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实在是看不懂处方笺上医生的笔迹,只得摊开那张薄薄的纸顺着柜台台面一路推到工作人员手边,然后盯着一盒又一盒装满药片的白色盒子从旋转的滑轨一路滑下,被三两下装进白色的处方袋。
“劳拉西泮,一天三次,每次两片,切记不要空腹。”药师隔着一层玻璃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对宋瑜念道,“下一位。”
于是当宋瑜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迎来又一个黎明时,心里平白升起一阵浓重的无助感。她认命一般从床上坐起身来,习惯性伸手眯着眼在床单上摸索着眼镜时,却因为压迫到了右腿上的伤口倒吸一口凉气。她硬撑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挪到床边的轮椅上,动作尽可能轻柔些——她不愿吵醒睡在旁边陪护床上的尼谢塔。他昨晚应该睡得很晚,她想,旁边的床头柜上还放着他的蓝光眼镜与笔记本电脑,估计昨晚又忙所里的事情忙到凌晨一两点。宋瑜叹了口气,将毯子轻轻盖到他的身上。轮椅悄悄滑出病房大门,值班护士见她是一个人,便迎上去,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宋小姐你想去哪里啊?我推着您去吧。”宋瑜摇摇头,说,“没事,我一个人出去透透气,不用管我。”她的学习能力很强,失去右腿后没多久就已经熟练掌握了摇轮椅的技巧。
等她慢悠悠拎着早饭从食堂一路挪回病房,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尼谢塔坐在小板凳上用匕首娴熟着削着苹果。新鲜水果在这个时代可是稀罕物。宋瑜挑了挑眉头,开口问道,“诶,现在还买得到苹果吗。”
“很难,”尼谢塔连头也没抬,低头继续专心做他正在做的事,顺口答道,“那家公司心里过意不去给你送的慰问品。”
薄薄的苹果皮顺着匕首的刀刃缓缓滑下,坠在淡黄色的果肉下像一只被过分拉扯过的弹簧 。最后,尼谢塔的手腕稍微转了个微妙的角度,整根果皮便被截断了,落到他的手心里,他叼起一头放在嘴里嚼着。
“喏,挺甜的,”他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宋瑜,嚼着苹果皮含糊地说道,随后简单擦拭干净手上的汁水后从床头柜上摸出蓝光眼镜,“吃完早饭再吃吧,”他瞥到了宋瑜手里拎着的早饭,“苹果我先放在旁边,记得吃。”
“那你呢?”宋瑜知道他胃不太好,平时在所里面忙起来总是会忘了吃饭。她挑起一边眉毛,“一起吃吧,所里少了你——好吧至少短时间——不会停转。”
尼谢塔叹了口气,伸手接过宋瑜递来的早饭,翻开笔记本,就着代码混着豆浆把油条咽进肚子里。“在看什么?”宋瑜好奇地问道,这几天住院没有像往常一样天天在所里报到,进度有落下的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于是目前坐着的前辈便是她了解进度的最好媒介。再者,她实在想不明白,有什么工作可以让尼谢塔背着像瓷砖厚重一样的工作电脑在医院和研究所之间来回跑。
而尼谢塔却飞快地将电脑扣上,向后仰了仰身子,躲过宋瑜探过来的脑袋,故作正色说,“不行。”
“现在好好休息。”尼谢塔将手上最后一口油条塞进嘴里,抽出一张纸巾简单擦过手指,小声嘟囔着,“出院后有的是时间工作,不急于这一时。”他见宋瑜已经吞下了最后的那口咸豆腐脑,正望着窗外出神,便垂下头将匕首刀刃插进方才削好的苹果里。他轻巧地转动了下手腕,挑下一块苹果来。
“张嘴。”他见宋瑜思绪已经飞出了窗外,只好捻起苹果块递到宋瑜嘴边,看着她将那块苹果卷进口腔,简单地咀嚼后吞了下去。尼谢塔将手上的果汁蹭在纸巾上。
宋瑜挣扎了许久,终于将自己做噩梦的事情对尼谢塔全盘托出。“我时常会梦见自己回到车祸那一天,”她垂下头,眼睛盯着自己在把玩床单的手。“梦见父母坐在后排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一会的计划:要去吃那家的招牌产品,要去给家里的挂钟买新的电池……”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然后,”伴随着哽咽声,尼谢塔轻拍宋瑜的脊背,用行为暗暗鼓励着她继续说下去,“然后,那辆车就从左手边的岔路口杀出,”她似乎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如同决堤那样涌出,“我听见我父母的惊叫声,钢板扭曲的声音,车辆沉闷的碰撞声……” 她的声音渐渐被哽咽声掩埋。
“不要想了,”尼谢塔轻声宽慰着宋瑜,“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他像小时候安慰因为怕黑而不敢关灯的宋瑜一样安慰现在的她,“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宋知洲和许渊火化当天,宋瑜站在那火化炉前,沉默地望着载着父母遗体的那张简易木质棺材被推进去,和纸扎的花一起,这便是最后一面了。她倚在轮椅上,麻木地看着那台机器吞噬自己父母。她看着那只木盒子进去,小巧精致的漆木盒子出。她叹了口气,抱着骨灰盒,摇着轮椅离开了那个房间。
无人载具背后的那家公司出于人道主义为宋瑜报销了在治疗期间产生的所有费用,并且补偿了一笔不菲的精神损失费。宋瑜掂量着余额里多出来的那串数字,左查查右查查,最终决定给自己定制一条新的右腿——毕竟,将后半辈子托付给轮椅,对她而言总归是一个不太合适的选择。
她出院的日子比义肢到她手里的日子早了不少。出院当天她被尼谢塔推着离开了住院部的大门。北京的秋天总是秋高气爽的,住院部和停车场间的小路旁栽种着不少银杏树,遍地金黄的银杏叶被轮椅碾过发出细碎的声响,宋瑜就在金黄的银杏树的包裹下,在尼谢塔的搀扶下坐上了回家的车。
宋瑜的手肘撑在车把手上,下巴搭在手心里,看着窗外向后跑去的银杏林出神。尼谢塔清了清嗓子,斟酌着语句。宋瑜像风筝一样的思绪便被陡然收回,她的目光自镜片上飘出,对上后视镜里映着的尼谢塔浅灰色的眼睛。
“需要我和你一起吗?”尼谢塔抬眼注视着后视镜里宋瑜的双眼,或许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他总觉得那片湛蓝的海相比从前黯淡了不少,语气中也不免带上了些许担心的意味。
宋瑜闻言缓缓点头,“要,陪我上去一趟吧,我回去拿点东西就回所里。”
宋瑜的公寓还保留着他们出门时的模样:宋知洲剩下的半杯水被留在了餐桌的一角,被北京秋天干燥的天气蒸发到只剩下一个杯底;墙上停摆的挂钟指针指向过去,门口没有来得及收好的拖鞋和换下来的外套刺痛着她的回忆——于是那个一直被她回避着的现实又一次被无声地提起,一场由无人载具运行故障造成的车祸切断了宋瑜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那段亲情纽带。尼谢塔沉默盯着她拄着拐杖,靠着一条左腿在房间里晃悠着,看着她摘下眼镜用纸巾擦去眼泪,却又无能为力。
宋瑜踉跄着走进厨房,心里暗暗想着若是以后在家要仰仗着轮椅,这条过道或许需要再加宽一些,一边顺手拉开角落里的冰箱。惦记着自己住院了许久,即使是有冰箱的情况下里面的食物也储存不了多久,想着总该清理一下了,却在拉开冰箱门的瞬间泪如雨下。
许渊在出门前特意为她留下了一份稻香村的糕点,惦念着她不一定会记着按时吃完,于是用密封袋细细装好放在冰箱最显眼的位置——现在自然是不能吃的了。在冰箱里放得太久了,糕体被自身渗出来的油浸透。透过透明的密封袋,宋瑜认出那是满满一包她小时候最爱吃的点心。包裹着点心的袋子上还贴着母亲出门前留下的字条:“小瑜,工作固然重要,但还是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宋瑜在冰箱门口泣不成声,身体像一摊烂泥一样顺着冰箱滑落到地板上,眼泪滴在字条上晕开一片墨迹。她抬起颤抖的手将眼泪抹掉,用尽全身力气拄起拐杖,蹒跚着向书房挪去。于是站在玄关处的尼谢塔就眼睁睁看着宋瑜一边擦眼泪一边从房间的一边挪到另外一边。他犹豫着要不要走上前搭把手,却因为门口柜子没有他的拖鞋以及一次性鞋套陷入永恒的踟蹰。不换鞋进屋会被宋瑜指责的,尼谢塔暗暗想着。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踹掉鞋子光着脚快步上前,“你还好吗?”他将口袋里的纸巾掏出来,递到宋瑜面前,开口问道,“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还好,帮我拿点东西,”宋瑜也没有跟他客气,将两个问题并做一句回答。她顺手接过尼谢塔递来的纸巾,深呼吸平复情绪后,拭去眼泪后直截了当向尼谢塔点明了自己的需求,“帮我去拿下我的电脑和电脑旁的全部文件,谢谢了,”她顿了顿,“还有我厨房饮水机边上的那个搪瓷杯子,我要一起带到所里去。”
“好。”尼谢塔将她的要求一一应下。
宋瑜需要带走的东西不算太多,都是些工作上要用到的鸡零狗碎:各种文件,数据存储装置,咖啡粉和那只红蓝相间的搪瓷杯。尼谢塔搀着宋瑜走到玄关处,又搀着她坐上轮椅。宋瑜抱着杂物端坐在轮椅上,拎着拐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抬起头问尼谢塔,“你有看见我的数字生命备份卡吗?”宋瑜没有将数字生命备份卡视作护身符的习惯,因此在车祸当天并没有带在身上,而是留在屋里某个角落。尼谢塔也是个心细如发的主,收拾东西时瞥见了,随手就放在“要带走的杂物”那一栏中。
“哦,这个啊。”他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密封袋,在那人眼前晃了晃,“在这里。”
他看着宋瑜脸上意外的表情,故作高深地眨了眨眼。
“我想着回所里你保不齐还要继续迭代,数字的那个你不是还没迭代出自主意识不是吗?”尼谢塔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冲着宋瑜眨眨眼,又解释道,“所以我就带出来了。”
“而且……”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以宋瑜的脾气来看,或许后面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在这间公寓里过夜——怕睹物思人,怕被拉扯进情绪的洪流中脱不开身。但这样的话他是断不敢说出口的。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掀开那层情绪的遮羞布。“我知道你八成会惦记它,所以就带出来了,”他连忙改口,“我甚至有点担心你说我私自动你的东西,还在想怎么告诉你。”
宋瑜心底暗暗感叹着尼谢塔的心细如发,更是震撼于对方对自己思维模式的了解。但她依旧是听出了他的话里有话,或者说,这并不是他一开始想要说的想要表达的那层含义。不想说就不说吧,宋瑜想。于是她便配合着接上话头,双手环胸,佯装恼怒地开了口,“怎么可以随便动我的东西呢?这可不绅士啊。”
“啊……”他的目光瞥到一旁。他一向是不知道怎么将生气的宋瑜哄好的,不论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尼谢塔平日里只知道和计算机打交道的大脑,在此刻就算是搭载了550A的算力,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推演出最完美的处理方法。
“就当我欠你一顿饭?”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成交。”宋瑜敛起方才伪装出来的怒意,笑呵呵应下,“吃什么我来定。”她接过尼谢塔递来的数字生命备份卡,在他面前又晃几下,“谢啦。”
而尼谢塔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又一次。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认命一般扶住轮椅的把手。他实在是无法拒绝宋瑜,从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见面就是如此。再说了,车祸后宋瑜好像很久没有露出和今天一样欢实的表情了。他掂量了一下,总觉得这顿饭他请得不亏。
“行,都听你的。”尼谢塔笑着应下。
“辛苦你了这段时间。”坐在下行的电梯轿厢里,宋瑜抬头望向尼谢塔冷灰色的眼睛,冷不丁开口向尼谢塔道谢。后者被这突如其来的谢意砸昏了头,一时间语言系统紊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得嗯嗯唔唔地应下。
“谢什么,” 他抬手摸了摸鼻尖,红着耳根挪开视线。“我是自愿的。”他正色道,盯着电梯轿厢门,目光坚定得像是要入党。
宋瑜侧过头去,目光驻留在尼谢塔通红的耳根上。
“就是不知道这段时间频繁跑医院对你的私生活有没有影响。”宋瑜盯着映在轿厢门上尼谢塔的眼睛缓缓开口,“为什么这么问?”尼谢塔侧过头去低头看向宋瑜。
“我们所里那群暗恋你的姑娘不得伤心死啊,你为了一个出了车祸的女同事,跑医院比跑所里还要勤快,”宋瑜揶揄着开口,目光透过镜片上下打量着尼谢塔。“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们暗恋你。”毕竟高中时期尼谢塔收到的情书就已经可以塞满整个木质课桌的抽屉。
“得了吧,”尼谢塔的耳根像是发烧一样滚烫,那团淡红色的云雾在宋瑜的注视下一路蔓延到脸颊。他撇开目光,嘀咕道,“我们所里,除了你还有几个姑娘……”他话锋一转,像是自我开导一般,“再说了,她们又会看上我啥呢?”
“怎么会,”宋瑜听尼谢塔这么说自己,不免得又起了些逗弄的心思,“之前好几个姑娘趁着午饭时间来找我当僚机,七七八八的小甜水送了不少种,”她假意叹了口气,抱着文件抬头看着尼谢塔,目光真挚,语气中带着点藏不住的戏谑,“尼谢塔,你得争气啊,把握住机会。”
尼谢塔就知道宋瑜没憋好屁,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只得从牙缝里挤出点气音表达他对此的不满,“啧……与你无关。”这便是他在宋瑜面前,最后的那点倔强。
轿厢“叮”的一声停在了一楼,电梯门应声而开,尼谢塔推着宋瑜走进了门外明媚的阳光中。
“你真的不需要再休息一段时间吗?”尼谢塔担忧地问道。毕竟截肢手术放在任何时代都不是小手术,伤筋动骨都不止100天,更何况是直接手术摘掉了一整条腿。宋瑜只是摇头,露出一个在尼谢塔看来有些强撑着的笑,“不用,我不太想让自己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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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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