魏云弥说她想看我吃东西的样子,很生动。
“繁郁,你有一种神奇的魔力。”魏云弥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你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小心,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
我咽下嘴里的食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饭团边缘。
“我只是……像个普通人一样吃东西。”
“不是的。”她摇摇头,发丝随着动作轻曳,“你对待食物的样子,和其他人不一样,像个完成某种仪式的虔诚信徒。”
我低头看着只咬了一小口的饭团,突然感觉喉咙发紧。
“只是……想要珍惜。”我低声说,“对我来说,能吃到这样的食物确实像做梦一样。”
魏云弥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她伸手轻轻拂去我唇角的饭粒,这个亲昵的动作让我浑身一僵。
“繁郁,你知道吗?”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你真的很容易满足。一点好吃的,一点点善意,就能让你开心很久。”
我怔了怔,突然感觉眼眶有些发酸。
是啊,我就是这样一个肤浅的人。因为得到的太少,所以别人随手递过来的温暖,我都会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这样不好吗?”我攥紧了手指,裹着饭团的海苔轻微形变。
“很好。”她的声音格外认真,“这很珍贵。现在的人阈值都太高了,要很多很多才能感到快乐。但你不一样。”
“繁郁,你的幸福阈值很低,所以一点点爱和好意就能把你填满。”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猛地抬头看她。
夕阳的光落在她的侧脸上,眼睫、鼻尖、嘴唇都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的眼神专注得近乎温柔,像是透过我在看什么更深远的东西。
我咬了咬下唇,突然开口:“魏云弥,你还需要素描模特吗?”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提起这个。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不想……只是单方面接受你的好意。”我的声音干涩得沙哑,“你给了我那么多,可我什么都没能给你。”
魏云弥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弯起一个弧度。
“繁郁,你已经给了。”
“什么?”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我最想画的东西。”
我的耳尖发烫,手指陷进饭团的程度更深了。
“可我还是想……至少让我也为你做点什么。”
魏云南歪着头盯了我一会儿,突然伸手,轻轻捏我深陷饭团的指尖。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无意识地蹂躏无辜饭团的恶行,连忙松了力道。
魏云弥笑了一声,我的脸又烫了几分。
“那下次,你来美术教室找我。”她笑着说,“不过这次,不是交易,是我想画你。”
我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好。”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便利店的事,这仿佛成为了两个少女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窗外,夕阳渐渐西沉,但教室里的温度却依然灼热。
我低头把最后一口饭团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份来之不易的甜。
从那天起,我们形成了某种奇怪的默契。每天中午,魏云弥都会找各种理由把我叫到美术教室,然后变魔术般拿出各种食物:有时是她自己做的便当,有时是便利店买的饭团,甚至还有她家保姆炖的汤。
她总是先给周围的女孩分发小零食,最后才“不经意”地给我双倍分量。
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魏云弥惯有的慷慨,但只有我清楚,那些零食里藏着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半个月后的午休时间,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美术教室只有我们两个人,魏云弥正在素描本上勾线,听到问题后笔尖顿了一下。
“我说过了,你很特别。”
“哪里特别?”我追问,“因为我瘦的像骷髅?因为我穷得吃不起饭?因为我连吃个饭都要躲躲藏藏?”
魏云弥放下铅笔,认真直视我的眼睛:“因为你从不抱怨。”
我愣住了。
“你饿到晕倒也不像人求助,被嘲笑就躲得更远。”她的声音放柔,“繁郁,你像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头,宁愿自己磨损也不愿变得圆滑。”
那天是阴天,她的睫毛遮住眼睛,像笼罩了一层化不开的鸦乌阴霾。
“那也不值得你这样……”
我的目光落在她未完全痊愈的右膝上,伤口已经结痂,紫药水凝成一小片丑陋扭曲的渍痕。
魏云弥顺着我的视线看去,毫不在意地舒展右腿。
“那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魏云弥盯着那处狰狞的痂痕,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知道吗?”她最终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我妈妈……她到死都在称体重,而我……永远达不到她的标准。”
我从未如此听过魏云弥如此谈论她的母亲。那个传说中的芭蕾舞演员,美丽而残酷的幻影。
“你很美。”我脱口而出,“根本不需要……”
魏云弥笑了,但这次酒窝没有出现。
“美不美不重要,重要的的控制,繁郁。”
“我妈妈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一课是:爱是有条件的。”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有些疼。
“但你不一样。你从不试图改变我,即使我的行为那么……扭曲。”
我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该说什么?告诉她我其实害怕她的痴迷?害怕她在手腕上刻画伤口地极端?但当我看到魏云弥湿润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化成了想要拥抱她的冲动。
我笨拙地抱住了她,环住她的背轻轻拍抚。魏云弥僵了一秒,然后整个人软在我怀里,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
“繁郁……”她的声音闷在我的校服里,“我可以画你吗?就现在。”
我点点头,松开她。魏云弥的眼睛亮了起来,迅速架好画板。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阴天的白炽亮得刺眼。
“不需要摆姿势。”魏云弥说,“就像平时一样就好了。”
于是我像往常一样蜷缩,下巴搁在膝盖上。这是我觉得最舒服的姿势,像把自己藏进壳里,没人能看见我嶙峋的骨骼。
魏云弥的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眼神在我和画纸之间来回移动。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真的被她“看见”了——不是作为一个可怜的怪胎,而是作为繁郁本身。
半小时后,她转过画板。
“好了。”
画纸上的女孩瘦得惊人,但匿于刘海下地眼神却亮得惊人,如一把反光的利刃。今天明明没有太阳,魏云弥却画了穿透校服的光束,仿佛我是天生的主角。
这确实是我,但比我认知中的那个单薄瘦弱的繁郁更加耀眼,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生命力。
“喜欢吗?”魏云弥问。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她把这幅画递给我,右下角签署着我们的名字和日期。
“送给你,这是我看见的你。”她说。
我小心地接过画,手指拂过纸面上的铅笔痕。这不是魏云弥第一次送画给我,可我的心却依然会为收到画纸而感到悸动和雀跃。
“谢谢。”我轻声说,小心翼翼地把画收藏进课本夹层。
我盯着魏云弥收拾画具的动作,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或许真的早已超越了施舍与接受。
两个残缺的灵魂,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某种拼凑的完整。
魏云弥是一只阳光女鬼,阴湿的是繁郁,后期你们就明白了[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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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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