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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chapter four

chapter four.

New Orleans is yours.New Orleans is mine.

我给里安拨电话,我说:“你能来接我吗?”

他问我:“你在哪儿?”

我说:“威尼斯。”

他问:“你去那个鬼地方干嘛?”

他又问:“你要跟我回纽约吗?”

我说是,我说不是。我在途中溜走了。

我对售票员说:“赶紧给我一张车票。”

她问:“去哪里?”

我说:“德州。”我说:“不。路易斯安那州。”看着地图,我说:“新奥尔良。”

我不断地催促,我说:“快呀!快呀!”

警察过来了,他问:“女士,有人伤害你吗?”

我哭了,一路哭到新奥尔良。

每次出行,我的胃就被催发出一种难以忍受的异常。我的胃膨胀,火车、飞机、汽车、轮船,它们向我的胃里塞进一个孩子,他咕噜咕噜的叫着,我不能将他呕出去,只好让他待在我体内,却用一根腰带狠狠束住。我一个人是管不住他的,除非见到我的朋友熟人,除非见到我的情人们,他方可消停一点,渐渐散了,在夜晚不知不觉的散了。我为他哀哭,像我为我所有的逝去的孩子们一样,我哀哭。我坚信他也有灵魂。我的每一块皮肤,我的每一点组织,它们都有灵魂。它们是吸血虫,死死扒住我,把传递痛苦的尖刺攮进我,又融合成为我的一部分,天地间这才有了一个完全的我。

我穿了一条红裙子,外面是套一件棕咖色大衣。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鞋子,我索性光着脚——还好我穿着丝袜。到某个地方的前几天我通常是不会出门见人的,因为我糟糕透顶,要洗澡,要换没沾上风和灰尘的干净衣服,要排空脏兮兮的思绪和念头,要吃几餐流体食物。

刚到新奥尔良时我也是差不多的样子。我把一切都失去了,随便找间酒店住下前,我糊里糊涂地进了将打烊的酒馆。

我说:“拜托了,我不想人家看到我醉酒的样子。我付三倍的价钱。”

我问:“你们的话筒也可以加班吗?”

他说:“为你应该可以。”

我说:“我想唱首歌。”

我唱了两句This land is your land,this land is my land。不想让他感到冒犯,我转而唱了Slow Dance。

他笑了,我也笑了。他让我继续唱下去,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他夸赞我歌声动听。

我把嘴唇凑近话筒,我说:“我不知道开酒馆这么赚钱,我应该投资一家的。”

那个带着百达翡丽给我调酒的男人叫罗恩。包括那一晚,为他一人我唱了四年歌。

我害怕男人,我恐惧他们,但有些男人实在不值得我害怕,但有些男人实在配不上我的恐惧。因此我极其需要一个罗恩那样的男人,一个柯里昂,一个谢尔比,如此我能够有理有据的、妥帖恰当的害怕他了。他强大的外表下有着微小的敏感和脆弱,我也能够爱他了。像母亲一样爱他,夜夜给他唱摇篮曲。

一天夜里醒来,我想起狭窄小巷里流浪汉的话,我的上帝的话:我蜷缩着身子,一只手护住肚子,一只手揽在对侧肩膀上。大概我在子宫里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姿势。罗恩是我的子宫,我凸起的脊椎贴上他的胸膛。他的手脚缠绕我,把我锁紧,我们呼吸同频。明知不是祂的授意,我还是嫁给了罗恩。这里毕竟不是我的家,但仿佛我嫁给他,新奥尔良就不会对我说:“滚出去!滚回你的出发的地方去!”

我要怎么回答它?我说:“请你好心告诉我,哪里是我出发的地方?哪里是我的归处?我必定早早启程。我到过的城市都成了伤心地,别再放任我走下去。谁又想见这个世界都盈满悲伤?请把我和我的痛苦都在故土埋葬,只有那迫使我降生的地方,才活该受我的污染啊。”

我预感罗恩是我最后一任丈夫。

Einmal ist keinmal。既然发生过一次的事情相当于没发生过,活一次等于没有活,把这生命全拿去试错也没什么不妥了。

我劝告自己,我宽慰自己。我懒得动了,我情愿整日倦在双人床的一半之上。我的记忆大不如从前了,我的记忆都顺着泪水流出去了。我才明白为什么麦克要留一张我的照片,我险些忘记他的模样。他真幸运,我几乎没有改变,无论爱我,亦或是恨我,他都可以移情到那张照片上去了,都可以移情到十八岁的我的身上去了。

而我怎么办?我头痛,颈椎痛,胃痛,我疑心自己得了脑炎。我呕吐加痉挛,麦克病急乱投医,西药和巫药一起喂给我,结果我半夜发起癫痫;被单拧成一截一截的,我哭嚎,又因太阳穴的剧痛咬紧牙,克拉克给我手腕套上红绳;连续几日我高烧不退,雷蒙跪在床边为我祷告,我用仅剩的力气抬起手,翩然如蝶,我对雷蒙说:“我看见了我手指上的细胞。”

小时候我也对父母说过这傻话,我把幻视幻听到的一切细细描述出来。他们的行为比辱骂更刻薄,他们不理不睬。我枕着孤独却狂躁的心跳入眠。

冷暴力也是我从他们那里继承来的一项陋习。

罗恩把我摇醒,他说:“我探不到你的呼吸。”

我解释说:“我习惯性的憋气。”我又说:“死前我肯定留好遗书,别将我过早埋葬。”

他以为我冷,打寒颤时他抱紧我。我的确手脚冰凉。

我热衷于暴烈的爱。我需要暴烈的情事把我的精力耗尽,让我从山根处涌起的头疼无法蔓延开来。躯体的痛会使心灵的痛退走,如此我也能在力竭后睡个好觉。我想这就是我总被暴徒吸引的原因。他们甚至不需要宣明身份,我一眼便可以从人群中把他们识别出。

我说:“他们是锋面雨带。”

艾尔不置可否。

我这一生也会被另一种性质的男人吸引;或者说,一个男人可以同时拥有神父和暴徒的两面。

当同学问起我父亲的职业时,我总是说:“他是警察。”虽然他帮派份子的身份也具有震慑力,一遍遍的,我还是说:“他是警察。”

我总是很不安。我下巴上有一道现今已看不太出来的疤痕,它更像一条白色纹身了。当时那伤口异常惨烈,但我从中体会到爱。亲友都关心我,我昂起头给他们看。我和家人聚在餐桌前吃平常不会买的炸鸡。吃着吃着我的下巴上的创口贴开始渗血,滴碌碌的落在餐盒里,开始我以为那是薯条上的稀薄的番茄酱。我早忘了痛的感觉,我却记得我大叫:“爸爸!快看!”

艾尔给我嘴角的创口敷上纱布。我正头痛,我正眼泪朦胧,我喊他:“爸爸。”

我见他看我,我见他如见耶和华。

我又牵他手,他任我牵;我又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他顺势搂我。我又喊他:“爸爸,爸爸。”他问我:“我怎么联系他?”我不说话了,他安慰我:“放心,不会叫你留疤。”我倒是希望他为我留一条,此生此世他都好记得我;那疤还需事出有因,有个极浓重够悲戚的故事在里头,催着它结痂生新肉芽。如此我永永远远长在他身上。

我总是很不安。有人要伤害我。我的情人们对这件事的反应到是出乎意料的统一。

我说:“打给麦克,亚瑟会来接我。”

我反应过来,改口说:“打给罗恩吧,他是我丈夫。”

艾尔松开我。我流下泪来,他舍不得,必须再搂住我。

我想,我要把我所有的罪都拿去他房间里求宽恕。警徽何尝不是他的十字架?我无法得到一个合格的父亲,也没有一个称心的儿子,我不得不找许多情人;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也无法成为一个体贴的母亲,我只好扮演情人的角色。我绿眼睛的法语老师不会摘下他的黑框眼镜,我和我的继子有过一次红色法拉利情事。

然后他来医院接我了。他说:“妈妈。”我恨他这样叫我。他说:“妈妈,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他是罗恩的儿子,他的名字是诺曼。

艾尔对他说:“有人袭击了你母亲,我们还需要她录一份口供。”

诺曼回答他:“不用你操心了,警官,这种小事我就可以解决。”他又对我说:“走吧,妈妈。我给你买了炼乳烤玉米。今晚我们不用回家吃饭了。”

我的克里不会像他一样在浴缸里吐烟圈。他不会在清晨把冰凉凉的身体挤进我的被子,问我:“妈妈,为什么不来叫我起床?”他不会在我弹钢琴时咬我的耳朵。他不会在聚会上故意从背后贴紧我,并且在索吻无果后威胁我:“蕾妮应该把头发染成黑色。”

他只见过蕾妮一次,这足够让我后悔的了。我在他做小狗气球的时候把蕾妮从他身边抱走。

他说:“别这么小气,妈妈。”

蕾妮问我:“他为什么也叫你妈妈?我应该叫他哥哥吗?”

我说:“不。”我说:“离我女儿远一点。”

他说:“那我只能离你近一点了,妈妈。我猜你不想让罗恩知道你昨晚在哪里过夜。”

我嗤笑他:“你爸爸比你聪明许多。”

他说:“看起来我比他天真,我以为他仅能容忍我的胡作非为。”

罗恩不是每晚都在家。某天凌晨他把我扰醒,我打开床头灯,才发现他脸上有伤。

他让我摸还在流血的伤口。他说:“看看这个,小鸽子,我将有个和你一样的疤了。”

从巫道博物馆出来,我去了艾尔的旅馆。

他看了眼手表,他说:“我晚上九点的飞机。”

我看了眼他手指骨节,我想,在殴打犯人时领带没有保护好它。我舔开那些结了薄痂的伤口,我说:“我要一直这样做,做到晚上九点。”

他抚摸我的头发,抚摸我的脖子和肩头。

他问我:“为什么你害怕?”

为什么我害怕?我害怕蛇,鳄鱼,乌龟;我害怕死亡与复生。

我害怕游戏中存在我掌控不了的规则。

我害怕去医院时独自乘坐列车。

我害怕别人的目光和抚爱落在我身上;我害怕目光和抚爱离开。

我害怕我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我害怕他用分析嫌疑人的那套方法分析我:女性,混血,三十四岁,有严重的精神障碍…但既然他问出这个问题,就证明他读不透我的犯罪动机。所有的医疗器械、心理咨询师都没办法理解,只有当汉尼拔划开我的颅骨品尝我的大脑时,这个世界上才会真正有人明白我经历了一场多么残忍的病变。

我什么也没回答,我只让他把婚戒摘下,我只让他用神父注视信徒的眼神注视我。

我说:“如果没人救我,你应当救我。”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和他去华盛顿,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于是我把琐事都讲给他听。

“…约瑟夫和我说蕾妮谈恋爱了,我第一反应是问她交往了一个同龄男孩子吗?诺曼说我谁都不爱,我只爱自己的女儿;那也不是真正的爱,我把渴求的爱转移到对她的付出上。他去年才成年,现在已经比祖宅的老冰箱还高了,每次拿啤酒时他都要弯下腰。我没见过克拉克的孩子们,我也有十多年没见过詹姆了。男孩总是小一点才可爱,稍微大一点都不行,对我来说简直是飓风。一次我出于经常性冷言冷语的愧疚向诺曼道歉,我担心我伤害到他。我说:‘我很抱歉今天早上的那些话。它们不是真的,它们也不是我本意。’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我吗?他说:‘我的心都碎了,妈妈。快哄哄我吧,像你在电话里哄蕾妮一样:你是我的小天使,没有谁比你美丽。’我强忍着才没把杯子摔到他脸上。”

我问艾尔:“你有孩子吗?”

他说:“我家有两场飓风,而且他们同时到达。”

我说:“其实他也很可怜,对吧?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妈妈。”

我没从艾尔的眼睛里听到他的话。已经八点了。

母性是个伪命题。

我母亲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文学或影视塑造出来的、典型的女性形象,虽然我是。她待人热情,但我知道她骨子里冷漠。当我装扮成一只嘶吼的野兽,她就端起猎枪。母爱来自激素,她是现代科学的最佳佐证。

因为我美丽,她才会赞扬我美丽,倘若有别人比我美丽,她不会多看我一眼;因为我拼写对单词,她才会表扬我聪明,倘若有人拼写对更多的单词,她不会把糖果给我。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要求成为她母亲的那位女性保持理性和思辨真是最狠毒不过的惩戒。如果女性在全世界范围内是一个受压迫、受歧视的等级,那么女性的女儿所在的等级更低;如果一个女性对她的女儿说自己是独立的个体,离婚后母亲还是母亲、父亲还是父亲,那么她干脆别承领这个与她不相配的名号。她可以说自己是老师,她可以说自己是朋友,但绝对不是母亲。她绝对不是我的母亲。我一生可以有数不尽的老师,也可以有无穷举的朋友,但我有且只有一个母亲,我需要的也正是一个母亲。没有人能代替。我从没有过母亲;我成为了母亲。

隐隐想通这一点时,我给约瑟夫打了电话。我说:“给蕾妮找个妈妈,越快越好。”

他问我:“为什么不能是你?”

我以人体能实现的速度挂了电话。

并不是说,我不怨怪父亲。男性通常幼稚,有时那份幼稚会伴随他们一生。更可怕的是他们以为自己承担起了作为家长的责任,然后他们缺席。为什么不干脆缺席我的生命?我可以开始幻想了,而不是面对一个真实的他。我曾在半夜盯着母亲的照片哭着喊她的名字,因为她不在我身边;但我从没对父亲做过这种事。我适应了童年没有他的陪伴,我适应了旧钞票,我适应他唯一一次参加我的家长会时忘记了我的名字——那时我叫海伦;我再没使用过那个名字。

我庆幸他们在“变得爱我”之前死去。至少我不用为此内疚,我无需多添没必要的心理负担。

诺曼在楼下等我。他说:“妈妈。”

我捂住嘴巴,拇指指腹和食指的下半截捏紧鼻子。我流泪,我窒息,我希望我当场死去。

他说:“对不起,我再不会这样叫你。我也不会说出去,我们回家吧。”

女性通常绑架刚出生的婴儿,男性则绑架儿童。我牵诺曼的手,我把他带到刚刚的房间,我希望我能哺乳他。

我对他说:“我最初得到的东西都有代价,因此我只能给你包装了条形码的爱。她是你的妹妹,你要保护好她。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孩子能健康的长大,我希望是她。那些幸福与喜乐,那些上帝亏欠的幸福与喜乐,你要想办法送给她,作为圣诞礼物吧,帮我送给她。”

他说:“我会的。”他说:“我可以带你去华盛顿。”

诺曼的肩胛骨下方有一处伤疤。我的情人大多都有伤疤。雷蒙几乎每天都得几道新的。我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即使雷蒙说他已经不痛了;我又抚摸它们。我自小有抚摸东西的习惯,先前我摸唇珠,后来中指起了茧子,我改摸茧子。我抚摸那些医用缝合线留下的痕迹。我说:“我熟悉它们。我在针头和生理盐水的照料下长大。”

眼泪也是一种盐水。为了使我活下去,他把酒精和碘伏丢出门外。他的手掏出爱和血肉。

雷蒙做到了,仅仅是想起这个名字,甚至思维还没滑过他的脸庞,我就已经热泪盈眶。

丘吉尔说:“毋庸置疑,正因家庭的存在,人类社会最杰出的美德才得以创造、加强及传承。”

他也患有双相情感障碍。

我说:“别把我留在巴黎地下墓穴,呆在这里和呆在城市一样难耐。”

我们都是人群中的人。

我把雷蒙的项链交给女巫。我问狭窄小巷里的流浪汉:“我的雷蒙怎么样了?”

男人广泛性的沉默,我渴望女人给我答案。

我说:“不。我要去路易斯安那州,我要去新奥尔良。”

里安问我:“你为什么在威尼斯?”

我说:“我和克拉克离婚了,你能来接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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