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垫子弄哪儿去了?”
舒良一进卧室就开始兴师问罪。
“脏了。”蒋雀巡明显还没睡,“拿去洗了。”
与此同时,舒良也瞧见了晾晒在阳台的两个方形垫子,的确是他垫在沙发布下面的那两个。
他立马无话可说了。
来都来了,他也不好再出去,加上他唯二的两个垫子,正滴着水挂在阳台上——
无论如何,他今晚是不可能再使用它们了。
于是,留给他的休息方式,仅仅剩下一种。
舒良心服口服地躺到了蒋雀巡的身边。
蒋雀巡还像年少时那样,睡在床的左半侧,用后背朝着舒良,哪怕他已经比舒良高出了整整一个头,他依旧选择将床上百分之八十的位置,都留给了另一个人。
舒良原本有些郁猝的心情瞬间转好。
躺得又舒适,温度也适宜,舒良的上下眼皮,开始逐渐向彼此靠拢。
“这四年,我每天都很想你。”
蒋雀巡开口开得那叫一个猝不及防。
他的声音从最左侧传来,隔着他的身体,隔着四年的时光,在空调运作的轰隆声里,显得格外虚无缥缈,话语中蕴含的真切,似乎也被工业的冷风吹散。
但舒良还是听到了。
“我也是……”
他循着本能作出了回应。
随着理智的渐渐回笼,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几秒前的自己,究竟回复了何等肉麻的话语。
舒良立即驱散了睡意,他疯狂地调动脑细胞,硬着头皮找补道:“我也是……纳闷,假如你真的那么想我,整整四年的时间,难道就抽不出空,回家一趟看看?”
闻言,蒋雀巡没有声音了。
舒良以为是他心虚,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才选择了沉默,整个人立马松弛了下来。
比起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更在乎自己的力挽狂澜是否成功。
显然,蒋雀巡此刻的反应,让他安心了不少。
疲惫再次席卷了舒良的身体。
很快,他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舒良不知道的是,蒋雀巡并非是因为心虚,才回答不了他的问题,而是真话本来就难以启齿。
事实上,过去的这四年,蒋雀巡每年都会回来一次。
六月三十号。
他总是会选择这一天。
这是他父母的忌日。
他会先去一趟陵园,在那里静静地待上一个上午,再用一个下午的时间,藏在暗不见光的角落里,观察舒良的一举一动。
他不敢靠近对方。
他害怕自己一旦靠近,就会忘记他所背负的一切,忘记那些深入骨髓的痛苦,甚至连学业都毋需再继续,只想不顾一切地奔向舒良,奔向那个耀眼的太阳。
确保舒良已经熟睡之后,蒋雀巡才轻轻地转动自己的身体。
然而,无论他怎样变换姿势,他和舒良永远处于泾渭分明的两侧。
舒良的位置更靠窗,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脸庞照得温柔而朦胧,自己却永远陷在黑暗的泥潭,只能依靠虚假的灯光装点。
除非——
他能跟舒良融为一体。
他愿意将对方的血肉,揉碎了吞噬进自己的躯体,让他们从此之后,不必再分你我。
他们会共享月光,共享苦难,共享世上的所有。
但这么做无疑会毁了舒良。
他不能像对待那些鱼一样,对待一颗太阳,阳光是最炽热的东西,跟冰冷的湖水不同。
如果强行想要兼容,不是湖水被蒸发一空,就是太阳不再愿意从这片土地升起。
无论是哪个结果,蒋雀巡都无法接受。
他只能暂时将湖面,伪装成波光粼粼的平静,扭曲又贪婪地享受着太阳的照射。
总有一天,他会将太阳变为私有。
蒋雀巡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着渴求的光芒。
舒良醒过来的时候,脑子还有点懵,直到他看见躺在身边的蒋雀巡,他才确信昨晚发生的一切,真的不是一场梦境。
蒋雀巡还维持着侧躺的姿势,看上去跟睡前一模一样,舒良甚至怀疑,自己分别在前后,拍上一张照片,重合度可以高达百分之百。
“醒了?”察觉到他的注视,蒋雀巡撑起上半身。
“醒了。”舒良狐疑地打量着对方,“话说回来,你真的睡着了吗?”
“嗯。”
“那你醒了很久?”
“没有。”蒋雀巡摇了摇头,“我也是刚醒。”
“行吧。”舒良找不出对方为此撒谎的理由,“我先去洗漱了。”
“好。”
等两人都收拾完毕,时间已经接近了十一点,舒良想了想,干脆省去早餐这一顿,直接弄一顿午饭。
家里的食材有限,他也懒得出门再买,正好冰箱的冷冻柜里,还有两盒速冻饺子,一人一盒刚刚好。
舒良正准备把手伸向冰箱,大门就先一步被敲响了。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疑惑。
但既然是敲响,不是徒劳的按铃,证明门外的人,同样是舒良的熟人。
事实证明,他猜得没错。
舒良将房门打开,看见了一张他熟悉无比的脸。
门外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身材偏胖,脸部皱纹较多,但还不至于沟壑纵横,估计只有六十余岁。
这是他对门的邻居姚阿姨。
舒良所在的这个小区,房型比较老旧,一层住着两户,都是门对着门,彼此离得很近。
姚阿姨抱着一个用塑料袋包好的高压锅,等到舒良开门后,她立即笑容满面地往里进。
“昨晚,我听见门外有动静,发现是小蒋回来了。”姚阿姨用一句话提醒了舒良,要记得给自家的房门上,也赶紧安个猫眼,“家里没什么东西,我干脆卤了一锅牛肉,给你们两个孩子送来了。”
“姚阿姨,您叫他孩子就算了,前几个月,我三十岁生日那天,您还硬是从门缝,给我塞了红包,难道您都忘干净了?”舒良哭笑不得道,“您怎么把我也算进去了?”
“才三十岁就开始叫唤了?”姚阿姨瞪了他一眼,“我都六十多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在我的眼里,也还是个孩子!”
“行行行。”舒良赶紧接过姚阿姨手中的锅,“那您一定要长命百岁,我等着您一百岁的时候,还叫我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孩子’,让我那些后辈,都长长见识。”
“那你倒是加把劲儿啊!”姚阿姨话里有话道,“想要有后辈,就得先找个同辈的媳妇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姚阿姨,要不咱们成了邻居呢,不仅有缘分,还特别心有灵犀。”舒良灵机一动,麻溜地转移了话题,“雀巡今早刚提起想吃您卤的牛肉,我还没来及跟您提,您就给我们送来了,简直比庙里求的都准。”
“是吗?”姚阿姨果然乐开了花,“你可别逗我。”
“不信你问雀巡。”舒良伸手在背后捏了蒋雀巡一把。
“……是。”
从小到大,背了无数锅的蒋雀巡,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
“那你们赶紧吃吧,我先回去了,饭你们也别做了,我找了个一次性饭盒,盛满了放在锅上了,你们记得趁热吃。”姚阿姨笑着一边交代,一边往门口走。
“好嘞。”舒良乖巧地点头道,“谢谢姚阿姨。”
“表示一下啊。”他恨铁不成钢地看向身边的蒋雀巡,将音量控制在两人之间。
“谢谢。”蒋雀巡木着一张脸。
等到目送着姚阿姨离开,舒良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将塑料袋解开,发现除了卤好的一大锅牛肉,以及一整盒米饭,姚阿姨还专门拿了一个小碗,装了满满的一碗青菜炒香菇,生怕他们一点儿素都不沾。
从色泽来看,应该是刚炒好没多久,外观还很新鲜。
“姚阿姨的右脚,好像有点跛。”蒋雀巡盯着锅里的牛肉。
“你没看错。”舒良去厨房拿来了碗筷,“去年,姚阿姨养了几年的狗,得癌症走了,有一天早上,她醒得比平时早,脑袋也昏昏沉沉,拿了狗绳就往外走,结果人刚到楼梯口,就一脚踩了空,骨折加骨裂,估计还没好透。”
“哦。”蒋雀巡点头。
舒良口中的那只狗,他也见过不少次,没有什么品种,全身雪白,比垃圾桶大不了多少,曾经是一只流浪犬。
姚阿姨在铁轨边发现了它,饿得皮包骨,身上还全是跳蚤,但看见人就摇尾巴,应该是被前主人遗弃。
姚阿姨觉得可怜,才捡回了家,尝试着自己养。
那只狗,对任何人都友善,除了刚住进来的蒋雀巡。
它总是龇牙咧嘴地冲着蒋雀巡狂吠,将姚阿姨护在它小小的身体后面,不让姚阿姨往外走,也不让蒋雀巡靠近。
对此,蒋雀巡没什么感觉,但舒良却很头疼。
除了过度的叫声,存在扰民的风险,他还不希望少年被冠上猫嫌狗憎的头衔。
于是,他想了个办法——
每当蒋雀巡出现的时候,他就会给邻居家的狗,扔一块小零食。
久而久之,那只狗逐渐将蒋雀巡的到来,当成了他会被投喂的标志,虽然还是不怎么亲蒋雀巡,但至少不会再对他表现出敌意。
关于姚阿姨的事儿,蒋雀巡看似态度冷漠,但舒良心里明白,对于毫不在意的人,蒋雀巡压根儿不会施舍任何眼神,也不会开这个口。
最开始的时候,蒋雀巡不在乎任何人,就连把他领回家的舒良,也是费了不少力,才在他空泛的视线里,艰难地挤占了一隅之地。
至于他的那些左邻右舍,别说是入了少年的眼,舒良甚至觉得,蒋雀巡在面对这些人的时候,始终怀着一种莫名的敌意。
哪怕少年把什么都闷在心里,外表看上去也没什么特殊,舒良还是隐隐地产生了这种感觉。
那只狗的反应就是最好的证明。
都说动物对于人类的情绪,天然会更敏感,或许它嗅到了什么,才会仅仅针对蒋雀巡一个。
好在随着舒良的以身作则,蒋雀巡正在慢慢地改变,姚阿姨就是最典型的一个例子。
只不过,少年对于姚阿姨态度的转变,虽然跟舒良有关,却不能算太正面的联系。
那时,舒良仍然沉迷于酱拌豆腐的烹饪,偶尔的伙食改善,全靠周围邻居的投喂。
作为他们的对门,姚阿姨来得最勤,她几乎每次都会带一锅卤牛肉,这绝对算得上是她的拿手好菜。
尝过几次姚阿姨的卤牛肉之后,少年看姚阿姨的眼神都变了,尤其是在酱拌豆腐的对比之下。
偶尔,舒良会在蒋雀巡盯着卤牛肉,目不转睛的视线里,恍惚地看见那只被他投喂了零食的小狗。
……这肯定是他的错觉。
舒良一阵恶寒地缩了缩脖子。
解决了午饭之后,两个人相顾无言。
“咳——”舒良率先打破了沉默,“今天是你的生日吧?我还没忘,等会儿我去外面的甜品店,给你买个蛋糕,晚上一起吃?”
“不用了。”蒋雀巡摇头,“我已经订好了,一会儿就去拿。”
“订好了?”舒良惊讶道,“在哪儿?”
“有点远,我一个人去就行,你在家里等我。”
“好吧。”舒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你早去早回。”
“嗯。”
又坐了半刻钟,蒋雀巡直接离开了。
舒良觉得奇怪,蒋雀巡明明不是热衷于过生日的人,尤其是他自己的生日,今天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有表现出反感,还提前订好了蛋糕,一副精心准备过的样子。
舒良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给蒋雀巡过生日的情景。
那时,距离他将少年领回来,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他也是无意之间,看到了少年的身份证件,才知晓了少年的生日是几月几号。
他将这个日期记在心里,打算等这一天来临,好好地给少年过一次生日。
但人算不如天算,他钱没攒够,原本计划好的大办一场,渐渐缩减成了心意到了就好。
但什么都能从简,生日蛋糕这种具有代表性意义的物品,肯定不能缺席。
于是,舒良去市中心溜达了一圈。
很遗憾,哪怕是手掌大小的蛋糕,价格都贵得让他咋舌。
咬咬牙的话,也不是掏不起,但他们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势必得缩衣节食,为了这种几口就能下肚的玩意儿,实在是得不偿失。
犹豫再三,舒良还是两手空空地回程了。
在经过转角的一家超市时,他惊讶地发现这家私人超市,居然专门开了一个小窗口,售卖新鲜制作的奶油蛋糕。
款式较为单一,奶油看起来也品质低劣,但胜在价格便宜,同等尺寸的蛋糕,价格仅仅是市中心那些摆放在一尘不染的橱窗里,造型精致的成品的一半。
还是有点儿贵。
但已经是当前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看见有人驻足,窗口后的小姑娘走近,笑意盈盈地询问道:“先生,您好,请问需要订蛋糕吗?”
一番沟通后,舒良遗憾地得知,这里只接受预定服务,没有现成的蛋糕可以购买。
舒良正准备离开,小姑娘忽然面带踌躇地开口:“先生,不介意的话,我可不可以问一下,过生日的那位,今年多少岁?”
“十五岁。”舒良如实做了回答。
“哦……”小姑娘遗憾地瘪了瘪嘴,“那肯定不行……”
“怎么就不行了?”舒良丈二摸不着头脑。
“不是,先生,您别误会。”小姑娘赶紧摆手道,“上个月,有客户给他的父亲,订了九十大寿的蛋糕,但老先生前几天不幸过世了,客户忘了取消预订,今天联系他的时候,他才想起这一茬,由于已经制作完毕,无法给客户退钱,客户也不想提货,直接让我们看着处理了。”
“我懂了。”舒良听得恍然大悟,“但即便不提年龄的问题,这寿星都已经驾鹤西去,我再把给他订做的蛋糕买回去,实在是太过晦气,肯定不能这么凑合。”
语罢,他转身离开了超市的窗口。
“就是说啊……”小姑娘的嘀咕声越来越小,“老板还交代我一折把它卖了,我看白送都送不出去……”
“这蛋糕。”一个箭步杀回来的舒良,每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
“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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