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青鼓着腮帮子,舔着后槽牙睨了梁蕴品一眼。
“怎么,大人同我家小少爷也亲密过一段,他竟未告知大人如此重要之事?”
梁蕴品再度如鲠在喉,半张着嘴试图辩解,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也罢,我家小少爷心思百转千回,他不乐意告诉大人,便是大人不值当。”
姬青故意曲解陆宛的意思,余光却在打量梁蕴品的反应,“主子不说,我这个做府医的就更不能说了。大人还是等主子醒来,再慢慢问他吧~”
说着抬腿便要走,梁蕴品一急,不顾自己孱弱的身子,起身挡在姬青身前。
“姬大夫且慢。”梁蕴品话说得缓,却字字真切,“我与陆公子从前……是有些误会,他不肯以真实身份相告,是不想我难做,也是我没给他足够的信心。”
姬青挑了挑眉,抱着手臂抬眼看向梁蕴品。
“我遭人暗算,身染恶毒,一旦发病便难以自抑……”梁蕴品决心从头如实相告,好让姬青彻底放下防备心,“亏得他随我入府,几次三番为我解毒,我才活了下来。”
说着,梁蕴品喉间竟出现一丝哽咽,“他遍体鳞伤,是为我。是我对不住他。”
“但从今往后,我向您保证,我会护着他。”
梁蕴品郑重起誓,“无论发生任何事,有我在一日,便不会叫陆公子受委屈片刻。”
姬青听及此处,视线一挑,眸子里才算是有了半分肯定。
她背过手,挺直腰板同梁蕴品对视,“梁大人可知,这句承诺有多重?陆家是配不上梁家,但你若要以我家少爷为妾,等当家主母登堂入室,光靠您这张嘴……可护不住我家少爷啊~”
梁蕴品凝神,眉间一蹙,“我从无以他为妾之意。除他以外,也从未动过娶妻的念头。”
姬青再一挑眉,与梁蕴品对视片刻,忽而很轻地笑了笑。
“好。大人有情有义,倒也不算辜负我家少爷一片真心。”
姬青目光坦然,“大人想知道什么?”
又道,“小少爷心思细腻,有许多话都藏在心里,有许多事我不一定清楚,但我好歹是看着他长大的,有我能帮上忙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所有!”梁蕴品见姬青终于松口,喜出望外,“有关于我同他的从前,我都想知道。”
姬青一笑,请梁蕴品先落座,梁蕴品扶着桌沿脱力坐下,抬眼灼灼地看向姬青,“姬大夫,他十岁那年,于何时何地,因何机缘同我相遇?又是为什么……从此记挂上我?”
“机缘……呵,这大抵便是命吧。”
姬青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
“其实以大人的聪明才智,根本无须我多言,我只需告知您一个地方——枫月山。”她视线一转,“大人还记得,八年前,枫月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枫月山……汴都南郊那座风景颇雅的小山丘。
梁蕴品目光微滞,十二岁那年的记忆像被秋风翻动的书页般“呼啦”作响,“您是指……枫月山诗会?”
随即摇了摇头,否认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方才回忆了一遍,参与诗会者皆是京城子弟,陆宛决不曾混迹其中。”
姬青摇了摇头,“小少爷不是去参加诗会的。”
她娓娓道来,“那年老爷夫人带上小少爷,到汴都谈一门生意。路过枫月山歇脚时,小少爷被远处的风景迷了眼,情不自禁走了过去,赶巧那年上山的人多,陆家奴仆带得少,阿生又得了病,没随侍在小少爷身侧。”
“一来二去,小少爷便跑丢了。”
梁蕴品微怔,仍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记不得陆宛,“可即便他不是诗会中人,只要我见过他,便一定会——”
“大人再好好想想?”
姬青一哂,盯着梁蕴品的眼睛,很认真地挥下一记重锤,“大人可还记得,您当年在半山腰,救过一个小姑娘?”
回忆骤然停在那确切的一页,梁蕴品彻底愣住了——是她?
他提起一口气,艰难发问,“您的意思是……”
“大人只知小少爷身子特殊,男女莫辨,却不知他这副身子并非生下来就是这样。”
每当想起此事,姬青都会忍不住叹惋,“小少爷八岁以前是个彻头彻尾的女子,妇人之处虽生来凹陷,到底也没长出什么不该长的东西,故而我一直不曾理会。”
“可在他八岁那年,我例行检查身子时,意外发现那处有些红肿,随后便日渐隆起,凭空生出一截……哎。”
虽时过境迁,姬青想起当时的陆宛依然觉得心头微酸,“小少爷……不,她当时还是‘五姑娘’,五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只一宿一宿抱着夫人,抱着我,说疼,很疼……”
姬青抹了抹脸,“当时我也还小,医术不精,只能看着她煎熬却束手无策……好在她虽生了异样,到底不曾有性命之忧。”
梁蕴品听得揪心,嘴唇也不自觉抿成一条线。
“再后来,她便恢复了康健,一家人的心头大石也落了下来。”姬青叹了口气,“老爷和夫人因着她的事商讨了许久,决定还是让她以姑娘的身份活下去,直至那年。”
她撩起眼,恨恨道,“十岁那年,她独自一人在枫月山上走失许久,又遭遇一群狂徒偷窥,说她不男不女,是个妖怪,差点把她捆起来烧了……回来她便生了一场大病。”
“自此,她便去了红装,改头换面,以男子的身份自处,到十四岁时彻底长成了翩翩公子的模样。陆家也因着他从宣州迁到了杭州,自此便多了一名小少爷,少了一位五姑娘。”
盘桓多日的心结终于解开,梁蕴品深深吸了口气,一切得不到回应的疑问此刻都有了结果。
“她为了躲避那群人,慌忙逃窜间跌落山腰,遇上了我和一心。”
梁蕴品沉声接道,枫月山上的事,他比任何旁人都要清楚,“山腰瘴气极重,又人迹罕至,一心和她都崴了脚,我们还莫名迷了路……”
姬青眼中的怨气散了三分,点点头,“没错。小少爷说,当年您的仆从也受了伤,但您见她孤零零一个姑娘流落在外,二话不说便背起她一齐寻路,还在山洞里避雨时,将唯一的干粮和外衣给了她。”
梁蕴品顺着姬青的话回忆起前尘往事,脑海中那张白净稚气的脸与如今的陆宛渐渐重合。
他太迟钝了……无论是对他们的初见,还是对陆宛为他做下的种种。
“后来回到汴都,我替他报了仇的。”
梁蕴品突然蹦出这句话,不知是替自己的品行辩解,还是叫姬青多一分心安,“那些偷窥她,差点害了她的浪荡子,要么父亲被参,家族衰败,要么举家迁往北荒南蛮。”
“总而言之,汴都没有人再能伤害她了。”
梁蕴品一直以沉稳持重的姿态面对姬青,陡然听到他说出如此孩子气的话,姬青不禁噗嗤一笑。
“小少爷早就知道啦。”
她睨着梁蕴品,“正是因为您替他报了仇,才叫他陷得更深,以至茶不思饭不想,就连您进贡院考试,他都特意去了趟汴都,就在离贡院最近的一家茶舍里坐着,等着。”
她微微一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一场会试三日,您考了九日,他便坐了九日,掐头去尾,他在汴都足足待了一个月,只为远远地陪着您,守着您!”
梁蕴品又怔住了,爬满红血丝的眼底被一团雾气掩盖,那种被真心紧紧包裹住的酸胀感再一次涌了上来。
“这还没完呢,为了不错过放榜,小少爷不听老爷夫人劝阻,一意孤行待在汴都附近,托辞说要替陆家寻些好买卖,找些好销路。”
“您别说,就那么会儿时间,倒真叫他寻出一些门路来。”
姬青想起那段日子便觉得十分离谱,陆宛身边只有她与阿生,还有寥寥几名府卫,竟敢单枪匹马四处闯荡,还真叫他闯出一番小天地来了。
龙生龙凤生凤,陆宛天生便是经商的料子,此事她从未质疑。
“待到放榜那日,贡院门前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姬青回忆道,“小少爷天不亮就去了,却不敢走得太近,只敢待在一里外的小巷子口偷偷瞧着您。”
“他见您中了榜,露出真切的笑,心中的愉悦比任何时候还要满溢,巴不得就留在汴都,不想走了……可后来三公子大婚,他不得已先打道回府,直到听说您外派到襄州做官,才从杭州赶到了襄州。”
说到这,姬青十分谨慎地抬眼,“大人可知,我家少爷在襄州……”
“知道。”梁蕴品清了清嗓子,“整个舒志巷,尤其是韵婉楼,云衣坊,还有通判府的府邸……都是他为我精心置办的产业。”
就是知道得有点晚了。
“那就好!”姬青心里一松,又忍不住开始毒舌,“如此说来,大人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无知冷漠,缘何后来会认为我家少爷接近您别有用心?”
“……”
梁蕴品嗓子一动,“此事一言难尽,说到底还是我的错。”
“我家诸事繁杂,千头万绪,我迫不得已演了一场戏,却没同他说清楚便将他软禁在府里……”
“但请您理解,”梁蕴品突然抬高声调,“我不曾真的疑心过他,囚着他也是为了保护他,还他一个清白。”
还有私心作祟,舍不得他离开。
姬青促狭一笑,摆摆手,“你们的事,我只听了个大概,不好随意置喙。但请大人放心,我这位小少爷,除了父母以外顶顶在乎的,便只有您一人。”
“有时我甚至想,他在乎您,胜于他自己千倍,万倍。”
姬青突然现出惆怅的神色,她敛了所有表情,勾眼看向梁蕴品,十分郑重地抬手,合掌,朝梁蕴品深深行了一礼。
“所以,我恳求大人——”
她弯着腰,声音闷闷地从身下传来,“世人皆知,您二人门不当户不对,前路千难万阻。”
“但无论遇到何种困难,还望大人不要丢下我家少爷,嫌弃他,背叛他,负了他。”
“姬青在此,先行谢过了。”
梁蕴品急急起身,扶起姬青,肃了神色,也报以同样郑重其事的回答。
“君子赠吾以真心。吾身无长物,自当以命相赴。”
-
朝霞晕开一片金色,与濯莲池中的点点青红交相辉映。
陆宛眼皮微动,终于在一片刺眼的天光中苏醒过来。
他动了动手腕,被悬于半空的刺痛仿佛还在骨头里叫嚣,叫他不敢随意动弹,只好木着身子偏过头,打量房中的情形。
这一打量,便同端坐在书案前的梁蕴品视线对上了。
陆宛将将苏醒,思绪还有些凝滞,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梁蕴品放下书,抬脚走到自己跟前。
“醒了?”
梁蕴品顺势坐到床边,拉开被角握陆宛的手,却感觉那只纤弱的手狠狠一缩。
——是被他折腾狠了,怕了。
心尖似被一只无形的爪狠狠挠了一下,梁蕴品抿了抿唇,更强势也更偏执地将陆宛五指分开,密不透风地扣在他宽大的指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
陆宛十分顺从地不动了,睫毛却垂了下去,他慢慢把脸偏向另一侧,盯着满墙的纱帐开始发呆。
“……饿不饿?厨司做了粥,还做了糕点,我让一心送进来,我喂你进些?”
梁蕴品从未见过陆宛抗拒自己的模样,心尖上的刺痛感愈发浓重,他强自勾起嘴角,温柔得几乎像是哄着陆宛,把人捧在手心里疼。
可陆宛只是平静地盯着纱帐,淡淡岔开话题,“大人今日不上值吗?”
又道,“大人若忙,其实不必守着我。我知道那日之事是意外,也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
陆宛的口吻仍旧保持了一贯的柔和,言语间却带了一丝决绝的意味。
“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大人不必内疚,更无需对一个存心接近您,欺瞒您,有结党营私之嫌的内应——”
陆宛顿了顿,“如此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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