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宫里传消息来，李大人请缨去子虚州赈灾了。”
武定侯府，刘折听到下人来报，问：“何时出发？”
下人一言难尽：“即日。”
刘折一下子便坐不住，蹭一下起身离开，吩咐道：“备马！”
李月虽是文臣，但也并非文弱，他背着包袱，骑在马上，转头回望，此刻朱雀街熙熙攘攘，车马川流不息，吆喝声与闲谈声交错，儿子扶着老母在去回春堂的路上，不知哪家孩子又被娘亲追着跑了。
这就是他和复良守护的万千百姓，是他们守护的天下。
他需要短暂离开一段时间，没有他在朝中，幸好还有复良，但愿兴武帝能正常一点罢。
他正要转头，却看见有人骑马奔来，面容之急切，犹可观之。
“永光！”刘折快马加鞭，终于赶上了李月。
“复良。”李月粲然一笑，“看来复良消息快，人更快。”
“怎么，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不告而别？”刘折埋怨问。
“情况紧急，不容拖延。”李月正色，“复良能来，永光已然欣喜万分。往后几日，还需复良在朝里帮衬。如今，天色不早，复良回去罢，永光辞别。”
说完，李月头也不回，在城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出了城。
阳春三月的光，依旧很冷，清浅斜照在离人的衣裳，故友渐渐变小的背影一如这缓缓消失的斜阳。
待李月紧赶慢赶十日后，终于抵达子虚州。目之所及，与京城大相径庭。
子虚州城门口，许多百姓在那里不停跪拜，口中振振有词。待李月走近后，方才听清楚，他们念的了什么。
“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这时候，远处突然黑压压一片袭来，遮天蔽日，有个人回头发觉，顿时大喊大叫：“快跑，蝗虫来了！”
城门的局势一下子混乱不堪，人群蜂拥而入，他们根本不在乎是否踩到了人或者推到了什么，只是迅速跑进自己的房里。
李月不知被谁推搡，不小心倒在地上。
一大片的蝗虫从李月头上的低空中掠过，四处啃食粮食和庄稼，甚至连一旁枝繁叶茂的树都瞬间变光。
不知过了多久，它们才成群结队地飞向远方。
李月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自从到了贺府以后，他再也没有这么狼狈过。
刚才的画面，倒是让他想到来之前看的书中描绘“见群飞而至者，若烟若澜，若大军之尘，自西而东，前后十余里，相属不绝”，想来，莫过于此罢。
街上静悄悄的，好像子虚州是座空城。是座空城也罢，这碎瓦落地，牌匾歪斜，地上一片狼藉。
他独自一人走着，尘封在脑海里的记忆，一瞬间全部重现。
那是幼小的他被阿兄扔在家里的房顶上，大水已经漫过他的房间，即将连他一起漫去。他哭得很大声，他在那里呼唤着，哪怕永远没有人应答。
“爹——娘——”
“阿兄——”
小小的他抽噎着，绝望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抱怨：“爹，娘，阿兄，你们在哪里？你们不要丢下二子……”
“爹，娘，我好饿。”
“爹，娘，阿兄，你们为什么要丢下我？”
“爹，娘，我冷了。”
“阿兄，我想听你讲故事。”
……
不知过了多久，水慢慢退去，有人发现了他，并把他抱下去。
一切都是陌生的，原先他在的村子已经荡然无存，再没有熟悉的景象。
没有人管他，他只能在街头流浪。
也是这时候，他碰到了柱子，柱子告诉他，他的爹娘为了救他，不幸被大水冲走了。
原来，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
但是柱子比他坚强，虽然柱子比他晚出生，可是，他和他阿兄一样，会在晚上的时候给他讲故事，讲很多阿兄也没有讲过的故事。
柱子告诉他，爹娘并没有抛弃他，或许，他们也是为了救他。
他不知道爹娘阿兄究竟为什么不再出现，他也不想去追究个中因由。
他心里十分酸楚，柱子看他难受，变戏法一样给了他一块黄色的晶体，柱子居然说这可以吃，可是，这分明是一块黏糊糊的石头！
他将信将疑，试着舔了一下，心中的苦味渐渐褪去，余下一个令人喜悦的味道。
后来，柱子告诉他，这是冰糖，他珍藏了很久的，要不是看到自己可怜，他才舍不得给他呢！
再后来，他们被老师收留……
突然，有人抱住了李月的大腿，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来。
“大人，行行好。给我一点吃的吧。”
他低头看，原来是一个孩子。
他蹲下来，抚摸孩子的头，问：“你爹娘呢？”
孩子一副快要啜泣的模样，加上他的衣服有许多破洞，显得十分残破，其实李月已经知道了答案。
李月放下包袱，解开，正打算递一块饼给这个孩子，谁知，这孩子突然发力，把整个包袱抢了去，非常快地逃跑了。
忍能对面为盗贼。
李月没有去追那个孩子，人世间有许多痛，有的痛是永远也揭不开的伤疤。
他缓缓起身，望着孩子飞速逃离的影子，叹了一口气。
若是当初他没有遇见复良，没有遇见老师，是否也同这孩子一般境遇？
“咚咚咚——”
“咚咚咚——”
李月来到州府府衙，叩了几下门。
小吏打开门，伸了个懒腰，便看见一位风尘仆仆的远客，他的衣服有些脏乱，头发也有些凌乱，不知道是不是来府衙乞讨的……不过，小吏还是头一回见到气质绝佳、气场强大的人。
本来想问“你谁呀”的小吏开口都成了：“敢问公子是……”
“我乃中书令李月，奉圣上之名，前来巡抚，劳烦转告知府大人。”李月从腰带掏出一块令牌亮给小吏看。
“李李李……李大人？”小吏张口结舌，“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去通知知府大人！”说罢，他使出吃饭的劲，飞快跑进去。
没过多久，府衙门口来了一群浩浩荡荡的人，为首之人略微发福，身着绯色圆领袍，看见李月，带领众人行礼：“下官见过李大人。有失远迎，还望大人谅解。”
“无妨。”李月扶起知府的手，“本官奉命前来巡抚，诸位把目前的状况详实道来即可。”
子虚州知府梁勇与其他僚属面面相觑，李月挑了一下眉毛：“怎么？”
“唉，大人，情况您来的时候想必也看到了。”梁勇破罐破摔，“现在，蝗灾不治，粮食短缺，已经有许多饿殍，下官作为子虚州的父母官，虽心有不忍，然无可奈何啊。”
“是啊，大人。”另一个人回复道，“城中的富甲早在蝗灾一爆发就举家迁走，剩下的都是一些穷苦老百姓和寻常人家，这粮食也没有人卖了。和旁边的州县借粮，他们也不肯；我们商量着买罢，他们却坐地起价。”
“别说他们了。”又有一个人壮胆道，“大人，您可别期待我们几个捐粮。子虚州地偏，本来就不是什么油水地，我们几个和知府干，可都是两袖清风，现在，家里的妻儿都在挨饿呢。我们也是一日就喝一碗粥，没得再多了。”
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李月没有想到现在的情况如此糟糕。
他上书给兴武帝，言明子虚州现状，希望户部能够运送一些赈灾粮。
适逢早朝，收到奏折的兴武帝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地笑了下，下面的朝臣不明所以，你看我，我看你。
兴武帝也不要他们猜，直截了当道：“李相到子虚州巡抚，发现当地状况与他所想相去甚远，便有心留在子虚州，造福当地百姓。这样吧，吾就遂了李相的意——从现在起，李月迁子虚州巡抚，免中书令一职，由中书侍郎蔡帧暂代中书令一职。”
“这……”
“这实在是不妥啊。”
“对啊。”
“怎么这样。”
朝臣们窃窃私语，纷纷交换意见，觉得兴武帝太过莽撞。
“怎么？”兴武帝声音变大，“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朝臣们瞬间安静下来。
户部尚书站出来，提出异议：“臣以为……圣上此举欠妥，还望圣上三思。”
“请圣上三思！”其他支持李月的人纷纷附议。
呵。
兴武帝自嘲一笑，这天下，到底是吾的天下，还是你李月的天下？真是好大本事！
他闭上眼睛，玩味一笑，轻飘飘地下了命令：“来人，李仁城忤逆圣意，拉下去，杖责三十。”
户部尚书愣了一下，被拖出去的过程中破口大骂：“高静，你个暴君！昏庸无能、残害手足、刚愎自用，要是当初晋王……”
本来兴武帝还想听听这个聒噪的户部尚书还有什么词语来形容他，但是，一听到“晋王”二字，兴武帝觉得，不必了。
“李仁城大不敬，杖责至死，诛其九族。”兴武帝波澜不惊地宣布一件事不关己的决定，“罢了，吾今日心情好，诛其三族便好。”
吓得群臣不敢嘘声。
“诸位爱卿……”
兴武帝刚开口，群臣纷纷下跪，不敢反抗。
“圣上英明。”
知道消息的刘折匆忙从骁骑营入宫面见兴武帝。
“大将军，这是来做甚？”兴武帝并不觉得刘折来这里是恭喜他重新整顿朝中势力的，也并不觉得，刘折是来交还兵权的。
“圣上，臣与圣上前些时日不是商量好……”
“商量？笑话，大将军，自古君为臣纲，你竟觉得吾会与你商量？你有什么资格？”兴武帝觉得刘折单纯极了，“李月是治国良才不错，那便让他治去罢。”
刘折心中一凉，觉得自己对不起李月的期待，今天恰好被兴武帝派去整顿骁骑营，没想到局面变得如此不可控制。
他很想一去了之，但是又怕兴武帝之后更加疯魔。
他想起那时候，李月与他分道扬镳，他回去找了兴武帝的场景。
“圣上，臣愿交付兵权，解甲归田。只望圣上能够信任永光。臣相信，在太平之时，有永光辅佐圣上，将来必能在史书流传一段佳话。”
太平之时需要良相而非良将，若是要有一个人退出权力中心，毫无疑问，那个人应该是也只能是自己。
他记得兴武帝意味不明地说：“将军哪里话。吾自当任人唯贤，做一位明君。”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兴武帝一心只想开疆拓土来刻画自己的威名呢？
李月与梁勇等人在子虚州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朝廷的赈灾粮，好在他也没有指望朝廷立刻派发，而是在等待赈灾粮的同时，与梁勇研究起治理蝗灾的办法。
他们连夜翻阅古籍，试了许多种方法，然而，仅凭他们几人之力，只是杯水车薪，想要消除蝗灾，谈何容易。
好在，大概是子虚州的庄稼全被吃空了，加上府衙和百姓抓捕了一些，又用焚烧法灭了一些，经历了大概一个月的蝗灾，终于蝗虫在子虚州，基本绝迹了。
当下的问题，便是没有了粮食，没有了庄稼，随之而来的，是一场饥荒。
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大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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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莫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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