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贺怀仁还在的时候，他便在李月、刘折弱冠之年给他们添置了府邸，是京城地段很好的安定坊。毕竟学生大了，总和自己住，也不像一回事，孩子们总归会有成家的时候。
奈何，事实无情地告诉贺怀仁，他想多了。贺怀仁等啊等，这么多年，只等到刘折常年在外带兵打仗，而李月又腻腻歪歪，说什么也想要留下来照顾他，贺怀仁拿李月没折，只好许了他且先暂住贺府。
如今，贺怀仁离去，贺怀仁的亲缘单薄，贺府没有了主心骨，李月自是承担起责任，打理好贺府。
气恼好友与自己意见相左，李月自顾回了贺府，来到灵堂，便对着贺怀仁的牌位伤神，他先是凝视上面的字，良久，又跪坐在蒲垫上，阖上双眼，吐了一口气。
他想不明白，复良为何这么做。
他的理由并不能让李月信服。
“老师，圣上有意穷兵黩武，复良并未劝阻，学生该怎么办？”
回答他的，是针落地可闻的寂静。
见李月自顾离开，刘折并没有追上李月，只亦走自己的路去。
当他回到武定侯府，便即刻去了校场，幕僚见刘折今日情绪低落，关心询问：“将军，今日发生什么事？”刚刚凯旋，岂有不喜悦之理？
刘折拿起长枪，并肆意挥舞着，颇有横扫千军的气势。
他听到幕僚的话，边舞枪边回复：“心有疑虑，不解罢了。”
“可是与李相有关？”幕僚思索了一下，斟酌开口。
刘折舞完了一套枪法，擦了擦汗，回复道：“莫要胡乱猜测。”
等到了晚上的时候，一向寂静的武定侯府终于迎来了客人。
“将军，李相来了。”
刘折擦枪的手一顿，立刻放好长枪，亲自到门口去。
武定侯府门前，李月站立不语，没有多久，他就看到了匆匆而来的人影，从模糊到清晰。
在灵堂呆了许久，李月想明白了，他与刘折乃是家人、好友，老师离去了，这个世界上，他只剩下复良一个家人了，如果连复良都不可以信任，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他还可以信任谁呢？
“永光？”刘折走近李月，“快别站在外头了，且先进来罢。”
李月听到好友的声音，这才认真打量了一次好友，他心里有别样的情绪，总带着一股子别扭，面上欢笑道：“复良，你刚才在做什么？”
刘折带李月进门，边走边聊：“没什么，闲来无事，擦家伙。”
“边境已无战事，你可还会离京？”李月随口一问。
“自是看圣上意思。”刘折讳莫如深，换了个话题，“永光可是怨我？”
“何谈怨？你我到底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李月抬头望向天上高悬的明镜。
月光如瀑，一泻千里，清辉打在两人的脸庞。
刘折不说话，李月没有等来自己期待的回应，他忽而转头看着刘折，在月光之下，刘折的眉眼是那么得坚毅。
李月轻轻说道：“复良，你说呢？”
说，说什么呢？他们当然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但是，他还是不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他还是那个恣意飞扬的少年，他还是在象牙塔里不谙世事。
李月似乎捕捉到对方微不可知的叹息声，忽然笑了笑：“复良，回来一日，好好安顿。明日，且来贺府看看老师和我的画作罢。”
“好。”
翌日，刘折早早换上素净的衣裳前往贺府。
贺府门前的缟素依旧。贺怀仁在世时，不喜欢太多人，觉得养人麻烦，如今，贺府更加安静，唯有管家和三三两两的人。
李月得知刘折来后，并没有亲自去门口接刘折，只是派了管家。
“刘大人，请进，李大人在里面。”管家引刘折到灵堂，待刘折点头谢过后，管家便退下了。
他站在门前，驻足回望，一旁的梅花开得正盛，刘折不由缓缓抬起手，看了眼手心。
刘折按着脚步进去，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但是前面跪坐的人似有所感，哪怕闭着眼睛，在他在李月旁边跪下时准备祭拜时，李月淡淡道：“你来了。”
说罢，李月倏然睁开双眼。
刘折拜了三下，心里和贺怀仁道了自己这些所作所为，才回应：“嗯。”
“老师，复良凯旋，击退北狄，护我百姓，您泉下有知，可心安了。”李月认真地汇报着，一如他年少时向贺怀仁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
刘折看了一眼李月，李月忽然嘴角上扬，转头看向刘折，轻笑道：“复良，去看看我之前在信里与你提到的画作罢。”
“好。”刘折应下。
李月与刘折肩并肩，走在去书房的路上，李月先是说道：“复良，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如今边关安定，百姓无忧，山海无恙，我啊，自然是该上交兵权、解甲归田。”刘折发自内心道。
李月听罢，前进的脚步一顿，转身面向刘折，面容严肃：“复良，这可开不得玩笑。”
刘折反倒一笑：“永光怎知我是在开玩笑？”自古都是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如今圣上越发……莫测了。”李月稍微停顿了一下，“若此时上交兵权，便是你不去领兵，圣上也必然会派他人接替。且不说你如何自处，百姓呢？他们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稳的生活，一旦战起，生灵涂炭……复良，你可想清楚了？”
“永光所言极是。可是，自古将军归来，何曾掌权？但凡圣上有意，你我，亦不可抗拒。何况……”刘折轻声叹道。
何况他看那位新继位的皇帝，明摆是想要集权，怎么会容许他们继续掌握大权。
李月正待继续劝阻，此时，管家匆匆而来大声喊道：“李大人、刘大人，德海公公来了！德海公公来了！”
晦气！
李月暗自吐槽，这种时候，德海来做什么，莫不是那位……
“他在哪里？”李月询问。
“正在大堂……”管家气喘吁吁，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德海公公来势汹汹……”
李月和刘折对视一眼，非常默契地赶去大堂，看到德海坐在上位，一手抚摸把手，同时眼睛四处乱瞧。
“咳咳——”刘折拂袖捂嘴，重重咳嗽，“实在不好意思，想来大抵是昨夜着凉，偶感风寒罢。”
李月瞭了他一眼，又看向德海，搬出宰执风范：“德海公公亲临，可是圣上有事？”
德海恋恋不舍地起身，眼神乱飘：“咱家早就听闻贺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收了不少好东西，如今，咱家也算大饱眼福了，没想到，果真如此。”
李月心头涌上几分怒意，德海这个阉人，竟敢随意污蔑老师！却见刘折似要发作，冷水泼灭心火，李月按耐住愤懑，轻轻碰了碰刘折的衣袖，随后板着脸道：“当年赵河公公有意提拔德海公公，如今，德海公公在此，赵河公公安在？”
德海一听到“赵河”二字，不由浑身颤抖，声音都变了尖锐许多：“休的胡言！”
赵河当年待德海极好，德海依稀记得，他年幼时入宫，备受欺凌，是赵河把他收入手下，认真培养。
但是，德海始终觉得，赵河一直压着他，明明他可以做得更好，可是，赵河为什么总是把机会让给别人？
既然如此，就不要怨他了。
新帝登基后，德海抓住时机，献上赵河与十一皇子共谋欲篡改遗诏的“证据”，兴武帝收到以后非常生气，先是命人把十一皇子的府邸查封，将其家眷押入大牢，对十一皇子施以酷刑，然后念在赵河服侍先帝已久，对先帝忠心耿耿，便免去极刑，赐毒酒一杯，提拔了德海做总管。
“赵河与那高勤大逆不道，与我何干！”德海急切反驳。
“德海公公稍安勿躁，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贵干？”李月轻飘飘问道。
德海这才想起来他来到贺府的目的，他趾高气昂道的模样，倒是令刘折想起“狐假虎威”的典故来。
“圣上有旨，命中书令李月，未时于永和殿觐见，不得有误。”仿佛下命令的是自己一般，德海十分神气。
“臣李月领旨。”李月施礼，“德海公公可要李某亲自相送？”
德海同样觉得晦气，这个李月时常在宫里怼自己，没有想到，在外面，李月更加肆无忌惮。
“中书令大人身份尊贵，咱家可受不起。”德海阴阳怪气地说道，随后和管家离开大堂。
“永光，这……”刘折不确定兴武帝搞什么幺蛾子，颇为担忧，毕竟李月之前和兴武帝关系不是很好的样子。
“无妨。这是眼下算算时辰，我也该出发了。”李月有些遗憾，“复良，画作……下回来时再观可好？”
“好。”
刘折永远都在说“好”，李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拒绝，只希望，他能够一直应下。
“臣李月，叩见圣上。”李月进到永和殿，发现兴武帝在看书，他似乎真的很喜欢看书，只是……看书后的感悟与大家并不相通。
兴武帝放下书卷，站起来，走下台阶，观察李月的言行，随后又来回踱步，许久，才停下。
“李相请起。”兴武帝退回座位坐下，“李相天纵英才，文质彬彬，一心为国为民，乃是君子。”
“圣上谬赞。”李月摸不准他卖什么葫芦，“只是圣上诏得突然，臣来不及带糕点。”
兴武帝抓了一把胡子，眯了眯眼，大手一挥，大方说道：“无妨。”
“多谢圣上。”
“哎呀，李相，今天吾传你来，还是因为早上吾看书有了点想法。看，这，古人云修齐治平，吾眼瞧，李相你倒是缺了一样。”兴武帝似是相劝道，“李相不要只顾国家，却忘了自身啊。”
“圣上言重了，能为国效力，是臣之幸事。”李月谦恭道。
“既然李相这么想为国效力，正所谓，皇家无私事，吾年李相之功，欲招李相为元康公主的驸马，李相意下如何？”兴武帝说罢，一动不动地盯着李月，看他如何反应。
“公主尊贵，臣不敢高攀。”李月觉得兴武帝莫名其妙，“臣早已立誓一生不嫁娶，全心辅佐圣上，以报皇恩浩荡。”
兴武帝瞬间变脸：“李月，你三番五次忤逆圣意，究竟何为！”
李月连忙不卑不亢地跪下：“臣，不敢。”
“不敢？”兴武帝不知被什么字眼刺痛到，将桌案的书抓一把往地上扔，“有什么是你李相不敢的？啊？你告诉吾，什么是你不敢的！”
李月沉默不语，他不知道兴武帝今天是抽了什么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兴武帝突然想起了什么，插着腰，语气淡漠道：“吾今早批阅奏折时，子虚州知府陈言当地旱了些时日，有了蝗灾，粮食收成怕是……愚蠢的黎民，还觉得这是上天在预示吾实行恶政、德不配位，实在可笑至极。还有那子虚州知府，如此废物，吾看他是不想要头上的乌纱帽了罢。李相……”
“臣，李月，愿赴子虚州除虫害。蝗不绝，人不回。”李月主动请缨，他心知肚明，若他不主动揽下这事，兴武帝此番不会善罢甘休。
兴武帝眉头一挑，心道李月还算识趣，赞道：“李相不愧是股肱之臣，很好，吾允了，即日出发罢，此事，可耽搁不得。”误了吾的名声可就不好了。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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