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瑜抱着资料被尼谢塔推着走进了数生所的大门。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宋瑜在进门的瞬间被无数礼花盖了满头。藏在门后的实习生簇拥上来，道着那些恭喜的词。宋瑜的目光从歪斜着的镜片上方望向站在一旁的尼谢塔。后者耸耸肩，只是扭头尽全力去压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一脸“大仇得报”的表情——平日里与宋瑜关系不错的后辈见她回来了，飞扑过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而宋瑜也没有拒绝，顶着撞歪的眼镜和满头的彩带和自己的后辈抱作一团。
“你还笑，”宋瑜将粘在头发上的彩带一根一根择下，攥在手里，正了正眼镜。“眼镜都歪了。”她嘟囔着，带着些愠怒抬眼盯着尼谢塔，语气里有说不清的幽怨，“那么大的人了，还这么睚眦必报。”
“但是，”尼谢塔选择性地忽略了宋瑜的后半句，将话头撇开，“至少，你很开心。”二十多年的交情，他只需一眼就能看出宋瑜的情绪并不像她刻意显示出来的那么糟糕，甚至有些乐在其中。
“开心归开心……”宋瑜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右裤腿，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我义肢什么时候才能送过来，我又什么时候能恢复成能使用义肢的状态。”她叹了口气，轻拍大腿，缓缓开口道，“坐轮椅多少是有些不方便了，想念还能自由行走的日子。”
“你说，数字世界的那个 ‘我’，四肢健全吗？”或许是意识到此时的话题有些沉重了，她试图将话题往更轻松的方向引。尼谢塔翻了个白眼，“四肢健全的，你需要的话我还可以帮你建模一个新的备用。”抬手帮宋瑜择下几根彩带，顺手在她的额头上点了两下，“所以别想了，安心养伤。”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大概吧，宋瑜想。
宋瑜像往常那样上班，下班。在她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会路过一个菜市场。这个菜市场就像所有刻板印象中的菜市场一样，充斥着摊贩的吆喝声和各类农产品的气味。但宋瑜更愿称其为，生活的气味。她在吆喝声中摇着轮椅路过买海鲜的摊位，撑着拐杖颤颤巍巍站起身来，问老板娘要了一整条带鱼。
在她问清楚价钱，低下头从钱包中掏纸币的时候，站在摊位旁的老板娘眼尖，看见她工作服胸前中科院数字生命研究所的标志。于是，在称完重量后，她又摸了两三只冰鲜虾，塞进了红色塑料袋里。“拿回去吃吧妮子，你们搞科研的也不容易。”围着红白格子围裙的老板娘笑嘻嘻地将装着带鱼和虾的塑料袋递给宋瑜。见宋瑜拄着拐杖，不太方便接，她便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手，两根手指捏着塑料袋从档口绕出来，挂在轮椅扶手上。
“全人类的重担都压在你们身上呢，俺们普通老百姓能做的也就那么点，这点虾就拿去吃吧。”宋瑜再三推脱也抵不过老板娘盛情难却，最后只得向老板娘表达自己真挚的谢意，留下比带鱼价格稍高一些的钱在档口的碎冰上，摇着轮椅飞快逃离档口，生怕老板娘追上来将多出的零钱塞回她的口袋。
所幸她并没有，宋瑜为此松了一口气，在心底开始暗暗盘算着今天晚上吃什么好。
就吃油炸带鱼吧，她心想。
宋瑜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公寓里，抬手打开了玄关灯。像往常一样拉上窗帘，遮住窗外射进来的亮光。她摇着轮椅滑进有些逼仄的厨房。抛开数字生命研究所软件架构师的身份，她也不过是会给刚下班的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晚饭的普通人。油炸带鱼配上番茄酱、简单又快手的蚝油生菜构成了这个普通工作日的普通晚饭。那几只冰鲜虾她一时半会想不出该怎么处理，只好放在冰箱内改天再说。
墙上挂着的日历又被撕下一页，这是宋瑜保留到现在的一点仪式感，时间从2019年那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之后就如同流水一般带着些许虚妄地飞速逝去。或许只有这样的方式才会让她觉得，时间是在真真切切地流逝。角落里踏板垃圾桶的盖子在某天晚上被她拆了下来——轮椅的轮子踩不了踏板，每次丢垃圾都像是一次渡劫，不如卸了盖子，一劳永逸。于是撕下来的日历就像过去的时间那样被随手丢弃在垃圾桶里。
宋瑜的生活似乎回到了车祸前的模样，充斥着鸡零狗碎与柴米油盐酱醋茶。
于是在某一天吃完午饭后，宋瑜摇着轮椅路过中科院数字生命研究所门口的宣传栏，瞥到了展板上的字，灵光一闪，又掉过头来再看了一遍。她没戴眼镜，眯起眼睛顺着展板上的介绍文字一路看过去：人类意识的本质不过是繁杂的电信号，而数字生命便是利用强大的人工智能算法去模拟这些电信号，通过全脑仿真模拟人类的思维方式，并利用脑机接口导出人类大脑中的记忆。她怔在原地，那张展板上不知道有什么魔力使得她挪不开半步，一种陌生的情感充盈着她的胸膛。
或许是在这些日子里她潜意识中对父母的思念在作祟，一个听上去有些荒诞的计划在她的脑海中萌芽。既然不过是电信号，既然只是需要记忆，她在回实验室的路上暗暗想到。那么，从本质出发，利用脑机接口导入记忆，和人工输入数据利用强人工智能算法模拟这二者间，并没有区别——若是能够通过人工架构数字生命框架，创造一个完整的数字生命，毫不夸张地说，这甚至能够成为数字生命技术的一大里程碑。
宋瑜并没有立马将这一看上去有些疯狂的想法付诸实施，她住院期间没有看完的文件与滞后的研究任务堆积如山，饶是上级领导嘱咐她不需要那么着急完成，却还是抵不过工作量足够之大。她实在是没有更多的精力留给这件事。
尼谢塔手下的实习生董雨晴在前些日子送给她一盆小小的仙人掌作为出院礼物。小小一盆放在电脑桌旁边，成为她桌上唯一的那点亮色。在某天下午，她将研究生时期导师问她的问题抛给了董雨晴，“雨晴，在你看来， ‘数字生命’又意味着什么呢？”宋瑜的语气稀松平常，与平日里没有一点区别。
被喊到名字的小姑娘浑身一激灵，从办公桌上堆叠着的文件中抬起头来，咬着唇，就像当时的宋瑜那样，陷入思维的网。
“我其实没有怎么思考过这个问题，”董雨晴倒是实诚，坦然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宋瑜，“只是好奇，只是想去了解，所以我才会坐在这里。”
宋瑜呆愣在原地，端着马克杯的手稍稍顿了下。董雨晴的话便像一记重锤那样砸在她的心底。只是好奇而已，只是想了解而已。而不过是这样最简单最纯粹的想法，便可以敦促着一个人过五关斩六将一路走上来坐在这里。她就像她送给自己的那盆仙人掌那样顽强。
宋瑜将马克杯放回桌面，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她向来是不惜于将自己剖开来，摆在台面上分析的。董雨晴的答案给予了她全新的思考，她或许不需要那么高大上的理由，或许不需要那么冠冕堂皇的动机，仅仅只是一句“想做”，便可以为这一切找到一个锚点。
“谢谢你，雨晴。”她向那个给予她全新思考的人道谢，语气诚恳，“顺便，你有这盆仙人掌的养护指南吗？”
“我没有养植物的经验，怕照顾不好它。”
董雨晴忍俊不禁，“我给你写一份吧，很简单的。”
宋瑜在某一天的午饭时间把这个想法向尼谢塔·安德烈耶夫全盘托出。
他们像往常那样面对面坐在食堂的不锈钢桌子前，宋瑜垂头扒拉着食堂难以入口的饭菜，说，“我想重塑我的父母，用数字生命。”
尼谢塔有些不解，歪着头仔细分析着她所想表达的意思。纵使从2037年开始，中科院数字生命研究所向社会广泛招募志愿者，但截至车祸当天，数生所并没有收到宋知洲与许渊留存相关数据的申请。于是他停下筷子，低头抿了一口水。
“我没记错的话……”他放下玻璃杯，斟酌着开口，灰色的眸子驻留在那人身上许久，“他们应该是没有留下数字生命备份的吧？”
宋瑜没有否认，慢条斯理地将嘴里的食物吞进肚里，“对，没有。”她放下筷子，从口袋里翻出纸巾擦干净嘴边的食物残渣，“但是我可以从头开始构建。”她的语气万分平淡，似乎只是在谈论今天晚餐该吃什么。
尼谢塔露出有些难以置信的表情，反复消化着宋瑜平淡的语言中庞大的信息量，于是千言万语在最后只汇成三个字——她疯了。
“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宋瑜。”他反驳道，“且不说技术层面的问题，就单从伦理方向出发，徒手硬造数字生命这一行为但凡被上面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就够你喝一壶了。”
“我知道，”宋瑜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她将擦过嘴的纸巾顺手甩进餐盘里，举起搪瓷杯子润了润嗓子，“伦理问题不可避免，倒不如说，数字生命本身就充斥着伦理问题，” 她抬眼对上那对浅灰色的眸子，“技术层面上来说，理论可行，”她端起空餐盘放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轮椅，不让自己的白大褂被菜汤染脏。“至于处分的事情，我不让他们知道不就好了，技术无罪。”
尼谢塔被她轻飘飘的话噎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的逻辑，只好站起身来伸手接过她的餐盘叠在自己的餐盘上，沉默着送去回收点。
“你真的想好了吗？”他叹了口气，推着宋瑜往食堂门口走去，“按照我对他们的了解，你的行为有可能会被起诉。”走司法程序不会有好结果的。
而当事人只是摇摇头，“我想好了，或者说，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抬头对尼谢塔微微一笑，“我只是想再见他们一面，别无所求。”
“既然技术层面理论可行，那么我一定会去尝试，”宋瑜的语气依旧平淡，但相较于之前莫名多出几分坚定 ，“这场车祸对我，对于他们而言，都是一场无妄之灾，他们一定不想就这样结束。”
“或许这么说多少有点狂妄自大，”她望着尼谢塔的眼睛自嘲地笑，“但是总要试试吧，万一呢？”
她又怎么会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没有考虑到这件事的风险呢？数字生命本就面临着巨大的伦理、社会和政治问题，而技术无法为这些问题交上一份完美的答卷。但在经历过丧亲之痛后，她便不可免俗地将希望全部希望寄托于“数字生命”技术之中，祈祷着能让他们实现“云上永生”。
“毕竟，我也就只剩下这点虚无缥缈的希望了。”她低下头，叹了口气。
即使尼谢塔在内心深处并不赞同宋瑜的行为，即使他认为这个行为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但鬼使神差般，他并没有反驳。或许是对她的经历起了恻隐之心，又或许只是想要探索数字生命的极限究竟在何处，他只是沉默着，沉默着，推着宋瑜穿过人群，一路离开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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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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