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等粮食未果,李月在此间亦不断上奏朝廷,都石沉大海。他便写信给刘折,询问京中状况,却发现刘折已在外平乱。
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西边的秦川也遭受了两个月的旱灾,饿殍遍野,百姓叫苦连天,秦川知府又贪了赈灾粮,秦川刺史杨丰一怒之下,斩杀了秦川知府,带领手下一些兵起义,有不少百姓参与其中。
得知该消息的兴武帝大怒,立刻派遣了刘折前去平定战乱。
直到有一日,子虚州再也难以为继,居然开始出现了易子而食的现象。
他们不舍得吃掉自己的孩子,觉得有违人伦,便忍痛与邻居家交换孩子……
这个消息一传到李月耳中,李月便立刻前往这两户人家劝阻。
“大人,我们也心有不忍。”换孩子的中年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可是,谁管我们的死活呢?”
“办法总归会有的。”李月知道自己的劝阻非常苍白无力,毕竟,连他在这些日子都鲜少进食,何况普通人家?
“你们总说有办法,法子呢?”中年男人痛苦地质问,“法子呢?”
李月只能吩咐梁勇,把他平日的白粥先分与这两户人家,又怕其他人知道了,恐会引起民乱,便让梁勇把事情做低调些,先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解决完这件事,李月即刻出发前往邻县乌城。
“中书令李月?”乌城知县玩味地摸着拜帖的署名,随后让人请李月进去。虽然这李月已然不是中书令,但是官阶还是比他大许多,也不是他可以得罪的。
“夏侯知县,幸会。”李月很是客气地问好。
夏侯勃见到李月,连忙起身行礼,折煞道:“勃,久仰巡抚大人大名已久,今日能与大人会面,实乃勃之幸也。”
“夏侯知县,今日冒昧叨扰,本官已在拜帖说明来意……”
“啊,这……”夏侯勃做出有些为难的表情,一边用手抓了把他的短须。
“可是有何不妥?”李月几乎都不用察言观色,夏侯勃表现的意思实在过于明显。
“巡抚大人有所不知,这个新上任的蔡中书令太过雷厉风行,一下子让户部加大了对各州县的赋税,下官真的没有办法腾出这么多粮啊。”夏侯勃根本不怕暴击李月,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李月感觉到不对劲,什么新上任的蔡中书令,还有户部尚书李仁城一贯体恤百姓,怎么会答应加重赋税?
“巡抚大人还不知道?”夏侯勃一副不小心说漏嘴的样子,惊奇地捂嘴。
“本官该知道什么?”李月疑惑万分,刘折在信中也没有提到这件事啊。
“早在一个月前,圣上感念大人的拳拳爱民之心,便迁您为子虚州巡抚,让原中书侍郎蔡大人暂代中书令一职;户部……不,是李仁城他犯了大不敬,已被诛三族。”夏侯勃一边说一边观察李月从震惊到愤怒的表情。
好了,李月已经明白为什么这个夏侯勃不肯借粮了,加重赋税是一方面,他突然左迁,官阶跌了几级,怕才是夏侯勃不肯借粮的真正原因。
李月对夏侯勃友好一笑,看得夏侯勃一激灵,随后,他从袖口里掏出一张地契,一面拿起夏侯勃的手,一面把地契放在夏侯勃的手心,帮他握拳,收好。
“这是京城安定坊的府邸的地契。”李月解释道。
夏侯勃的手忍不住颤抖,他干一辈子也没有办法在京中置办产业,如今……
夏侯勃眼睛冒着精光,将地契默默收入袖中,点头道:“不就是粮食吗?好说,好说。子虚州有难,乌城作为邻县,岂有不帮之理?巡抚大人请坐,稍等片刻,下官这就让人去点粮食,派人护送这些粮食随您到子虚州。”
李月微笑看着双眼放光的夏侯勃跌跌撞撞地走出去后,顿时收敛了这皮笑肉不笑,只觉一股没有来由的无力感漫上来。
事情,究竟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他已然退出了权力中心,哪怕兴武帝不借此发挥,恐怕有一天,他一样会被兴武帝架空。虽然复良不在京中了,好歹兵权在手里。也罢,为官一方,当造福一方,先解决子虚州的事情罢。
只愿复良快些平叛,还百姓一个安定。
此时的秦川,战火未起。因为百姓一致拥护秦川刺史,刘折不好贸然行动,恐伤及无辜,只能驻扎在秦川旁的圆水边上。
“将军,秦川刺史来了。”东风急忙来帐中向刘折汇报这个炸裂的消息。
刘折意外地挑眉,显然,他并不觉得,这个杨丰会自己送上门来。
“请他进来。”刘折倒想看看杨丰要做什么。
来者是个身姿挺拔的人,他的鼻梁高挺,眉骨突起似龙,胡须长得很漂亮,是个富贵长相。
“刘大将军,杨某早闻将军威名,今日一见,方知所言非虚啊。”杨丰一进来就热情地打招呼,又很自来熟地在帐里东转西瞧。
“不知秦川刺史前来,所谓何事?”刘折站立不动,任由杨丰晃荡。
“诶,此言差矣。”杨丰走近刘折,仿佛与刘折相识已久,“杨某可担不起这个刺史之责。”
“既然不是秦川刺史,那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刘折面不改色地提示警告他。
杨丰拍了拍刘折的肩膀,叹道:“老哥赞你是条好汉,跟高静那个混蛋干,真是明珠蒙尘啊。”
刘折不说话。
“刘大将军,某可听说了,高静不给子虚州粮食也就罢了,看看,他还示意蔡帧加大赋税,向户部那里施压,只为扩建京郊行宫。如今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高静却全然不顾他们的死活。再有,某还听说,他可是削了将军的权力,另派自己的亲信领一支精锐北上伐狄……”杨丰肆意地戳刘折的心窝子,“大周和北狄好不容易有了十年和平,就这样破坏了,真是浪费了将军的心血。将军……”
刘折一直保持沉默,他的心里有一股怒火,不知是对兴武帝的还是对杨丰的,他很想让杨丰不要再说了,但是又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止了他。
“您还觉得,有必要为了守护他的统治而战吗?”杨丰发出了灵魂一问,直击刘折的心。
最后,刘折痛苦闭上双眼:“刘某生是周人,死亦是周魂。”
杨丰哈哈大笑:“大将军,这样的大周,又是你想要的吗?”
对啊,这样的大周,是他想要的吗?
残暴的君王、沉重的赋税、贪腐的官吏、困苦的百姓、不止的战乱……
每一个都在昭示他守护的东西是多么得失败。
很明显,这并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
杨丰不催促刘折回答他的问题,他甚至不需要刘折回答他的问题,他只希望刘折能够认清事实。
“杨将军?是该这么称呼您吗?”刘折睁开双眼,“若没有其他话说,慢走,不送。”
杨丰显然没有放过刘折的意思:“大将军着什么急?某话还没有说完呢。”
刘折觉得杨丰不是来谈话的,是来往他心口送刀子的。
杨丰难得正了下脸色:“某是来邀请将军前往秦川一观,明日巳时,某在秦川城门等候将军大驾,待其后将军再与某说决定也不迟。”
说罢,杨丰自行离开。
这时,东风走进来,好奇问:“将军,秦川刺史为何前来?”
“来邀请我去秦川一观。”
“啊?”
翌日巳时,刘折如约出现在秦川城门,孤身一人,吓得守在城门的士兵连忙去通知杨丰。
杨丰登上城楼,看到旷野之上,一个人迎风而立,不由朗声笑道:“大将军好气魄!某恭候多时,来人,开城门,放刘将军进来。”
随后,杨丰下去,亲自迎接刘折。
“大将军,请。”杨丰非常客气地比划了手势,一展地主之谊。
刘折不知道杨丰让他来秦川看什么,便索性问了出来。
“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将军随某一走,便会其意。”杨丰神神秘秘地回答,领着刘折在秦川的大街小巷走着。
接近中午,人间烟火气十足,街边的小摊传来一阵阵香气,有包子味,有烙饼味,有一丝一丝的甜味,有面条味,每种味道都足够勾起人的馋虫。
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一个卖汤饼的小摊。杨丰嘱咐摊主来两碗汤饼。
摊主热情洋溢,高兴地应下,没过多久,就把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饼放在他们的桌上:“客官,请慢用。”
杨丰刻意吸一口气,像是招呼多年好友般熟稔又热情:“将军尝尝,秦川的特色。”
刘折一言难尽地拿起筷子,看着杨丰忘我地吃,只好也一同吃了。
刘折留意到不远处,一个孩童向他的娘亲撒娇:“娘,我想吃糖葫芦。”
“宝儿,吃太多糖对牙齿不好。”他的娘亲是个温柔美丽的年轻女子。
“可是,可是,可是宝儿想吃。”孩童一脸委屈巴巴,拉了拉娘亲的袖子,“娘——亲——”
刘折不期想到年幼之时,他放学归来,娘亲就在家门口等他,这时候,门前有个卖糖葫芦的大爷经过,他也是同这孩子一般向他的娘亲撒娇,他的娘亲一如面前的女子一样温婉。
可惜……他再也没有娘亲可以撒娇了。
他也不再是会向别人撒娇的孩子了。
接下来,杨丰又带他去了酒肆、茶馆、画室、清水寺等等地方,他喝到了秦川的醇厚美酒,也闻到了来自江南的茶香,看到当地一些文人骚客的墨宝,也看到了出入寺庙祈福的众生。
他大概知道杨丰的目的了。
临近黄昏,一些地方陆陆续续收摊了,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刘某有幸来秦川一游,实在感触颇深。”
杨丰笑了笑:“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刘将军,可还要来攻我秦川?”
“百姓富足安逸,刘某岂有破坏之理?”刘折抬头看向秦川城门,“我自会有理由呈与圣上,从明日起,退离秦川二十里地。”
“看来将军还是不明白。”杨丰一脸可惜,“某可是很期待与将军合作的。罢了,若是哪天将军想明白了,记得来找杨某一叙。”
留给杨丰的是沉默和落日余晖里远走的背影。
回到帐中,东风看见刘折平安回来,一颗心终于落地:“将军可算是回来了。”
“东风,传我军令,明日起,退守敬州。”
“啊?”东风多少有点错愕,难道他们不平叛反贼了吗?
“啊什么啊,快去。”刘折看着东风呆愣的模样,带上几分笑意。
是啊,便是攻占下秦川,又能如何?再一次让百姓深陷困苦?不,他不能这样做。秦川百姓难得有这般好的生活。
至于兴武帝的怒火,就由他一人来承担罢。
第二日,刘折履约践诺,当真退了二十里,驻扎到了敬州城。
只是,刚入敬州城,刘折便觉得触目惊心,路上有很多乞儿,街边生意萧索,一个官吏带领一群官兵把一个小摊围起来,趾高气昂地说:“把钱交出来。”
一个瑟缩的老农被围着,声音哆哆嗦嗦:“官爷,行行好吧,我们真的没有钱了。”
官吏的声音顿时提高:“没钱?谁信呢?给我搜!”
紧接着一群人围上去对老农拳打脚踢,之后,官吏朝老农吐了一口唾沫:“真穷酸!你们几个,把这些菜带走。没钱?没钱拿东西抵,哼。”
刘折再也看不下去,挡在了官吏面前。
官吏一看来人披盔戴甲,双腿不由软了,忍不住想要下跪:“将军,这是……”
“本将是镇国大将军刘折。”刘折自报家门。
“小的见过大将军!”官吏立刻谄媚一笑,“不知——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发出一声惨叫。
“将军,何故踢小的?”官吏其实颇有怨气,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这么欺负过他。
“把东西还给老伯。”刘折吩咐。
“将军,使不得!”官吏连忙制止,“还给了他,我们拿什么来交赋税?”
“怎么,偌大敬州,没了这点菜,还交不起赋税了吗?”
官吏有苦说不出,只能当作吃了哑巴亏,赶紧带人跑了。
待官吏走后,老农不断给刘折磕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刘折哪里受的起,赶紧扶老农起来,向他询问敬州的状况,这才了解到,官吏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自从上面加了税,他们自然也借此想要捞点油水,也就有了今天的事情。
再对比秦川百姓的安逸富足,刘折心里总有一股异样难以抹去。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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