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宋瑜站在中科院数字生命研究院的水冷服务器集群前喃喃自语道。很少有人会用“美丽”形容这样的情形,明明是冰冷的,完全理性的事物,却被人以如此感性的词汇去形容。尼谢塔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想法,但偶尔也会冒出类似的念头,即,明明只是由无机物堆积而成的,由数字与代码构建出来的事物,却能够被冠以“生命”之名——有自主意识,有记忆的生命。这似乎已经可以称之为奇迹,由人类所创造的奇迹。
在宋瑜研究生时期,她的导师问了她一个看上去极其普通的问题,甚至每一个致力于此的人或多或少都被问过,“宋,在你看来,‘数字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同声传译耳机里传来了实时翻译的音频,宋瑜顿了顿,陷入了沉思。
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连一次也没有。
但提问的毕竟是她的导师,宋瑜想。于是她本着尊师重教的原则,以及从小到大的“惯性”,饶是她没有任何想法,也不得不憋出点零星的思维碎片将问题草草答了去。
于是宋瑜只好心虚地低下头去,像犯了错的宠物犬一样,尽可能避免与导师的目光接触。她局促地扯起衬衫的下摆擦眼镜,含糊其辞道,“新的技术新的机遇吧,或许会成为人类文明存续全新的可能性也说不定呢?”、这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内容了。她暗暗叹了口气,这如果是面试,自己可能已经被刷下去千万回了。
但当她真真切切将那份刻着她的名字,刻着她的生日,刻着2037年的备份盘握在掌心,指尖摩挲过上面细小的凸起,她在这时才有了些许实感。即,属于26岁的她的一部分,她的记忆,她的前半生,她的一切,正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这份小小的数字存储装置中,她的生命正在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于这个人世间。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在那片小小的无机质中,26岁的自己的心跳。此刻数字生命作为人类文明存续的另一种方式,具像化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尼谢塔自然是知道宋瑜以志愿者的身份参与了第一批生命数字化试验。不过并不是由宋瑜亲口告诉他的,而是以试验者身份,在试验前拿到拟参与者的名单中,看到了宋瑜的名字。他皱起眉头,将手里的按动圆珠笔插回了左臂上的插袋里,又顺手正了正胸前的工作牌,一时间不知道宋瑜究竟是作何考虑。
数字生命技术尚不完善,贸然参与实验可能出现的情况暂且没有任何数据支持,一切都是未知的。尼谢塔攥紧手里的文件夹,只觉得宋瑜这一决定过于冒失了些。于是他皱起眉头,强压下心底的烦躁将手中的实验计划表翻了一遍又一遍,薄薄的A4纸被他翻来覆去折腾几回,平白无故生了几条折痕。
彼时针对“数字生命”的可行性的相关研究才刚刚开始,刚刚结束意识上传实验的宋瑜将安装在头上的所有传感器一点点摘下,站在仪器旁边焦急地等待着自己的意识上传与记忆备份的结果。显示屏闪着莹莹蓝光。当偌大的“100%”出现在屏幕中央的时候,她这才松了口气,抽了几张纸巾,抬手擦干净先前为了试验而抹在胸前的耦合凝胶。
“放心吧,”试验结束后,面对尼谢塔的质问,宋瑜踮起脚,拍了拍挚友的肩膀,如是答道,“没事的,我心里有数。”她用小拇指从领口轻轻勾出一条细细的银色珠链,下面赫然坠着她的数字生命备份卡。她将她的战利品吊在尼谢塔面前晃了晃,“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她将数字生命备份卡顺着领口滑到胸前,妥善收好,随后踮起脚轻拍尼谢塔的肩膀,“别因为被爹妈取了这个名字,就要万事万物向着悲观的方向想嘛,乐观一点,车到山前必有路不是吗?”宋瑜冲着尼谢塔眨眨眼,打趣道。
尼谢塔无话可说。也不知道他那来自极北之地的父亲在给他取名的时候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尼谢塔,俄文直译为“苦难”。也很难说是名字预示了他的性格,还是他未来的性格在冥冥中影响了老伊万给他的宝贝儿子取名,总之,尼谢塔·伊万诺维奇·安德烈耶夫就像他的名字所昭示的那样,长成了一个相对悲观的家伙。
“把你的数字生命备份卡收好,”他顺手将那叠实验报告拾掇齐整,反手递给宋瑜,对着她翻了个罕见的白眼,没好气地说,“一会搞坏了我可不帮你重新备份,宋大架构师。”
宋瑜点点头,边走边低头翻看着实验报告,薄薄的A4纸随着她翻动的动作哗哗作响。“人类文明存续的全新可能性就在我手中。”宋瑜激动地抬起头对尼谢塔说道,而后者只是点点头,将蓝光眼镜从鼻梁上摘下。“没有死亡,没有告别,一切世俗意义上的不幸都会成为过去式……”他喃喃道,“这简直是,乌托邦啊。”这大概是独属于青年人的意气风发,总觉得这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只是可惜,550A的算力只能维持 ‘数字生命’ 最长两分半的运行时间,还是,太短了些。”宋瑜的语气中稍带了些许遗憾,“不过目前来看,550A只是 ‘550系列’ 的原型机,或许后面的研发成果可以彻底实现 ‘数字生命’最开始的设想——也说不定呢?”她指的是在数字世界获得“永生”。而尼谢塔只是微微颔首,什么也没说,不表态。人类意识的本质不过是电信号,若是可以用代码将其模拟,那么,“永生”从技术层面来说,便不再是奢望。
原本以为日子能够如他们所愿般顺风顺水,可惜天不遂人愿,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将他们的心愿变成了泡影。
尼谢塔赶到医院时,只看到坐在手术室前走廊里哭泣的宋瑜。她的脸埋在手心里,肩膀跟着哽咽的频率上下抽动着,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色衬衣,右腿以一种极其不正常的形状扭曲着,惨不忍睹。接到医院的电话时他还有些许恍惚,反复确认了究竟是谁,又是在哪里,出了什么事。甚至赶到医院时连脚步都是虚浮着的。尼谢塔搀着墙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宋瑜身旁,用颤抖着的右手轻拍宋瑜的背,做着些聊胜于无的安慰。
小护士从走廊另一边探出头,一路小跑,最后停在宋瑜面前 。“我搀着您回病房休息吧,您身上还有伤。”宋瑜执拗地摇摇头,对她的建议置若罔闻。“不用了,谢谢关心,我再坐一会吧。” 她抬头对上小护士的目光,硬生生挤出一个微笑。
尼谢塔的目光对上从急救室紧闭着的大门走出来的医生的双眼,后者摘下手上沾满鲜血的医用手套,遗憾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医生,求求您再想想办法,”宋瑜见医生出来了,用近乎哀求的声音对医生喃喃道,“求求您救救我的父母,再救救他们。”
“请家属节哀,”他的目光扫过宋瑜扭曲着的右腿,叹了口气,“送过来的时候瞳孔已经散了,我们也是无力回天。”
无力回天,这四个大字就像千钧巨石压在她的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一摊烂泥一样瘫坐在医院走廊的铁皮椅上,深重的绝望像潮水一样向她裹来,她在这样的绝望中缓缓沉入水底,医院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又一次坠入无边的沉默。
“尼谢塔,”宋瑜的声音细若蚊呐,“他们走了。”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极度悲伤后的平静,暴风雨后的海面 ,“我的父母走了。” 她只是平静地陈述着,好像这件事情与自己无关。她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像一具丢了魂的木偶。被叫到名字的那人只是叹了口气,抬手给宋瑜递上一叠纸巾,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于是在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宋瑜似乎被困在了那场车祸的梦魇之中。她在梦中一次又一次目睹着自己的车在巨大的冲击力的作用下被撕裂,她在破碎的玻璃和狰狞着的钢板中惊醒。睁眼便是漆黑一片,只有溢满鼻腔的消毒水味和打在窗台的那抹月光才能让她意识到自己在医院,而非那噩梦一般的车祸现场。她摸索着从床头柜上找到眼镜,架在鼻梁上,眯着眼抬头看向病房窗外的那轮明月。“逐月”计划启动以后,人类究竟还能看到多少年的月亮呢?她不着边际地想。自从车祸发生以来,她几乎是每天都会梦到类似的场景。她在自己的梦中无数次目睹着至亲的离世,睡眠于她而言已经成为一场彻头彻尾的折磨。
深感这样下去自己或许都没法目睹数字生命技术的又一次迭代,宋瑜稍加思索,便在某天的清晨独自摇着轮椅敲响了睡眠障碍科的门诊。
“请进,”坐在电脑后的医生缓缓开口,习惯性地抬头寻找病人的模样,但是一无所获,正纳闷呢回过神来却与轮椅上宋瑜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有什么症状?”
宋瑜反手将就诊室的大门轻轻合上,老旧的金属合页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墙角的监控摄像头闪着红光,居高临下地记录着一切。宋瑜感觉背后莫名一凉,抬头却只见那只闪着红光的摄像头。她耸耸肩,将其归咎为自己神经过敏。
“大夫,最近总是会做相同的噩梦。”宋瑜低声道,眼眶下的泪痣几乎与黑眼圈融为一体,俨然一副很久没有休息好的模样,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她仔细回想了下,似乎上一次坠入无梦的睡眠,还是躺在手术台上做截肢手术。
“近期精神压力很大吧,持续了多久?”医生从厚重的镜片背后瞥了她一眼,“方便的话,能告诉我到底是发生什么了吗?”
宋瑜摇了摇头,“数生所的事,我不太好说,可能是精神压力过大吧。”只是不想把自己的伤口再一次扒开罢了,她想,哪里有什么高大上的理由。于她而言,数字生命研究所内的研究从来不会令她感到厌烦或者压力骤增,反倒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为她释压的方式之一。
于是她在沉默后开口,“有一周了,总是重复梦到一样的内容,惊醒以后就睡不着了。”
“行吧,扫码缴费,药房拿药。”医生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许的无奈。圆珠笔在处方笺上留下一串字迹,身着白色白大褂的年迈医生将写好的单子递给宋瑜,他顿了顿,上下打量着宋瑜。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加上了后半句,“找个时间来做一次睡眠监测吧。”
“好,”她冲着医生点点头,摇着轮椅在狭窄的诊室里笨拙地掉过头去,“谢谢大夫。”临出门前,她抬起头,从镜片上方盯着那只监控摄像头看了良久,随后摇摇头,拉开诊室大门,摇着轮椅,慢悠悠地往药房去了。
只是一个监控罢了,只是一个监控罢了。不要多想,不要多想。宋瑜缓慢地摇着轮椅向药房挪去,处方单被妥善地折好放在病号服胸前的口袋里,心中暗暗祈祷,希望方才被“人”注视到背后发凉只是自己的错觉。
只是监控而已,不过是监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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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故事的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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