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玄行不信乌庾礼会忽然切断所有联系,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大概是上了初中,阿礼前几天说过课程很难,所以乌溺管控住了他使用手机的频率,网络方面就断开了联系。
念及,他第二天就买了信封,字里行间满是最近的疑惑,全部付诸纸上,再以乌庾礼曾说过的新家地址寄了出去。
可等了快一个月,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硬说心情不低落是假的,但更让他惴惴不安的是,这几天他心脏的位置隐隐发疼,这是死蛊发作的前兆。
应玄行不甘心,又联系了市中心读高中的儿时朋友阜施恩,让对方帮忙去乌庾礼所说的家庭地址,以及转学去的初中问问。
最后得到的回复是,原先住在别墅里的纪家全员一个多月前就搬走了,现在房子处于中介售卖的状态。
那所初中的同学称乌庾礼同样一个月多前就转学,至于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一个人,销声匿迹,音信全无,除非死了,偏偏应玄行能从心脏的阵阵刺痛中感觉到对方活着。既然还在,为什么一点都不联系他了?
死蛊彻底发作的那天,应玄行疼得把自己蜷在被窝深处,冷汗接连着打湿枕头,他剧烈地喘息着,咬牙忍过这阵蚀骨焚心的劲儿。
人在极度疼痛的情况下是没有任何时间概念的,满脑子的想法只是怎么还没有结束,他捱到痛苦稍微缓和了点儿,额发也差不多都湿透了。
应玄行大口呼吸着气,仰头,从窗口的桂花枝一角里窥见很大很圆的一轮明月。
疼完他又想,幸好,忍受痛苦的不是乌庾礼,他那么怕疼,怎么受得住。
但是,阿礼……
守护神是骗人的。
蛊师得知了应玄行的情况,原先是想笑的,但他真切望到少年脸上浮着的苍白,多年的培养之情让他眉眼下意识就涌了遏制不住的心疼,“阿行,这次,也就算是经验了。你记住,人永远以自我利益在上,不能为了一个人而让自己陷入困境。”
一个褐绿色的蛊盅从蛊师袖口抖出,他示意少年自行处理,“能让死蛊真正消亡的解药需要生蛊的血,不过,这至少能缓解大部分毒素。阿行,做错事就要接受应有的惩罚。”
应玄行点头,用手背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药是有作用的,除了十天半个月偶尔疼一次,不过应玄行总能扛过去。
唯一可笑的是,从他给乌庾礼下蛊以来,快六年了,他的死蛊没有一次是不发作的,这说明乌庾礼就没有想起过他一次。
他成绩不错,上了市最好的高中,高二期间他回过一次云寨,正式任为新一代蛊师。再熬到高三,他认识了不少高一的学弟,他们之间差两岁,算算时间,乌瘐礼也该上高一了。
新生群里,应玄行动用各种人脉关系问遍一个人,师弟师妹的答案却不约而同地表示身边没有一个人有朋友是叫乌瘐礼这个名字的。
临近高三毕业典礼,全校几乎都聚集在礼堂,应玄行作为优秀代表发言,结束后,他随意寻了个借口就出去透气。
今天他心脏若有似无泛着疼,这与平时发作的疼不相同,甚至催促着心脏跳动的很快,使他感到怪异,像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前的一种莫名征兆。
礼堂挨着学校前几年斥巨资修建的花海,正逢夏季,一簇簇花红柳绿。应玄行无心赏花靠在栏杆,垂头看潭面倒映的自己。他发色被迫染黑,现在被一条皮筋懒懒绑住,发尾有一搭没一搭落在肩膀前。
他想,晚点阜施恩看到,估计又得戏笑着喊一句学妹好。
要去大门口等祖宗咯,应玄行叹口气,折身往外走。路过花海,那里有一帮外校来采风画画的学生,离得最近时能听到他们吵吵闹闹的对话。
“这个颜色不对啊,我靠,怎么办?”
“纪乔我要那个绿色。”
“什么时候能回学校啊?”
……
应玄行往门口行至一半,某个时刻心脏骤然疼得厉害,险些都要站不住。他在原地扶着树干缓了几分钟才好些。
怎么回事……应玄行左右张望,可是熟悉的情景里陌生的只有那堆采风学生的背影。
这种小事他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是死蛊卡机。待高考结束,他如愿考上国内有名的大学之一。
本以为人生一马平川,偏偏事不遂人愿,大一那年,舒谣被查出阿尔兹海默症,病因是遗传,发病很快,短短三个月她就差不多忘记了云寨的大部分人。
就连应玄行她偶尔也需要看上很久才能回想起点记忆。
奏莫娘需要时时刻刻盯住她,只要稍微分了分神,舒谣就会在云寨里不见。
应玄行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舒谣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为了避免舒谣再次发病时产生意外,他联系了家里世代学医的阜施恩。他们家名下有一所疗养院,应玄行就将舒谣带出云寨,养病以及治疗都安排在疗养院,只要没课,应玄行就会去疗养院照顾舒谣。
大一的下半年,金阿洲从军队回来,要迎娶寨中的一个女孩子。
据他说是好几年前,他下山时摔了一跤,是这名女孩子扶着他慢慢回家,那时他就一见钟情。
两人时常有联系,交谈甚欢,金阿洲当兵前说过,等他回来,他就一定会娶她。
听到消息的应玄行才恍惚想起,当年奏莫娘说的,金阿洲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云寨结亲,声势浩浩大大,锣鼓喧天,鞭炮声络绎不绝,新娘子穿着鲜艳的红苗服向他们挥手告别,一行人留在寨中,另一行人上了接驾车。
应玄行要照顾舒谣,所以只在宴席上等着。
婚车驶出去,留在寨中的大家也欢欢喜喜,坐等开席,两个小时后不知道谁接通了一个电话,消息蔓延开来,全场骤然死一般的寂静。
——婚车在经过山腰时,被山上毫无征兆滚落的岩石砸倒好几辆,坠下了山崖。这其中就包括了新娘子的车辆。
那一瞬间,满地的囍纸有些被风吹起,飘飘摇摇,有些挂在树枝上,落下刺眼的一抹红色。
同年,金阿洲返回军队。
次年,金阿洲在国防边沿线抵御外敌时牺牲,送回来的一套军装就安葬在那名他爱的女孩坟侧。
物是人非事事休。
应玄行愣愣地看着金阿洲的墓碑时想,前几天下了雨,湿润的空气反而让他觉得呼吸困难。阜施恩送上鲜花,拍了拍应玄行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转头看看阜施恩,回头又看到身边一直无声擦眼泪的奏莫娘,“阿姐……”
这一声让奏莫娘肩膀微微瑟缩,顷刻,她眼泪流得更汹涌。应玄行沉默着抱住她,安慰的话在此刻毫无作用,不多时,他感觉肩膀洇湿一大片。
阿妈不记得他了,阿洲哥死了,莫娘姐不再出寨,阿礼不知所踪……这几年发生太多事,应玄行沉默着接下一件又一件,直到某天他起床,发现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透着一阵模糊。
他终于认命,有些事情无可避免。
老师说,你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代价,这是永恒不变的定律。其实这个道理,应玄行八岁那年遇见老蛊师时,就早早的被告知了。
视力一天天降低,很快应玄行就到了只能半看清的程度。
阜施恩不信命,信科学,所以硬是拉着他去各个医院做检查,应玄行拒绝过几次,无果,只好无用功地跟着被迫跑了一趟又一趟。
顶尖医学校毕业的阜施恩坐在医院长椅上翻看一页又一页报告,越看眉心皱得越厉害。
这几年的经历让应玄行看开了很多,现在居然还能开玩笑,“没事,我已经向学校申请了停学,到时候在云寨慢慢补回去,天塌不了,我是蛊师啊,又不是一定需要眼睛。再说,还没全瞎嘛。”
阜施恩从一堆诊断证明里抬起头,冷冷地宣布,“我和你一起回去。”
应玄行奇怪地看他,“你和我回去干什么?你不会……”
阜施恩面如菜色,“闭嘴。我只是,只是不想看你死在云寨。”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他一定会想办法。巫术千千万万种,总有一种能救应玄行。
大三那年,应玄行回了停云山,同行的还有巫医继承人阜施恩。
蛊师回寨的消息传得轰轰烈烈,全国各地闻言都有人前来求蛊,哪怕是一味最普通的药蛊,送上拍卖,也有人会出八位数的价购买。
老师曾教过他如何制作恶蛊,毒蛊,但应玄行从未制过。因为最后的一堂课,老师劝诫他,为人存善念,不行恶,所以他清一色单卖药蛊。
恰恰这半年他几乎全身心都在制这些药蛊,资金呈成千上万倍飞涨,最后应玄行只用了半年就收购了苗寨百分之六十的民宿。
半年后,他停手不干,制蛊反而成了兴趣,索性当甩手掌柜在苗寨吃喝玩乐。
阜施恩不死心,经过大祭司的同意后天天去禁地的书阁寻找解决应玄行眼疾的法子。
好几次应玄行偷偷带了小吃进书阁找他,都被小祭司藏魄抓住,挨训了几句,但他下次又明知故犯。
制蛊对身体的消耗很大,更别提应玄行身上本来就还有死蛊。阜施恩从奏莫娘口中知道他和乌庾礼的事,这几年却也不见应玄行提起过,不知道是真的释怀,还是伪装的潇洒。
为了让应玄行身上的死蛊不发作,阜施恩研究了上百种药方,终于熬出一味汤药,只要应玄行天天按时喝,死蛊就不会发作。
这类药与蛊融合后有种微妙的平衡,阜施恩维持得很好,既方便他安心在书阁寻找解决办法,又不至于某天应玄行因为死蛊发作死在云寨。
直到有人的出现,打破了他的平衡。
那天应玄行喝过药,正在房间里喂银竹,阜施恩在书桌上昏昏欲睡,刚提笔歪歪写了几个字,打个哈欠的功夫,就听到应玄行忽然剧烈咳嗽两声,眨眼间他的脸颊就被溅上一两滴温热液体。
不止是他,应玄行也望着从自己喉间咳出来的一摊大红液体愣神,不祥的红色一层一层打湿了药单。
这阵异样和这几年的每一次都不同,应玄行擦干净唇边的血,恍恍惚惚说,“他好像……回来了?”
说不上是肯定还是质疑,但阜施恩轻易地就听懂了这个他是谁,几分钟讶然过后,他骂了一句,“这tm还是追踪器啊?”
应玄行不解释。他低头看见腕边苗服袖口染上的血,想笑,但嘴巴弯了弯更觉得累。
第四天他心脏再次泛起隐约的痛,应玄行清楚地感知到骨子里有什么东西在作乱,叫嚣。
某种强烈的预感中,他下了山。
这天雾很大,地上泥泞,早些时候应玄行听到不远处有车声,但现在停住了。
听动静,车上的人好像出了点事情,很快那些声音就分散成了不同位置。
应玄行凭着感觉随便走了几圈,须臾,腕上的银蛇倏然异常地嘶嘶两声,他顿了顿,随后模糊地看到有一团黑影从迷雾里匆匆跑出来。
哗啦啦。
苗银轻摇碰撞,清脆声如细雨敲窗,阵阵萦绕,天边一道惊雷忽至,应玄行瞬时感到心脏的疼痛抵达最高峰。
阿礼。
后来他坦然自若地牵着那名少年的腕子,一路领他走出迷雾。重逢至今,应玄行能察觉到他看向自己时灼热的视线,但显然乌庾礼没有任何记得他的迹象,包括银竹。
他们回到车上,应玄行听同行的女孩子喊乌庾礼,纪乔。
纪乔……
覃乔。纪乔。
应玄行笑笑,难怪他查不到一点有关于乌庾礼的信息,原来是连名字都改了。
车窗边狭小的两个座位挨得近,应玄行发了会儿呆,注意到纪乔一直在看他,遂稍微歪了歪头问,“我脸上有什么吗?”
“没有。”纪乔如实说,“可能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谢谢。”
应玄行面上谦虚,再移开头则暗想,好看好看……阿礼,从小到大都是色迷。
这崎岖的道路并不平坦,蛇潮来袭。应玄行不想出手,他更想看看时隔经年不见,阿礼……现在应该是纪乔,他会怎么处理这种事。
尽管最后他们成功逃脱,但纪乔因此受伤,这让应玄行无意识有些烦躁。
车到苗寨后,剩余几个人想将纪乔送医,被应玄行拦住,他撑起一抹笑表示自己有办法,随后在几个人半信半疑的注视下抱起纪乔就离开。
第一次见到乌庾礼本人的阜施恩格外震惊,像参观博物馆的展品那样绕着睡过去的纪乔到处打量,感慨着居然是活的。
这话让应玄行更闹心,他踹了阜施恩一脚,被对方轻易躲开,“你会不会说话,不是医生嘛,救人啊。”
“应玄行,有气别撒我身上!”
疗伤过程中阜施恩依然不敢置信,八卦心熊熊燃起,“说起来,你们几年不见,重逢后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应玄行靠在窗边,偏头,檐下温热的日光落在他脸上,他语气平静,“他不记得我了。”
“哦。”阜施恩正绕着绷带,片刻反应过来,“啊?”
“乌溺动的手吧。”应玄行静静地说,多年前就有的想法此刻正中眉心,“他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他爸爸就是被这种巫术骗了过去。”
阜施恩蹙眉,“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告诉他真相?”
应玄行不置可否。
阜施恩又问,“那这次他要多久才会想起你?六年?八年?十年?你的意思是要他在未来某一天忽然想起有个人叫应玄行,按照小时候的承诺他应该还在苗寨等着自己。于是他欢欢喜喜地回来找你,试图迎接一场多年不见的盛大重逢,结果回来看到你的坟头草长的比他还高了。”
“那他回来大概还有事情可以做,比如说帮我除除草?”
“……好笑吗?应玄行,你心真狠啊,喜欢看他痛苦是吧?”
“这会很痛苦吗?”应玄行反问他,又轻而缓地喃喃自语,字音险些被楼下熙熙攘攘的人声盖过去,“……但是怎么只有我难过呢?”
伤口包扎好,阜施恩起身到窗边,靠在应玄行的对立面,他摇着头,“那你送他离开。我等会儿采他的血,你制死蛊的解药,你自己应该清楚,这半年光是药蛊你身体损耗有多大,你难道真的想死在他面前吗?”
“何况他现在根本就不记得你,就算死蛊解了,他在你身边又能改变什么呢?你既然不想告诉他真相,那就两个人相安无事不好吗?”
“当然不好。”应玄行逗着腕间的银蛇,“阿礼如果再也不回来,我也打算不去打扰他的生活了。但他又回来了,就继续纠缠在一起吧。至少这次就算有人要先离开,也不会是他了。”
“你……”阜施恩听他的话惊觉后背一阵恶寒,“应玄行,你到底是爱里掺杂着恨,还是在恨中诞生了爱?”
应玄行折眼,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
“你太可怕了,这算是在报复吗?”
“可能吧,如果阿礼真的在意我,他会痛苦的的。因为我就会这样,所以我也想看看他因我而痛苦的样子。”
“你想个屁。”阜施恩送他个白眼,“你要是真想,能把死蛊下给自己?”
闻言,应玄行狡黠地眨眨眼,“我会心疼阿礼,可他是纪乔。”
“我不认识纪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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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往昔【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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