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顾应识约好见面的日子虽然在半个月之后，时间却眨眼就到。
陈桦英让人准备的见面礼塞满了后车厢，本来是打算询问顾严还用不用送些什么的，却见他坐在前排，快出发了电话还在打，便低头询问和她一同坐在后排的顾逢安，道：“小安要不要带点什么送给医生？”
顾逢安素来对自己的病最是不留情，耍着脾气非要扯开陈桦英给他扣好的外套，道：“反正也没人能治好我，干嘛花那么多心思。”
陈桦英轻拍他的手，帮他把外套捋顺，看着他近日越渐削瘦的脸颊和眉宇间浓重的病气，说：“等下到了地方，不要乱说。”
她虽然没见过这位传闻中的神医，但见对方约的地址偏僻，又只接受固定电话联系，还不许带外人的情况来看，或许是有些性情的人。
陈桦英对到底能不能治好顾逢安的病其实并没抱太大希望，但既然有线索，无论如何都得试一试。这半个月来，顾逢安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之前发热寒凉的还能吃点药下去，现在是连吃药都会马上烧得喉咙全原样呕出来。前日才停了高烧，整个人都跟火炉似的。但是这场病虽然让顾逢安精气神没了大半，却让他这两天脾气都好了不少，毕竟说话都没力气。
就像刚刚那样，换做平日，哪里只是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所以陈桦英倒更不会气他老拿自己的身体说坏了。
顾严挂了电话，道：“希望这位神医能治好小安吧。”
陈桦英把顾逢安搂进怀里，“咱们小安健健康康就最好了。”
刘叔笑了笑，把车速加快了些。大约快一个小时后，车辆才驶入了一条不宽不窄的水泥路，两边尽是郁郁葱葱的树草，前后都没看见几辆来往车辆，唯一路过的是刚刚擦肩而过的青黄车体的公交车，但是单从车窗看进去，公交车上也没几个乘客。
院子里的草药估计是刚拿出来晒的，葱绿得像刚采完。院子里没有门，直接沿着中间被踩出来的小路走进去就能到达虚掩的屋门前。
顾严轻轻敲了敲门，却没人回应。正准备再敲打的时候，虚掩的门扉却忽然被一只修长的手从内里拉开，来人道：“进来吧。”
简单的原木茶桌上早就摆好了茶，连茶杯的数量都完美对应上了顾严一家三口。顾严看着茶水摆放的位置，和陈桦英对视了一眼，两人带着顾逢安坐在茶水旁的传统布艺长椅上。
“您就是黄神医的徒弟？”顾严道。他谨慎地看着眼前人脸上神秘的面具。那是一副银灰色面具，完美遮盖住了主人鼻子及以上的半张脸，只露出了那双细腻深沉的眼睛。
顾严犹稀记得那时跟在黄须宗旁边的提药箱的人，那种面善亲切的感觉还在，面容却早就模糊了。毕竟只是擦肩而过的一面。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是面前的人？
陈桦英也在观察眼前的人，却发现他也在一瞬不动地看着自己和顾严。那种眼神，不知为何让陈桦英的心咯噔轻突，正想看个究竟，却发现对方突然垂下眼眸，将滚烫的水倒入茶盅里。
他道：“我也姓顾，本名叫应识，顾总不介意的话叫我名字就好了。”
顾应识的声音如同他给人的感觉般，让顾严感到无比熟悉。他一开口，顾严便觉得自己应该听过这个声音。他语气不由得软和了不少，不再那么客气，想了想，捡了个合适的称呼，道：“顾先生，您看看我这孩子的病，有没有什么眉目？”
顾应识抬眼看向被陈桦英两人夹在中间的顾逢安。良久，陈桦英问：“顾先生？”
“过来，我看看。”顾应识指了指身旁的位置。
陈桦英想抱着孩子过去，顾逢安却不肯动。屋里热，大热天他穿着两件衣服，声音有点闷，“你不是神医吗，这么近都看不出来？”
顾严：“小安！”
顾逢安的脸苍白上点着不正常的潮红，顾应识道：“先把外套脱了吧。他体虚，本来就难排汗，这样闷着不好。”
陈桦英赶忙想把外套给顾逢安脱下，他挣脱着手不愿配合，被陈桦英轻轻拍了下手背，却反而更抗拒，梗着脖子不愿动，好像全世界都和他作对似的。
顾应识：“顾小少爷好像今年也有八岁了，但是我看三岁小孩还比你懂事点。”
顾严本来还想帮着陈桦英制裁儿子，一听这话，倒是收回手，看向顾应识，若有所思。
顾逢安掰扯开陈桦英围住他的手，斩钉截铁，“我不在他这里治病。我们走吧。”
他反而扯住父母两人，非要他们离开。顾应识冷眼看着。
顾严劝道：“别胡闹，先看看再说。”
他抱起顾逢安，有力的臂弯桎梏住他，还没曾说两句话，顾逢安便一脚踢翻了桌子上的茶水，“什么神医，都是骗人的！”
“顾逢安！”陈桦英生气地看着儿子，眼睛微红，又是气他不懂礼教，又气自己舍不得凶他，最后站在那里看着他，斥责的话硬是讲不出口。
反倒是顾严，他素来脾气好，对着顾逢安更是有求必应。但是这次顾逢安太过分了，他真的生气了，脸黑成一团，若是被下属看见，三天都不敢惹他。
他扯着顾逢安，厉色道：“给顾先生道歉！”
“凭什么！”顾逢安甩开他的手，站到父母对面和他们对峙，“是你们要带我过来，我都说了不来。什么神医，我偏不治，你们就是拿我当累赘，治好了，你们就不用管我对吧！”
“小安，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顾严震惊难过地看着他，“妈妈为了你耗费了多少精力，你看看这几年她憔悴了多少。就是当着妈妈的面，你也不能说这些话来伤她的心。”
顾逢安侧过身不愿看陈桦英通红的眼睛，他今天铁了心偏要吵架，拗着脾气说：“你生气了，你想打我吗，那你就打啊！我知道我就是个麻烦，我偏要不听话，那又怎么样！”
顾严痛心地看着他，既心疼又愤怒。
顾逢安仰着头，“你们不走，我自己走。”
他固执地推开挡在身前的顾严，往大门走。
“站住。”有人冷冰冰地说，一只手无情地扯住他的后衣领，把他拖了回来。
顾逢安：“关你什么事，放开我！”
陈桦英上前半步，却被顾严轻轻拉住。她朝丈夫看去，眼睛微红，但态度比来时路上强硬许多，“不能让小安这么任性下去，我去把他……”顾严摇摇头，安抚地握住她的手腕。
顾应识不顾手下人的挣扎，直接把他扯到茶几前，漠然看着他。
顾逢安看着他漠然的眼神，却没再继续挣扎，说：“我不相信你，也不想在你这里治。”
他倔强地和顾应识对峙。顾应识银冷的面具让人无法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发凉的手指游移，搭上顾逢安滚热的脖颈。
顾逢安猛然后退躲开，脸色瞬间变得青灰，身体颤抖，全身血液涌向头顶，视线昏沉不清，地板摇摇欲坠。面前人苍白的五指朝眼前覆盖过来，还未碰到他，他突然脚下虚浮，猛地倾倒，头部直直往下撞去。
顾严早已冲过去抱住他，陈桦英的手贴上他潮红的额头，顿时心急如焚，“怎么又发烧了？”
“别扶起来。”顾应识道。他蹲下身，单膝跪在顾逢安身旁，修长光洁的两指摁住下颌与颈骨右侧连接凹陷处下偏半寸的地方，只轻轻按捻了两下，指下皮肉印出深深的白色痕印。顾逢安痛苦地闷哼一声，青灰苦黄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消退下去，火热的喘息也慢慢平稳下来。
陈桦英收回贴着顾逢安额头的手，看着由热变凉的掌心，不可思议。
顾应识道：“把他抬到房间里休息吧。”
顾严想把顾逢安抱起来，顾应识却垂眼道：“我来吧。”
他像刚刚一样，扯住顾逢安后领，直接把他整个人拽起来，半提半拖地把他扯到房间里去。他动作粗暴，却有种行云流水的美感与优雅。
顾严和陈桦英微愣过后，眼神微妙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一切分明看起来不太靠谱，但不知为何心到底安定了许多。
昏沉中的顾逢安同样也是如此。身旁人的气息不由自主地让他感到亲切，他有些抗拒这种本能反应，却情不自禁地靠近那气息源头，如灌铅重的头依偎在身旁人温和的身上，往日那种一直往下坠落的感觉在今日仿佛终于找到了着落点。他眼皮由微微颤动慢慢平静，安稳地睡过去。
顾应识在乌木床头桌上铺开布袋，里面排满了长短参差不齐的银针。就在此时，搭在床边的左手却突然贴上温热的脸庞。他垂眼，顾逢安闭着眼睛，气息平缓。
顾严在外面准备热水。顾应识侧坐在床边，陈桦英在另一边，温柔担忧地看着顾逢安的睡颜，见他突然贴上顾应识，却见顾应识并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便侧开了眼，正准备抬起的手又悄无声息地搭回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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