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应识屋外院里角落是搭了个小土灶，专门熬药用的。土灰色的药罐子看得出来年岁不短，顾严却不太会用。顾应识只出来开了火，添了水，扔了几团指甲盖大小的黑色不明物进去，便不管不顾了。反倒是顾严，里面有陈桦英看着，他倒觉得那小小的房间挤了四个人，自己碍手碍脚的，出来看着炉火。
没过多久，那药罐子里便滋滋冒出气雾来，气味苦得让人舌根发麻，作呕。顾严看了看灶边，笨拙地叠了叠边上的麻布，刚想拿起来，却忽然被人从手底下抽走了。
陈桦英拿着布块垫上药盖子，掀开，里边黑色液体暴沸不止。她道：“得拿个搅勺来。”
顾严把旁边挂着的木勺给她，问：“你怎么出来了？”
陈桦英想了想刚刚那一大一小温馨的场面，道：“小安看起来挺安全，先生要看病，我就不在里面留着了。”
顾严：“这位先生虽然年轻，给人感觉倒是很放心，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戴着面具。”
陈桦英沉吟了一下，问：“他是哪里人？”
“我听刘沫说，他是孤儿，从小被黄神医收养的。”顾严眯了眯眼睛。
陈桦英听到“孤儿”两个字有些动容，“原来是这样……难怪他这么年轻，就学了这么多东西。”
药罐子里黑乎乎的液体随着煎熬散发出的气味愈发难闻强烈，那味道从院里一直传到屋内去，经久不散。顾应识站在对着院子的窗边，默默凝视着陈桦英两人的背影，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眷念。片刻后，他关上了窗。
陈桦英两人回来时，顾应识早已不在屋内。顾逢安躺在床上，身下的被褥被汗水浸湿，**的，仿佛能拧出水来。陈桦英从未见过顾逢安有这样好的状态，就像长久运动后的疲惫不堪，沉沉地睡着，但肤色却红润光泽，呼吸均匀平稳，再没有往日的辗转反侧，梦呓不止。
“你看小安。”陈桦英拉着顾严笑着说，眼眶却忍不住再度微红。顾严露出身为人父的慨叹，轻轻搂住了陈桦英。他突然有些后悔，早该带着顾逢安来找这位先生的，何必耽搁这么久。
他拍了拍陈桦英的手，“先生呢，我们得好好谢谢他。”
正说着，难闻苦涩刺鼻的味道窜进房里，顾应识走了进来。他手里黑色髹漆木碗盛着八分满的黑色液体，名副其实的黑暗料理。他直接绕过了陈桦英两人来到床边，俯身，手指压在顾逢安的下巴上，一按，将那黑色液体粗暴地灌进顾逢安嘴里去。
顾应识：“他太久没睡好了，可能要下午才能醒。”
陈桦英温柔地说：“先生，真是太谢谢你了。小安早上太唐突冒犯了，你都能不计较。我们想请你吃顿饭，表示下谢意，也替小安道歉，你看中午合适吗？”
听着她客气的话语，顾应识垂眼看着手里的黑碗，外沿残留的黑色液体沾在指尖。他捻搓了下手指，突然变得有些冷漠，“不必了，谢谢顾太太。”
陈桦英想起刚刚顾应识说起的孤儿一事，心念一动，道：“先生要是不想去外面吃，那要不去家里吃，我们家兰嫂做的都是家常菜，先生可能更喜欢。”
顾应识猛然抬头看着她，仿佛将要说出“不”字来，却怎样也无法自欺欺人。
顾严：“先生千万别客气，我和桦英对先生一见如故，这才唐突邀请的。”
他并不是客套话，不知为何，他见着顾应识，总有种相逢恨晚的感觉。
顾应识静默许久，终于道：“好。”
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又说：“那就把顾小少爷也一起带回家里休息吧。”
提到顾逢安，陈桦英的脸色又柔和了不少，“先生，刚才小安说的话实在是过分，等他醒了，我会好好说他的。以后还是要多多麻烦先生，不知道他这病以后能不能治好？”
“他身体亏空，从小根基就差，治病治根，得慢慢补起来。”顾应识说，他将碗放到一旁，坐下拉起顾逢安的手臂，连皮带骨的臂肉上，血管如浮灰般纵横交错地漂在上面。
都说久病成医，可顾应识从前病了一辈子，从来也不知道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的他，却在看到顾逢安的第一眼，就能清晰分辨以现在的状况，顾逢安最多只能活到三十多岁，就如同前世的他一般。
他将手臂放下，粗糙地扯过被子随意丢在顾逢安身上，淡淡地说：“以后不能太纵容他，筋骨要磨砺过才会坚韧，你们这样对他治疗没有好处。”
他年纪轻轻，倒更像长辈。都说医者有威严，陈桦英和顾严了然地承认。
门口刘叔见自家先生抱着顾逢安出来，太太和并肩前行的戴着银色半面具的人正说着话，瞬间便明白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神医。
“顾总，是要回家？”他忙打开车门，一起护着把顾逢安放在后座上，问。
顾严点头，将顾逢安安置好后，坐到了前排。陈桦英进了车，抱着安睡的顾逢安，怜爱地拨了拨他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顾应识坐在一旁的座位上，看见这一幕，眼神微黯，轻轻闭上了眼。
引擎声响起，车辆启动，黑暗中，回家的路缓缓地在眼前的黑幕中勾勒呈现。陈桦英两人去世后，连房子都成了陈顺明的，那时起他便再也没有回过家。最近的一次，也只在刚重生时去过，那时刚好撞上顾逢安满月，他匆匆离开。时隔多年，熟悉的路线仍然刻骨铭心，从未忘却。
顾宅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三米高的雕花黑冷铁栅门在车辆驶入时自动识别，向两边缓缓滑开。足球场大小的前院两侧栽着桂花树，还没有开花，只有青翠欲滴的叶子摇曳。中间通往主屋的道路上，两三个佣人正在打扫，看见车过来，挥了挥手站到两边。
主屋并不是什么高楼大厦，只是通体洁白的两层楼体，但十分宽大，比普通房子长出几倍。屋旁在院子里还另设了一个小花园，四周由透明的玻璃围着，里面随风荡漾的五色鲜花光彩夺人，日常都是陈桦英在照看。
顾严等人在主屋前下了车，刘叔才又原路返回，把车开回地下车库里。进了屋，入眼的是虽然宽敞但温馨的客厅，两侧墙壁上挂着山水画，顾严喜欢有事没事就站在那里看画。电视柜上堆着几本杂志，陈桦英喜欢把电视当背景音看书。沙发上堆着叠衣服，一半整齐一半凌乱，看样子叠到一半，叠的人就有其他事忙去了，还没来得及整理完。
陈桦英从玄关处的柜子里拆出新的鞋子，“先生换这个鞋吧。”
她道，回头却见顾应识还站在门外，逆着光静静地看着他们和背后的房屋布置，“先生怎么不进来?”
顾应识轻轻“嗯”了一下，几若无声，这才进了门。顾严来不及换鞋，先抱着顾逢安上楼去了。
陈桦英回来路上已经先给家里打了电话，让先准备吃的，兰嫂早已在客厅右边的厨房忙活半天了。陈桦英领着顾应识进来时，兰嫂刚把最后一道菜搬上餐桌。
顾应识像踏入别人领域的小兽，有些局促地拿着兰嫂给他准备的碗筷，看着陈桦英为他盛汤。顾严也过来了，毫无芥蒂地坐到了顾应识旁边，道：“先生多吃点，兰嫂手艺不错。”
顾应识默然地将可口的饭菜送进嘴里，吃得极其缓慢。陈桦英见他吃得慢，给他夹了几筷子菜。顾应识却突然放下碗筷，不顾礼节，道：“我去下洗手间。”
顾严也跟着起来，“我带先生去。”
他话刚说完，却见顾应识已经转身出了餐厅，脚步仓促。
顾逢安醒来时已经是午后三四点了，他自然察觉到身体的转变，回想起那个拉拽着自己的男人，抿紧唇，将衣服穿好，梳洗了一下才下楼。
客厅里很安静，身子挺拔的人站在顾严常常站的位置，专注地看着墙上的画。他伸出手，仿佛忍不住想要触碰。
“你怎么在这里？”顾逢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顾应识留恋的目光瞬间从画上收回，看了眼顾逢安的气色，并没有回答他，而是走到一旁坐下。
顾逢安又跟着他，“我爸妈呢？”
顾应识不回他，掀起眼皮淡淡地看着他，问：“你不想治病，为什么？”
“关你什么事。”顾逢安自以为看透他地看着他，满脸鄙夷，“我知道你们都是想赚钱，我叫我妈给你们钱就好了，你走吧。”
“我收了钱就是为你爸妈服务，不是为你。”顾应识道，“那是顾太太的钱，不是你的。”
“我妈的就是我……”
“顾逢安。”他说到半截，被顾应识打断，对方的眼神和他以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淡漠，没有其他人莫名其妙的热切或突然的敌意。
“治不治由不得你，我会让你爸妈每周叫人把你送到我那治疗的。”他说，“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就找些药把你迷晕了再动手。”
顾逢安瞪大眼睛，“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你管！”
“你死了，你爸妈会很难过的。”顾应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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