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被敲响的时候,舒良的嘴里,还叼着一块豆腐。
他抬头瞟了一眼墙上的钟——
九点一刻。
这个点,邻居不会造访,快递也不会上门,就连楼底下收破烂的,都回到了天桥洞里睡大觉。
更要命的是,他的门上装了门铃,只是因为年久失修,早就活脱脱地成了一个摆设。
但第一次上门的人,肯定会反反复复地按下这个摆设,直到察觉出它压根儿起不了作用,而不是屋子的隔音太好之后,才会开始不耐烦地拍门。
但舒良确信自己没有听见任何来自于门铃处的动静。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门外的人是个熟客。
舒良慢条斯理地将嘴里的豆腐吞下,又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门边。
他开始第一万次懊悔,自己怎么就没在门上安个猫眼。
明天一定得安。
他也是第一万次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门外的人仅仅敲了三下,从门板被敲响,到现在的寂静无声,已经过去了一分多钟,却再也没有额外的动静传出。
舒良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上门板。
他屏住呼吸,认真听了半晌,可别说是人声,他连风声都没听见。
兴许已经走了呢。
他将手放在门把上。
长痛不如短痛,舒良一把拧开了门,又匆忙地用自己的身体,阻挡在了门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舒良的嘴角瞬间垮了下来。
他已经将身体撑得笔直,但与他视线平行的地方,居然是对方的下巴。
假如对方没有踩高跷,也没有偷偷地踮脚,那来人起码比他高出了一个头。
舒良这辈子没有什么憋屈的事儿,唯独他那一米七九的身高,让他提了就来气。
具体点说,其实是一米七九点四,让他连四舍五入的机会都没有。
长得高了不起啊?
舒良不情不愿地将视线上移,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
“你怎么来了?”他瞬间愣住了。
“回家。”对方还是这么惜字如金。
来人的身后,背着一个大红色的双肩包,哪怕在漆黑一片的楼道,也能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说起来,蒋雀巡背后这个丑绝人寰的包,还是自己四年前给他买的。
因为要去省会上大学,怎么着也得拾掇点东西,舒良精心在某宝挑选了半天,最终选中了这个鲜艳到刺眼的背包——
主打的就是一个防盗。
这颜色,保证让小偷都下不去手,生怕自己成为了人群中的焦点。
再加上某宝那些卖爆的款式,大都是大牌的仿制品,一点特色都没有,远不如他买的这个别致。
舒良自顾自地扯了一大堆理由,另一头的蒋雀巡,已经默默地拉开了背包的拉链,开始往里面放置一些生活用品。
对方连一句质问都没有,听话得让舒良忍不住怀疑,蒋雀巡会顺带着往包里塞上一把刀,随时准备给自己来那么一下。
经过四年的蹉跎,背包免不了地老旧了许多,只有颜色依旧艳丽夺目,让人完全移不开眼。
按理说,这包应该谁背谁灾难,但蒋雀巡上半身穿了一件深灰色的卫衣,下半身是一条同色系的休闲裤,全身上下唯一的亮点,就是他背后的那个包,搭配上他过于瘦高的身材,不仅一点儿都不土俗,反倒还有点儿时髦的意思在。
不过,此刻的舒良,没心情去羡慕这个。
他上下打量着蒋雀巡的着装,越看眉头就皱得越深。
已经是初夏的季节,寒风早已不见踪迹,即便是缺乏光照的夜间,也鲜少有人会选择长袖加长裤。
但蒋雀巡却穿得如此春秋。
仿佛永远都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
舒良在心内直摇头。
时间总是更青睐年轻人,哪怕独自去外地上了四年的学,蒋雀巡也没有丝毫的走样。
离开时,还仅仅比舒良高了半头,如今却高了整整一头,好像比以前更瘦了点,头发也剪得更短,但身材却结实了不少,估计经常在校园里锻炼。
黑了接近一个度的皮肤,将蒋雀巡的五官凸显得愈发立体,下颌线清晰而锋利,直视他的时候,会让人不由地想起险峻而陡峭的高山——
不适合被任何人攀登,也不适合生长草木,表面全是嶙峋的怪石,永远照射不到阳光。
望着这样的一张脸,舒良却恍惚地回忆起了两人的初遇。
不是他把蒋雀巡稀里糊涂捡回家的那次,而是连蒋雀巡都不知晓的,那场真正意义上的初遇。
他记得那是七月的盛夏。
终于高考结束的舒良,顶着至少是平时三倍大的烈日,大中午地买了几块豆腐,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
在他回家的路上有一条小河。
这条小河本来只是个臭水沟,一旦进入了夏天,味道跟把发酵过度的臭豆腐,扔进老农村的旱厕,闷上个三天三夜,再猛地一开门,基本不相上下。
舒良以前都宁愿绕道走。
但这两年城市搞集中治理,再加上住在附近的居民,锲而不舍的投诉,这条臭水沟,终于渐渐从没那么臭,到有色无味,最终成为了路人口中的一条“小河”。
路过河边的时候,舒良扭头瞧了一眼。
这么热的天气,尤其是河边这种无风又无荫凉的地方,哪怕仅仅是待上一分钟,都能让人被汗水糊住眼睛。
但河边偏偏站满了人。
还都是年龄偏大的中老年男性。
对此,舒良却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
他每次从这里走,都能看见好几个钓鱼佬,风雨无阻地守候在河边,雷打不动地捧着手中的钓竿,肤色也日复一日地黯淡了下去,快要跟他们身上全黑的衣服,生生地融为一体。
舒良本打算瞧一眼就走,但他的视线尽头,却蓦然闯入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一个最多只有十来岁的小男孩,背着一个红色的米奇书包,乖巧地坐在岸边,手里也握着一根钓竿。
……真是见了鬼了。
舒良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但事实证明,他的确没有看错,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学生,竟然也加入了暮气沉沉的钓鱼大队。
虐童啊。
舒良眯着眼睛快速地扫了一眼头顶的烈日。
哪怕是放了暑假,没空管孩子,也不能把人扔到这里来吧?
舒良已经快要抑制不住自己那颗爱管闲事的心。
刚刚不受控制地向前挪了几步,小男孩手中的钓竿,就猛地向下一沉。
舒良下意识地顿住了脚,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小男孩已经略显吃力地将钓钩上的鱼,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那真是一条大鱼。
旁边的钓鱼佬都羡慕得红了眼睛,小男孩却看也不看,毫不留恋地将鱼扔回了河里。
“小朋友,我看你成功钓上来好几次,却一个都没留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小男孩旁边的大爷忍不住了。
“我不想杀死它们。”回答的声音又软又糯,内容也很符合对方的年龄。
挺善良一小孩儿。
舒良默默地点评了一句。
既然画面如此和谐,他实在没必要横加破坏。
于是,他又踱了回去,打算继续往家里赶。
“你这钓具是从家里大人那儿偷拿的吧?”大爷又开口了,“钓钩不仅粗大,上面还有倒刺,鱼儿一旦上钩,鱼嘴那儿会破个大洞,在伤口长好之前,鱼已经因为吃啥漏啥,给活生生地饿死了,你这份心意是好,但结果其实没什么不同,回家找你的家长,再换一副钓具吧。”
大爷一看就是钓鱼的专业人士。
他不忍心让小男孩的善举落了空,干脆告知了对方真相,让小男孩换一套装备,再来河边钓鱼。
虽然增加了无用的知识,但舒良听得直点头。
“我知道。”他已经快要离开河的区域,小男孩的回答,才姗姗来迟地传入耳畔,“老伯伯,我只是不想亲手杀死它们,但不代表我希望它们活着。”
稚气依旧的童声,让舒良一个踉跄,手中的豆腐都差点没拿稳,被晒得滚烫的大地,炙烤成天然的铁板豆腐。
舒良不可置信地望向小男孩的侧脸。
他飞速地撤回了自己刚刚给出的愚蠢评价。
这哪是一个善良的小天使,分明是恶魔遗留在人间的私生子。
舒良拎着豆腐飞速地逃离了现场。
小男孩在河边整整钓了两个月的鱼,直到新的学期来临,对方才暂缓了鱼之克星的角色扮演。
后来,舒良也去上了大学,直到大学毕业,他才重新回到这里居住。
他早就将跟小男孩有关的记忆抛到了脑后。
因此,在路边看到蜷缩成一团的少年时,他压根儿没跟过去联系到一块儿。
秋季向来是多雨的季节。
雨虽然下得不大,但雨丝足够缠绵,如同一张细细密密的网,精准地猎捕着过路的行人。
舒良一手打着伞,一手拎着豆腐和一瓶水,在经过回家的最后一个路口时,意外地瞧见了失魂落魄的少年。
少年穿着初中的校服,被雨淋得湿透,抱着膝盖蹲在路边,如同一个不会出声的木偶。
犹豫了片刻,舒良还是朝着对方走去。
走近了才看清少年身后背着的书包。
红色,米奇图案,略旧。
这些特征让舒良陡然回忆起了什么。
再低头仔细打量了几眼对方的五官,几年前给舒良留下堪称惊悚印象的小男孩,终于跟面前的这个少年,逐渐重合在了一起。
……这算是什么孽缘吗?
舒良无奈地叹了口气。
因为他的主动接近,他手中撑开的伞,同样笼罩在了少年的头顶,帮对方遮蔽了风雨。
但少年就像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个变化,眼神空洞地直视着他前方的路面,仿佛彻底失去了灵魂。
舒良张了张嘴,打算先试着让少年回神。
但他却卡在了称呼对方这个初始点。
叫“小朋友”明显年龄不符,叫“小男孩”又显得太过做作刻意,叫“少年”简直成了什么中二热血漫。
最终,脑子糊成一团的舒良,竟然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了一句“小男朋友”。
草——
他恨不得穿越回几秒前,再送自己一个大比兜。
幸好,少年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大概也许可能没听见吧?
舒良努力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需要帮忙送你回家吗?”第二次开口时,他直接略过了称呼对方,这个狗屎的环节。
“……我没有家了。”
良久,少年终于回应了他。
比起几年前的童音,少年似乎正在经历变声期,此刻的声音,虽然算不上好听,却也不至于难听,可能是因为淋雨太久,他的嗓子有点嘶哑,这无疑加剧了这句回答的悲惨性。
舒良隐隐地感觉到他的圣母属性正在大爆发。
别——
他及时制止了自己。
对方的钓鱼事件还历历在目,哪怕是童言无忌,也得有个基本的限度,至于他眼前的这位,绝对不亚于一颗定时炸弹。
思想斗争了半天,舒良终于决定迈腿离开。
但在他将伞移开的那一刻,密集的雨滴,争先恐后地落进了少年细瘦的脖颈,兴许是体验过了有人遮风挡雨的温暖,再一次回归了冰冷的现实,让少年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太可怜了。
偷偷回头望了一眼的舒良,不幸地听见了自己建立好的重重防御机制,轰然倒塌的声音。
“你——”
“要不要跟我回家?”他终究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闻言,少年缓缓地抬起了头。
一周稳定五更及以上。
不坑。
更新时间通常在下午或晚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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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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