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wo.
San Diego to London.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人人欺辱我——虽然现实中人人也都欺辱我,但原因大不相同。梦里我异常丑陋,到了一种可鄙的地步,凡有人看我第二眼便要呕吐,便要用周围随便什么武器攻击我。我倒是太喜欢那副面貌了,也有眼睛,也有鼻子,也有嘴巴,我也能活下去了。
我想,反正加州不需要我的美丽,它本来美丽。
等待绿灯亮起时我见到它的日落,我爱那些烧到迷情的金黄的云朵的边缘,映照到玻璃板上,这不就是人们苦苦探寻的东西?金州果然黄金遍地,富饶无比。此生我要再回加州。我让司机停下车,穿过大路来到离太阳最近的海岸边独自走上一段。我猜我见到的是棕榈树,我猜和我约会的是一个棕榈树式的男人。我感谢西班牙发现了它。
我恳求那个梦长一点,再长一点。加州有我永不能再见面的爱人。
然后我的梦醒过来,他离我而去。
麦克把我流放到圣地亚哥,我就是在那里遇见雷蒙的。他说我有和加州黄昏一样的颜色,因此我们摒弃白天,总在日落出没。他把那首歌唱的难听极了,只有我愿意枕着他被褥上的枪火味道听他一遍遍的哼唱。
“有些人跳舞为了铭记,有些人则是为了忘却。”
被加州照耀的日子是我最相信上帝的日子。我也买了一辆梅赛德斯奔驰车,载着雷蒙我们漫无目的的驶过一条条公路。多么天真,我以为我只挥霍浮华的表面就能过忽视不能在结账后离开的苦痛。
所有我不想面对的雷蒙帮我面对了。
他说:“你已将我的哀哭变为跳舞,将我的麻衣脱去,给我披上喜乐。”
他又说:“我珍爱你如珍爱我未降生的孩子;我擦拭你身,用水用吻,我要保证它们永远洁净,救你脱离刀剑,救你脱离罗网。”
上帝是给过我不少恩赏的,对吧?但我的十九岁和十六岁没差别,都太早了,都太早了,当时的我只知道心在亡命地跳动,胳膊和大腿上的筋在抽搐,身边的人在死去——那些年有太多人死去了。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什么?难道我成年了,世界就指望我能懂点什么了吗?我说:“认知于我而言,比男人易得吗?”上帝却沉默不语了。
我能怎么办?我拖着祂的天使下地狱。有时我倦了怠了,我就使他厌弃。凌晨时分他又跑回来了,哀求我,让我给他开门。在他的家里,他哀求我给他开门。他进来并不吻我,也不抱我,从手腕一直查我到精神。
他问我:“你有没有把自己损伤?”
怪不得亚瑟与他一见如故。
亚瑟来过几次,他问我:“这是你的新男友吗?”
我说:“不,他和很多见过我的人见过面,所以他是旧男友了。”
亚瑟笑了,他说:“那我老得不能再老了,那我旧得不能再旧了。”
我没笑,我也没哭,我有表情,虽然我不记得是什么,但我记得亚瑟看起来很难过。
他说:“生日快乐,赛。”
他给我带了香水和口红。
我说:“这些东西加州也有。”
然后他拿出钱夹,把里面的现金全部给我。
我问:“我才十九岁,你希望我懂事吗?”
他回答我:“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有我在,你不需要懂事。”
那天晚上我带他去了加州旅馆,我跟他说:“我永是有充足的客房。在一年四季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在这儿入住。”
他身上有两处地方坚硬滚烫,两处都是为了我;他的眼泪在我背上烫出一个小圆疤。
他说:“对不起,我很抱歉。”
他一边哭一边说,一边说一边做。
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爱他?我再找不到借口不爱他。在他给我现金的时候,我瞥见他皮夹里的我的照片。我带着一条细金链子,雨把我的半边裙子打湿了,皮肤肆意泼洒出花边的走线;我的口红花了,但我依然美丽,因为被关在照片里的那个我才十八岁。
我却连他的死因都没问。
我也没问雷蒙的死因。
当时我在伦敦乡下的别墅,往雷蒙家里打电话时,一个有着奇怪墨西哥口音的人接通了。
他说:“雷蒙?雷蒙死了。”
我没问死的那个是不是我的雷蒙就挂断了电话。我再没回加州。我此生再不要回加州——加州没有一棵属于我的棕榈树。
雷蒙穿一件花衬衫,腰间别着枪,脖子上坠一条十字架,看他犹如看一部伊甸园之东。夜晚我流泪,早上我欣悦的吻他新生的胡茬。他张开双臂如一只面朝大海打开的窗户,海风把他身上药膏和古龙水的味道送到我这里。他说我是他杂乱桌子上唯一归整摆放的贴了英文标签的黄白色小瓷瓶。
我正躺在一张藤椅上,我问:“你是否去过唐人街?你是否在纽约的唐人街见过我?”
他没回答,我也不想听了——我不想在知道父母恨我深之后知道上帝也恨我深。人人都明白,像我这种人,只能接受自己想接受的事。
我的嘴唇上方生出淡淡的胡须,雷蒙把他的泡沫蹭到我脸上。大部分时间里我活泼好动,极少有人能察觉出我精神异常;大部分时间里我爱他,发病时我给他腐蚀性质的爱。
我说:“我再不会如此轻易的爱上一个加州人。”
我下楼买水果时在花店里看到他们在售金鱼草,我是在伦敦喜欢上金鱼草的。对了,我马上要离开圣地亚哥,去到伦敦。
我从不过问男人们的生意,之前是,因为我不想惹麻烦;之后是,因为有里安帮我做离婚协议。
我不问麦克的生意,我只知道他贩卖私酒和汽油,有五六百个手下——亚瑟也是其中一个;我不问雷蒙的生意,我只知道他和墨西哥人打交道。
他不赌马,里安赌马,里安和约瑟夫赌马,他们就是在赌马时认识的。
里安给我写信,写到唐人街,亚瑟去取回来,带到长岛,又带到圣地亚哥。里安问我要不要去伦敦。
一开始我当然不要,我甚至懒得回他。后来某天,在喝了两轮酒,又没知觉没痛苦的荒唐了一晚后,雷蒙问我:“你有个朋友在伦敦,是吗?”
我说:“是的。”
雷蒙说:“你去伦敦待一阵吧。”
我什么都没说,忍着创口起身收拾行李。雷蒙来搂我,要帮我清理,我躲开了。他腰间的绷带开始渗血,或许从几个小时前就开始渗血了,我们那时根本分不清床单上是谁的血。
他又问我:“你会回纽约吗?”
我说:“我永不能回纽约了。”
雷蒙吻我,逼我背他的电话号码,还有家里的。我故意背错时,他用手掌不痛不痒的击打我的肚皮。我躺在他的怀里,他躺在我的衣服里——它们全被染红了,它们全不能要了。我哭了,他也哭了。我清楚世界上将少一个为我流泪的男人。
等我坐进车里,他却扑过来,用一块石头砸我的车窗,仿佛不是他要我走的,而是其他什么怪物要抓我走的——他恨不能从车窗把我拉出来,救我脱离犬类。
我哭着喊他,不是因为碎玻璃扎进胳膊,我哭着喊他,我说:“雷蒙!雷蒙!”
突然我想到,他这副模样和我发病的模样没有半点差别,他竟然爱着一个那样的我。我踩下油门,拖着他开了一阵。我停下,他松手。没带一件行李,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用里安公寓的电话给雷蒙打了几次电话。等去了约瑟夫的庄园,我就用大厅的电话给他打。每次他都接的及时。
我问:“你是不是守在那里?”
他说:“我知道今天你会打来。”
我错把金鱼草当成唐菖蒲,抱着它们走进大厅时,我想念雷蒙。没来得及插进花瓶,我跑到电话前,播了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他说:“雷蒙?雷蒙死了。”
我挂断电话,约瑟夫问我:“你抱着金鱼草做什么?”
我知道自己流了眼泪,我说:“我以为这是唐菖蒲。”
在伦敦我错爱了许多人。约瑟夫是其中一个。而里安?我早付他错爱了,我把它们当做我的食宿费。
我身上值钱的东西,除我以外,只剩一条梵克雅宝,还有两件卡地亚的手镯。我把他们都买了,换了几条参加舞会的得体的裙子——里安爸爸给的生活费显然足够他在伦敦市区租一间小公寓,但肯定不够我奢侈的生活。
没过多久我把它们都买了回来。
和约瑟夫见面那天我没擦一层粉底,更没喷一毫升的香水。因赌马赢了点钱,我在吧台点了两杯酒。
约瑟夫走过来,他问:“刚刚里安和你在一起,他现在去哪儿了?”
三个月后我们订了婚,三个月前他见我和里安接吻。
我终于想起那天为什么要抱一束花,我终于想起那天为什么要给雷蒙打电话。
我要说完没能说出的话:“我要结婚了。”
曾经我把加州的窗帘披在身上。像每个青春期女孩会做的那样,她们问自己的药贩男友:“我是否美丽?你是否愿意娶我?”
他许诺给我一条配得上我的婚纱,无数其他的男人替他履行这个诺言。万众敬仰耶和华,为什么那些人里独独没有他?
我不信雷蒙没去伦敦找过我;我确信雷蒙没来伦敦找过我。倘若他来了,我绝不会让他走。我应当把他的话都录下来。我怎么写得尽呢?
我发现我从未对他说过,“我爱你”。我想是因为我把这句话给了太多不必要的人,因此少了他的份额。我总仗着他爱我。
巨大的悲伤中我流了一次产,约瑟夫待我如公主。我们的婚姻好像是因为**和孩子而得以存续。
他说:“我的辛达,我的精灵,别让它们把你也带走。”
他为我栽一棵橘子树。
橘子树下,我说:“我愿意。”
那个称呼橘子树下的我为“莉莉”的男人送来礼金,装在一个奶油色的信封里。他比生命还不肯放过我。
显然那是我第一次结婚,试婚纱时我猛然发现能帮助我的人都不在我身边,我离家五千多公里远。伦敦的街道上没有我的熟人,我好想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哥哥。我不爱他们,但我好想他们。我想回纽约,我想回唐人街,我想回家,我想与他们葬在一处,下一世还要再做纠缠。我想那些躺在靠墙单人床上伸不开手臂的日子,我想替我阻挡蚊虫的旧纱帘。它们不是实物,而是一种感觉,捆着我锁着我绑着我,让我不能移动,使我不能呼吸,令我的眼泪灌注。很多时候我有那种感觉,时间转回到去年的同一个时节、肌肤被熟悉的布料包裹、相似的对话发生…我走不出过去,我走不到未来。
全天下的眼泪都让我承受吧,反正我已经如此的痛苦了,我许愿迷茫的人不会哭泣;满世界的迷茫都让我负责吧,反正我已经如此的难捱了,我许愿凡我见到的人都有未来。只有我不行就够了,我活在过去那小点点的阴影里。
家庭医生说我是流产导致的忧郁症。
怀蕾妮时我也差点流产,因为亚瑟的葬礼。
我又要说,婚礼和葬礼没什么两样。极尽奢华,不知所为。都有宾客,都给宾客看那些眼泪。
多年以后约瑟夫跟我回忆当天的场景,他说:“你肩膀紧扣,浑身颤抖,眼泪比急来的雨更伤人。不爱你的人会说你楚楚的美丽,爱你的人则为你心伤。”
我问他:“你是哪一种?当时的你是哪一种?”
他不说话,坐在我床边,抚平我褶皱的上衣。
我说:“等我死了,也这样替我整理衣衫吧,我知道你会在。”
他哭了,又吻我,又要我。
我说:“你也是我走不出的过去啊。”
游泳池,网球场,花园,书房,在那些黄油和果酱、红茶和方糖上,他也是我走不出的过去啊。
伦敦把我身上那点加州赠送的古铜夺走了,我恢复到黑白,仍有什么彩宝都不能将我点染,因我的心就是那种颜色,就是一片凄凉的黑白。伦敦似乎也不欢迎鲜亮的色彩。
我用大量的尼罗河花园掩盖身上那种从商场买回来未经清洗的新衣服似的悲伤,但它们混合成为一种更加恼人的气味。很快我有了有效的办法,我用香槟佐帕罗西汀片。有时我喝威士忌。
约瑟夫问:“你又怎么了?”
让我来翻译,他问:“你怎么醉成这样?我们约好今天去骑马的。”
我说:“我不去烦你们了,玩得开心点。”
我想,如果约瑟夫执意要扮演一个“好父亲”的角色,他应该一直那样做,而不是在偶然的某一次,他放下猎枪,对众人说:“我想提前回去看看我的妻子。”
也不算是巧合了,我知道这种事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不过对象是里安,约瑟夫大概有心理准备,毕竟他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看到我,我看到他;他没出声,我没喊停。他看着另一个男人占有他的妻子。
他问我:“里安是你唯一的情人吗?”
他又问我:“蕾妮是不是我的女儿?”
我真奇怪,为什么离婚的时候他不说出来。在律师质疑我没有工作和经济来源时,他应该说出来的。那样我好带走我的蕾妮,即使我可能提供不了像他一样的教育和陪伴。
我说:“我的女儿不能有后母。”
他说:“这事不会发生。”
至少到现在他没再婚。而我结了三次婚,我成为像我母亲一样的,失败的母亲。
并不是说,约瑟夫是个合格的父亲——这简直是罕物。他不愿做亲子鉴定,也拒绝承认蕾妮是他的骨肉。好在他爱她。
我说:“别像一个混蛋一样爱她;别像爱我一样爱她。既然你把她夺走了,做个正常人。”
他说:“我分得清。”
以免我听不懂这是句讽刺,他补充:“只有你分不清。”
随即他道歉;我不明白有什么好道歉的,我伤害他时从不道歉。
天主教徒式的,我用皮带抽打自己的后背,用插着唐菖蒲的花瓶砸自己的脑袋,用烟头烫自己,然后裹一条浴巾,跑去警局状告他家暴我——他不同意和我离婚,我就使他家门蒙羞。
我甚至忘了他不抽烟。而他唯一忍受不了的是别人看见我的身体。
他说:“里安就足够了,或者再加两到三个,足够了。”
他比麦克慷慨大方太多了,连裁缝对我说话时麦克都警惕。我感叹他没杀了我。
有一次,我在欣赏脖子上项链的小细节时向柜台的镜子凑了凑。我用拇指抵着天蓝色的小蝴蝶,因亲吻而呈现一种丰满的嘴唇发出声音,气息或许刚好可以传送到店员那里。麦克不由分说地把我拽走了,要不是路上行人匆匆,他真的会把我按在引擎盖上收拾一顿。像父亲教育自己初显魅力与诱惑的女儿一样,他不用鞭子和皮带,他用发刷和手掌。
高等教育确能使人聪慧吗?约瑟夫说中了所有事。
我还在考虑要不要留在伦敦时,约瑟夫给我在市区买了一套公寓。书、碟片、衣服、酒…一切都布置好了。
约瑟夫把钥匙交给我,他说:“我自己没留。当我按门铃时,麻烦给我开门。”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来的时候屋里没有别人?”
他耸了耸肩,说:“我们离婚了,我想我不会介意;而且,公寓里有好几间卧室。”
他说:“我变成你的情人了,不是吗?这样你会不会多爱我一些?”
我依稀记得有人赞叹我的容貌,也羡慕我。她说:“你吸引他们。”
当时我说:“吸引一个人很容易,留住他却很难。”
不过我很少有确定自己言论的时刻。我经常胡言乱语,撒谎骗人,再骗骗自己。
约瑟夫带蕾妮来陪我度圣诞,不知何时我不过新年了。
约瑟夫说:“你应当过的,我可以陪你,像以前一样。”
我没理会他,却发现蕾妮喊我“妈妈”。
我崩溃了,我仓惶的松开拉着她手。收回给她的吻,我跑开,把自己关进衣柜。哄好蕾妮后,约瑟夫来找我。他打开柜门,见我不肯出去,只好坐在地板上,又跪起身揽我进怀里。
我说:“不止一条伤疤。”刨腹产给我的伤疤。
于是约瑟夫用眼泪给我留下新的一个。
他抱着我哭,问了许多难回答的问题,尽是些蠢问题,“为什么?”“发生了什么?”“我们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纠正说:“是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是我;我一直如此。”
那年我二十六岁,我们结婚三年,离婚又纠缠了三年。
我开了间花店,约会了不少英国男人,虽然我总是很快分手——因此我没必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和样貌,我有一种留在伦敦的冲动。我不喜欢伦敦,但我有预感它会成为另一个唐人街。里安回纽约了,显然他不了解麦克的事,他还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
我想起加州的夏天,使我皮肤晒出红斑的夏天,我依旧躺在沙滩上。雷蒙支起太阳伞,还搭了帐篷,他叫我躲一躲毒辣辣的太阳。我情愿受虐,我说:“除非你不爱这样的我了。”
他说:“我要去游一圈,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几年后有一天,我在德州,克里下课就冲出校园,把朋友都甩在身后。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还没站定,就问:“我买了晚上的电影票,要不要和我一起?”
我终究没能和任何人一起。
当我懂得的时候,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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