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蕴品一句话,如平地一声惊雷,叫沙卓这样的闷葫芦都抬了眼,更不要说平日里便咋咋呼呼的一心。
一心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冒着傻气问了句,“大人要成婚?同谁?哪家的小姐?”
“……”
梁蕴品扶着额,半偏着脸皮笑肉不笑地睨着一心,“你说呢,你觉得是哪家?”
“我说?我说了……不算数吧……”
一心讪笑着低下头,不知梁蕴品又在同他玩什么把戏,心道哪家的小姐也不成啊,官家老儿在上面盯着呢,少爷总不会是要同官家硬碰硬吧……
又不知为何出了神,想到在汴都时,他跟在少爷后边,也是见过不少大家闺秀的。
平心而论,那些千金小姐美则美矣,也十分有涵养,但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他总觉得差了那么点儿仙气。
而这点仙气,他只在陆宛这个出身铜臭世家的小公子身上见过。
真是太奇怪了。
一想到陆宛,一心飘走的思绪终于回笼,他有些担心陆宛得知这个消息的反应,却倏忽福至心灵,猛地抬头看向梁蕴品。
“呵,总算反应过来了。”
梁蕴品好整以暇地瞧着他,嘴角上挑的弧度愈发明显,颇有些看傻子乐的意味。
“大人,您说的,是,是是……”
一心难以置信,下意识转头同沙卓分享震惊,却发现沙卓早就恢复了平静,仿佛一早猜到梁蕴品的话中人是谁。
“我靠,你猜到了你不说话?”
一心狠狠挖了沙卓一眼,回身看向梁蕴品,神情似乎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安。
“大人,您想好了吗?”一心道,“大人要娶陆公子,在小的看来确是佳偶天成的好事,可前些日子小的才问过您,您说门第是鸿沟,难以逾越,大相公同夫人定然不会松口。”
一心的眉心越说越紧,“现如今,门第之差依然存在,不知您有何打算,要用什么理由说服二位尊长呢?”
“说服……”
梁蕴品敛了笑,垂下眼默了片刻,突然道,“一心,你说反了。”
“什么?”一心错愕。
“不是我要去说服父亲母亲接受陆宛,”梁蕴品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笃定,“是梁家要向陆家求娶嫡子,为梁家渡厄,平息风波。”
“……”
一心一时想不明白其中的要害关系,怔愣着挠了挠头。
一旁的沙卓见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适时出声补充,“官家令四位少爷远离女色,便是断了少爷们与女子婚嫁之路。但不娶妻,还能有妾,有通房,外室,甚至露水情缘。”
“官家永远不可能对梁家彻底放心,除非少爷娶一门男妻,表明其断袖之癖与不近女色的决心。”
沙卓缓缓道,“但这位男妻,地位不可过高,又不可太低……过高,梁家恐有结党之嫌,于朝堂稳定不利,过低,则跌了相府嫡长子的脸面。”
一心的嘴越张越大,似在一团乱麻中终于摸着一个线头,恍然道,“我明白了……若是大人求娶朝中官员之子,无论官大官小都不合适,读书人最看重脸面,拒绝后说不定还要参上一本,告梁家仗势欺人……”
“只有远离朝堂的,外面的……”
沙卓点头附和,“商贾也好,江湖人士也罢,能叫得上名号的,都能解梁家之困。”
言罢,他抬眼看向一直沉默的梁蕴品,突然对这位年少的主子生出几分真正的敬意。
他自入府以来,看见的都是梁蕴品不甚成熟的一面,殊不知这位堪堪及冠的少年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思,能在一片残局中走出一记亮眼的棋着,继而柳暗花明,扭转乾坤。
梁蕴品并不知沙卓内心的小九九,他耷拉着眼皮,耐心听两位随从你一言我一语,心中浮起一丝欣慰。
但这点欣慰并不能消解他身心上的疲惫,末了,他吁了口气,悠悠道,“此时成婚,除了打消官家的顾虑,还有第二重用意。”
他撩起眼看向堂下,“我想让父亲以我的婚约向官家作保,将四弟,从宫里接回来。”
此言一出,便是连沙卓都没忍住,独眼中的光芒骤然一闪。
一心更是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一整个眸子都在放光,“真的吗?”
“若能将四少爷接回梁府,夫人的病一定能不药而愈!那可真是……太好了……”
沙卓觉察到一心声音不对,余光扫了一眼,只见他眼尾通红,似有点点晶莹在眸中滚动。
一心抹了把脸,吸溜了一下鼻子,又忍不住笑出了鼻涕泡,“太好了,大人堂堂正正娶到了陆公子,官家能对梁家放心些,四少爷也能回家了。”
一箭三雕,何其幸哉。
梁蕴品也后知后觉地感到庆幸,他庆幸自己从一开始便对陆宛着迷,即便自欺欺人,反复退避试探,也从未真正为难于他。
又庆幸陆宛的出身贵而不赫,能让自己在紧要关头想出破局之策,叫所有人的心都安然落下。
他当真是自己的贵人,梁家的贵人。
但最庆幸的……是陆宛真心喜欢他。
不,是曾经喜欢……梁蕴品蓦地想起他晾着陆宛足足一月,又想起他不管不顾用纱帐将人吊在落芙亭中,用尽浑身蛮劲没完没了地*,还啃得他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他莫名浮上一丝心悸:万一陆宛受够了,不愿再将那份喜欢再施舍予他……他该如何是好?
厅间,两人吵嘴的话逐渐在梁蕴品耳畔清晰,梁蕴品聚意凝神,发现竟是一心在为陆宛向沙卓讨说法。
“我当初怎么劝你来着?我让你有点眼色,别一根筋走到底,你不听,非得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一心将手一摊,“这下好了吧,查了一个月什么都查不到,连陆老爷和陆夫人都不曾与江、王两位大人扯上关系,清清白白一家子……”
“……”
“啧,你这是什么表情?”一心看着沙卓那副不走心的样子就来气,“反正你得罪的是通判府未来的当家主母,梁府未来的大少夫人,你……呵呵,自求多福吧!”
“……”沙卓又是一阵无语,余光瞧见梁蕴品回了神,便低头拱手,顺势岔开话题。
“大人既已思虑周全,应可修书一封传回汴都,着二少爷同大相公,夫人商议。”沙卓建议道,“这样既可叫夫人有了盼头,早日康复,也能叫大相公和夫人早为议亲做准备。”
“……不急,一切等阿生找来大夫,为他诊治后再说。”
梁蕴品冷着脸瞧不出情绪,一旁的一心却敏锐察觉到不妥,却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属下知晓大人心系陆公子,”沙卓坚持道,“然时不我待,夫人仍在病榻缠绵,而四少爷在宫中情势未卜。大人何不先将好消息传回,再慢慢……”
“不急。”梁蕴品依旧不为所动,“至少等他身体好转些,再议。”
“……”
一心与沙卓不约而同皱了皱眉,眼珠一转,他好像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不过是一封解忧的家书而已,梁蕴品从来心疼父母手足,知轻重懂孝义,为何此次如此倔强,偏不叫梁家把心落回肚子里?
除非……
一心蓦地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向梁蕴品,脱口而出,“少爷,陆公子他……知道您要同他成婚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梁蕴品脸色一黑,没吭声。
一心现出慌乱的神色,“那您闹这么大一出……他能同意嫁给您吗?”
梁蕴品脸色阴得能滴水,终于开口,“这不是你该考虑的。”
“……”一心欲言又止,目光躲了躲又忍不住迎上去,“少爷,小的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梁蕴品撇开脸,余光却滞留在一心身上。
“若有一日,陆公子知道了您如今的处境……”
一心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把梁蕴品埋下的火药提前挖了出来,“他会不会误会您,是为了救梁家才娶他的啊……”
“………………”
他会这样想么?
梁蕴品端坐于沁荷居的六仙桌前,盯着那扇绣荷的屏风发愣。
那屏风不知何时绣上了两尾灵动的鲤鱼,摇头摆尾地在芙蕖与莲叶间穿梭嬉戏。一尾粗大壮实,通体红里泛金,一尾则纤细飘逸,泛白的小腹下透着一抹藕色。
梁蕴品又开始后知后觉——这两尾鱼,仿佛一月之前还不在这屏风之上。
是陆宛绣的。
怪不得这几日攥他的手,总觉得他指尖布满了细细密密的伤口。
梁蕴品叹了口气,透过屏风看向床前忙碌的身影。阿生带回的女大夫姓姬,竟是圩宁族人,幼时流落大邹边境被陆之垣救起,为答谢陆家从此苦练医术,可以说陆宛是在她的庇护下才能安然长大。
眼下姬大夫正在给陆宛验伤,嘴里不住地发出阵阵惋叹,听得梁蕴品心情七上八下,连一心走到他身旁也懒得瞟一眼。
一心丝毫不敢逾矩,眼神只落在梁蕴品身上,提醒道,“大人,眼下已是晌午,不如先用饭吧。”又将手中食盒往前推了推,“韵婉楼的掌柜不知从何处听闻陆公子病了,特意送来这个食盒,说是孝敬大人和公子的一片心意。”
“韵婉楼?专程送来的?”
梁蕴品终于肯给一心施舍一个正眼,视线却恰好落在食盒顶端。
他发现这个食盒比他往日所见食盒都要古朴,一看便是由顶级乌木重工打造,食盒顶端正中还镶嵌了一颗猫眼似的绿松石,绿松石内光影流动,似有文字篆刻其中。
梁蕴品被那绿松石晃了眼,不由得靠近了些,只见石头中央赫然刻着两个银漆描边的篆体小字——
蕴宛。
梁蕴品一怔,倏忽双目圆睁,心中的平静被一股极具冲击力的震撼所打破。
这是……陆宛的字。
“韵婉”即是“蕴宛”,“舒志巷”是愿他“遭周文而舒志”。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陆宛久久藏匿于心,却没机会宣之于口的?
对了,王叔曾与他说,来襄州置办产业时走了大运,一位身份低调的富商着急回乡,欲将此宅低价脱手,正巧遇上了梁家来此地购置府邸。
他真傻,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无非是陆宛在前头为他铺路,好让他坐享其成罢了。
怪不得……怪不得陆宛初来乍到,下马车时竟流露出一丝眷念的神情……
这本就是他的宅,是他为自己悉心打造的爱巢,而他梁蕴品鸠占鹊巢,还将人生生耽误了许久,只落得一个遍体鳞伤的下场。
梁蕴品忽然浑身颤抖起来,细密的疼痛爬上他酸胀的胸膛,他扪着心,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却像一尾窒息的鱼,怎么都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一心被梁蕴品吓坏了,连忙上手扶住他,心道这又是怎么了,这个食盒难道也下了毒药么?
“大人,大人?”
一心急得眉头直皱,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扬头便喊,“大夫,姬大夫,您快来瞧瞧我们大人吧,他好像……好像又不好了!”
“啧,怎么了?”
姬青从屏风后绕出来,瞧见梁蕴品脸色惨白,眼神中的嫌弃顿时转为紧张,连忙上手给他按住人中。
她嘱咐一心去泡杯参茶,又让阿生去小厨房看着点火,别把陆宛的药煎坏了。
几人各忙各的,沁荷居里一时仅剩梁蕴品同姬青两人,还有卧在榻上,昏迷未醒的陆宛。
须臾,梁蕴品在姬青的揉按下稍稍平缓了呼吸,他带着歉意向她致谢,又表明自己想到床边陪着陆宛。
“大人去作甚?”姬青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大人自己的身子还未康复,小少爷也需休息,人多了反而不利于病情,大人回房歇着就行,这儿有我和阿生。”
“姬大夫,”梁蕴品唇色惨白,面容憔悴,“您说的我都清楚,我只是……想看看他,仅此而已。”
“呵,要看不早看?”
姬青早在来的路上便听阿生说了来龙去脉,对梁蕴品此人是又恨又无奈,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她虽远渡他乡,寄人篱下,却打小聪明,才智不输男子,偏陆家也是个好说话的东家,因而她长成了一身傲骨,比阿生还要桀骜不驯些。
眼下见梁蕴品被怼得面色铁青,她无奈一哂,自言自语道,“我说什么来着?齐大非偶齐大非偶,小少爷就是不听,自打十岁那年见了一面便日日惦记着……这下好了,心病没去,身上的病痛倒多了,真是越发不可收拾了。”
“姬大夫方才说什么?”
梁蕴品从那细细密密的埋怨中摘取出只言片语,几乎要拼凑出一个他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真相。
他忍不住仰头看着姬青,面露恳切,小心翼翼问,“陆公子十岁那年便见过我,对吗?”
PS.小标题里的“贵子”不是“早生贵子”的意思,是指我们宛宛很贵重,是小贵人一枚~(当然了后面确实早生贵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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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7.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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