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温暖的香气唤醒。她抬眼看向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点点路灯照亮这个夜晚。宋瑜借着窗外渗进来的灯光为自己的残肢缠好绷带，穿戴好临时假肢，拄着拐杖顺着那阵温暖的香气游进厨房。
“醒了？”尼谢塔从厨房探出头来，顺手在围裙上擦干净手上的水，“刚刚好，可以准备吃饭了。”
宋瑜低头看向摆在桌上的三两只瓷碟，前些天菜场阿姨塞给她的那几只虾此时正裹着油润的汤汁躺在盘子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宋瑜惦念着尼谢塔在下班后还忙活那么久上门做饭，饶是自己上一餐还是十多个小时前在回家路上浑浑噩噩吃的那一块三明治，也没有提前动筷的意思。
尼谢塔端着刚出锅的菜走出厨房，在放到桌上后迅速捏住耳垂，“睡得还好吗？”他问道。宋瑜点点头，“难得没有做噩梦，算好吧，大概。”
宋瑜并没有因为尼谢塔的突然出现感到惊讶——她很早以前就给过他自己家的家门钥匙，以防自己忘记带钥匙出门。以前也有不少人问过她为什么不使用电子锁，使用自己的生物信息开门未必不如最传统的钥匙与锁保险。而宋瑜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无他，作为相关领域的从业者，她对这类事物有着天然的抵触心理。她也为此自嘲道，自己在现在这个时代活得像是“黄金时代”前的遗老。
她坐在桌子旁，夹起一块红烧带鱼盖在饭上，用筷子轻轻挑出鱼刺，开口关切地问道，“今天所里有发生什么吗？” 尼谢塔端着瓷碗摇摇头， “没，一切照旧。”
“倒是小董今天找我问了好几次你的情况。”他就着蔬菜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饭，“她真的很关心你。”
宋瑜点点头，尼谢塔继续说，“我看你在沙发上睡着了就没有喊你，估摸着你还没吃饭就随便做了点菜，凑合吃吧。”
宋瑜点点头。或许是因为在中国长大的缘故，尼谢塔做饭的味道并不是那么像刻板印象中俄罗斯人——至少不是甜口的，他也不会把樱桃包进饺子皮。老实说，从某些方面出发，尼谢塔做中餐甚至比自己这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都要正宗些。她咀嚼着饭菜不着边际地想。忽然灵光一闪，她这才想起尼谢塔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你今天在信息里说的 ‘有点事’是指什么？”宋瑜放下筷子，撑着头问道。
“伦理委员会在听了昨天下午的报告会后决定对 ‘数字生命’技术持保留意见，”尼谢塔叹了口气，又继续开口，“不过是暂时，一旦因此影响到社会中针对 ‘太阳危机’ 的应对计划的推进，会对其进行全面禁止，法律层面，这是我们都不愿看到的局面。”
“所以？”宋瑜缓缓开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尼谢塔放下手里的碗筷，同宋瑜对视，“我们近期得稍微收敛一点，一旦被彻底禁止，这一切都白搭。”
宋瑜也难得听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先前传出数字生命相关研究将会被禁止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虽说个体对其的影响微乎其微，但还是不被抓到把柄为好。在这个灾变的时代，数字生命对普通人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这点他们都明白。于是她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尼谢塔自然了解宋瑜的性格，清楚地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重塑父母的想法，只好换个方向劝她稍微收敛一点，不要那么过火。先前聊天时听董雨晴提到宋瑜已经两三天没有离开过研究所时，心底隐隐浮起些担心——她的身体能否扛得住这样的工作强度暂且不提，她心中绷紧的那根弦是否能够支撑着她达成目标都是未知数。他叹了口气，将擦过嘴的纸巾丢进空碗里。
他站起身来，在宋瑜的注视下将盘子放回水池，头也不回地问道，“你看看桌上有哪些碗要洗掉，我顺手一起洗了。”
“好，”宋瑜借着桌板的力站起身来，扶着墙挪进厨房，“我明天就回所里。”她冷不丁地说，“记得在洗之前把垃圾倒进垃圾桶，不然很容易堵塞下水口。”
尼谢塔顿住，嘴巴张张合合，半天只憋出半句话来，“好。”揣在口袋里的手机震了又震，他掏出来定睛一看，眉头骤然锁紧。
宋瑜看着他皱紧的眉头难免有些担心，于是她开口问道，“是所里的事情吗？”尼谢塔只是摇摇头，沉默着。
那条触目惊心的消息停留在他和董雨晴的聊天框里：全球五千多名人工智能相关领域的科研工作者在这短短的四个月内陆续遭遇原因不明的交通事故，肇事工具均为无人载具。他将手机熄了屏，又放回口袋里。
二十多年的交情使得宋瑜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尼谢塔有话想说，于是她开口问道，“怎么了？”
尼谢塔被她问得一激灵，连忙摇摇头，矢口否认道，“没，没什么。”他暗暗叹了口气，“我先回去了。”
宋瑜见他实在是不想将心中所想告诉自己便也不再为难，拄着拐杖将人送到门口，“好，路上注意安全。”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尼谢塔立马松了一口气，他实在是不知道如果宋瑜继续追问下去他该怎么回应。那场车祸对于宋瑜而言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梦魇，眼见着她一步一步从那场车祸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又怎么会忍心将他所了解到的事实告诉宋瑜呢？他还了解到，就在宋瑜出车祸后不久，研究所的一位同事以相同的方式失去了自己的亲人——他和他的家人在去往游乐园的路上被失控的无人载具撞了，妻子当场死亡，孩子也在送往医院的路上被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他抱着自己的女儿，拖着血迹由救护车一路送到研究所来。濒死的孩子意识本就无法达到上传的水准，董雨晴站在人群中望着一墙之隔的病床上躺着的女孩，蓝色的光晕在特制的缆线上游动。
“所长，谁负责？”董雨晴听见身旁有人问道。
而那位处变不惊的老前辈只是透过那扇窗望着里面绝望的男人和濒死的小女孩，淡定地开口，“我负责。”
随着数据上传完成的提示音响起，而心电图也近乎是在同时归为一条直线。那位父亲闻声抬起头，与深重的绝望撞了满怀。尼谢塔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回味董雨晴说的话，于是思绪便像窗外的路灯那样向后退去。那毕竟是五千起有着相似的受害者和相似的肇事车辆的交通事故，又在四个月内陆续发生，不论是谁都很难不把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吧？尼谢塔想着，走下车反手关上车门。走廊上的监控摄像头泛着红光，尼谢塔回头看向墙角的摄像头，又迅速挪开视线，垂头打开自家大门。他撑着门口的柜子弯下腰去脱掉鞋子，又将工作服和厚外套挂在门后，打开灯，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了句，我回来了。
或许是因为他的工作与生活分的并没有那么清楚的缘故，尼谢塔的房间里总是充斥着与工作相关的事物。有时恍惚间回到家，他甚至会以为自己还没离开研究所。
当然，这都是题外话。
尼谢塔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向宋瑜解释这五千起车祸。据他了解的几起车祸来看，它们的时间，地点，车辆型号各不相同，只有受害者群体高度相似。他叹了口气，暗暗腹诽道，“怎么研究人工智能还成高危职业了。”
他思来想去，总觉得宋瑜应当拥有一定的知情权，又实在是担心这件事会使得她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再次掀起惊涛骇浪。他思前想后，被杂乱的思绪冲昏了头脑，只好陷在豆袋沙发里，仰着头看向窗外倒挂着的夜空。
或许是揣着心事过夜的缘故，尼谢塔难得失眠。他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神情恍惚，打着哈欠走进楼下的便利店，问店员要了一杯冰美式。
“一杯冰美式谢谢。”他强打起精神对店员说，“再帮我热一下这个三明治吧，谢谢你。”说完，便萎靡地靠在柜台上打哈欠。
似乎是被尼谢塔传染了，穿着红色Polo衫的店员也打了个哈欠，盯着有些朦胧的视野娴熟地操作着机器下单，“一杯美式，一份三明治……三明治是什么口味的？”
“虾仁沙拉，”尼谢塔低头看向三明治上的标签，如梦初醒般补充道，“啊，抱歉我刚刚没看清……不用加热了谢谢！”
收银员撕开三明治包装袋的手顿住，“啊，抱歉！”他讪讪关上微波炉的门，又把三明治递给尼谢塔，开口道，“方便帮我从冰柜里拿一只冰杯吗？”似乎是从便利店收银台绕出来实在不方便，他只好讪笑着向尼谢塔求助。
店员的手脚足够麻利，从尼谢塔把冰杯递给他到拿到那杯咖啡的时间间隔甚至不够他撕开包装吃上两口三明治。但咖啡都递到自己眼前了，他只好仓促地将口中的面包吞进肚子，含混地向店员道谢，然后挥挥手，像一位平凡的打工人一样出门赶车。
中科院数字生命研究所自己的停车场遭遇了相关反对分子的袭击。虽然反对分子很快被制服，但他们所造成的破坏总是需要时间去恢复。为了通勤时不需要使用大把的时间去寻找停车位，尼谢塔决定这几天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上下班。
宋瑜抻了个懒腰，抬头望了眼墙上的挂钟，忽然感觉今天多少来得有些早了。于是她站起身，决定去茶水间泡一杯咖啡醒醒神。尼谢塔前一天晚上对她说的话还在脑海中回响。上面的老古董们想要终止数字生命相关研究，她叹了口气。所有人都看得到这项技术的前景，但没有人拗得过人性，她能够理解，她也只能理解。但是……但是……她想到现在还只是躺在数字生命备份卡中一串数据的父母，想到那场彻底改变自己人生轨迹的车祸。她陷在回忆中出了神，又被手背上滚烫的触感拽回现实。她连忙将手缩回来，放在凉水下冲洗。“嘶……”她倒吸一口凉气，低头望着水龙头里涌出的清水抚过自己被烫红的手背。
宋瑜端着热气腾腾的速溶咖啡坐回办公桌。她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双手捧着那只温热的搪瓷马克杯，在氤氲的水汽中，任由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起来。
她重新听见了时间缓慢流逝的声音。那次车祸后她的时间就像开了倍速，一天仿佛从二十四小时缩成了十二小时甚至更短，有时一不留神抬眼便是黄昏——但随着日历一张一张被撕下，宋知洲与许渊的数字生命备份的迭代并没有随着时间一步一步向前，而是在原地打转，这令宋瑜多少有些无助。她想要跨越的那道横在理论与实践间的那道鸿沟，但至少在现在看起来，遥遥无期。
五一快乐呀！（迟到的）
新作者的第一篇文，总之请多多指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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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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