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村北面靠着座小山,半山腰上有间土地庙。村里的百姓常到这里祈福,故此这庙虽小,却也齐整,香火也旺盛。然而便是很多本村的小辈都不知道,这村子的土地庙原不在这里——原来大有村早年间有两年地里闹虫害,收成不好,村里有人就请了个道士来看看风水。道士在村里村外转悠了两天,最后指出是土地庙盖的不好,说这位置挡了农神的路,惹得两神相冲,故此才将土地庙搬到了半山腰上。
废弃的那座土地庙贴着村西头的山脚,已经破败不堪。庙里的神像早就被请走了,墙砖也多半被村民捡了去,只剩下几堵斜破的土坯墙。一代代燕子在里面筑过窝,地上靠墙的一圈满是鸟粪。屋顶也破了窟窿,若是下起雨来,想来屋里也没有多少可以安身之处。
现在,这间房里竟有了木柴点燃爆裂开的轻响。一口小锅架在火上,汤药浓重的气味飘出来。邬秋守着锅子,安静地等药熬好。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他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端了碗水。外面天色未晚,可屋里已一团昏黑,几乎看不出他身后躺着一人。邬秋在那人旁边坐下,轻声开口:“娘,先喝口水润润吧。”
躺着的妇人闻声动了动,邬秋扶着她坐起来。连日的奔波劳碌和病痛使她看起来显得很苍老,她咽下几口水,跟着就是叹气,拉着邬秋的手哭道:“儿啊,可是苦了你。”
原本已经见好的病,不知为何又开始反复,她又发起热来。
那妇人还在昏昏沉沉地哭:“秋儿,你嫁进来,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啊……”
邬秋宽慰她道:“有娘在,我就有依靠,不觉得苦。”
药锅传来咕噜声,他又不得不赶紧回去看着火。不知道为何,他也有点想落泪的冲动。
邬秋幼时,父母对他也是爱若掌上明珠。他们虽只是农野平民人家,但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倒也和乐美满。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三岁时父亲便被一场伤寒夺去性命。母亲带着他,靠织布绣花过活,在他十五岁时也撒手人寰。
当初他父母是私奔来到此处落脚,父母去世后,邬秋无亲无故可投,自己一个人给母亲守了三年孝。
他虽然没了父母,但是人很勤快能干,性子又沉稳和善,故此他孝期结束后有好几个媒人上门说亲,隔壁薛家村的薛安家便是其中之一。这家只有薛安和他母亲杨姝。邬秋曾经见过薛安几面,知道这是个老实人家,母子俩都是温和好相与的。邬秋不在意夫家是否富贵,只愿找个好人家安度一生,这样想着一比较,薛安家竟是最合适不过,便应了这门亲事。
此前邬秋见到薛安时也并无其他念想,并非倾慕薛安。只是他那时一个人孤孤单单过了三年,很急着想有个家罢了。日子总要慢慢过的,日后只要二人相敬如宾,互相关照,他也就不图别的了。
没想到婚已订下,薛安却在上山打柴时失了脚摔了一跤,脑袋正碰在一块石头上。被抬回家躺了两天,最后在邬秋过门前一天去世了。
薛安之母杨姝是个心善的妇人,不忍耽误了邬秋,便说如今儿子已死,不如把婚约作废,让邬秋另寻好人家。邬秋见杨姝也没了依靠,孤苦一人,还是留了下来,磕了头叫了娘。从此他成了薛家的寡夫郎。他十八岁跟薛安订下婚约,又在克死父母夫君的流言里照顾着杨姝,不知不觉过了九年。
这九年对他而言,倒也不算苦。母子俩都能做些活计,杨姝绣花的本领更是堪称他们那一地一绝,虽谈不上多富裕,但也足够他们衣食无忧,而他只想着,自己总算又有了个家。邬秋早已经将杨姝视若亲生母亲,反倒渐渐地把婚嫁的心思抛去了,一心过自己的日子。故此杨姝几次劝他再嫁,他都没有答应。若不是这场大水,他大约真的会在薛家村这样平平淡淡地了此一生。
邬秋摇了摇头,将往事从脑中逐出。看着锅中的药,他暗暗拿定了主意,明日便是去医馆跪下求人,便是花光仅剩的钱,他也一定要求雷铤出诊,来看一看杨姝的病情。
至于钱,总会有法子弄到的。
到大有村落脚的这段时日,邬秋一点也没闲下来。他先是在村里四处拜访村民,愿意出力帮人家做杂活,只求能收留他们母子,或是能施舍些钱。但村里已有流民,村民们生怕招惹是非,只有头几天有两家好心人家给了些粥,剩下再没有人理睬他。他又到了永宁城,想寻个短工做做,可人家见他一个逃难来的哥儿,也不愿收下他。兜兜转转这几日,竟没能找到点营生,身上带的钱不仅花去大半,还被地痞们抢去了不少。可他还不肯轻易言弃,拿定主意改日再到城里去试一试。
雷檀送他的点心,他藏下几块包在帕子里,这会儿才想起掏出来。他打开帕子,嗅到微甜的米面香。好几日没有吃过像样的东西,这阵香气使他觉得自己的肠肚都绞紧在一起。他小心地掰下一点,放在嘴里细细嚼着。他娘尚在病中,大部分要留给她,还要留些为日后做打算。
那天他饿得睡不稳,又怕杨姝的病有什么反复,又怕那起歹人会找到这里。屋里没敢生火,虽是夏日,可深夜的凉意也全化作了风,从墙壁的破口灌进来。邬秋爬起来把自己的一条薄被也给杨姝盖上,自己找个避风的角落坐下,蜷缩起身子,迷迷糊糊捱了整夜。
半梦半醒之中,他偶然竟想到了雷铤。
他知道是雷铤授意给他送的东西。连同上次免去的药费和赠送的点心,自邬秋到大有村来,还没有人对他报以这样的善意。
这样想着,心里一暖,身上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邬秋就醒了,杨姝的病情又稳定下来,邬秋这才放下心来。他还惦记着去医馆的事,可是还要守着杨姝醒来,再上山去拾点干树枝回来生火用,顺便看看山上有没有什么能吃的野菜野果,还要避开生人,防止有人发现他们的驻地。如此一耽搁,等他真的预备动身去医馆时,已是晌午之后了。
不过,就在邬秋准备折返时,他碰到了几个村民。那几个村民似乎也是上山打柴的,没看到他。邬秋静静在一棵树后站定,想等他们走了再接着赶路,却听到那几个村民议论:“今日永宁城里的医官来做义诊,你怎么不带你家老太太去瞧瞧病?”
回话的人嗓音又尖又细:“怎么没去,一大早村正来说的时候我就去村东口候着了。人实在太多,那两个郎中哪顾得过来。我瞧着左右等不到,就叫我家小子替我去等了。”
另一人还来不及接话,忽见旁边树后一下蹿出一个人影,吓得几人同声喊“哎哟”,但见那人并未来找他们,一溜烟向山下奔去了。
村正通知本村村民时自然没有告知邬秋,废土地庙的位置在村子尽西头,最近的人家也隔了一段距离,邬秋早上又没到村里去,因此竟不知道这事。好在碰见这几个村民,不然真要错过了。他心里又是急,又是暖,都不觉得累,一气儿跑下山去了。
雷铤来大有村义诊,虽是一视同仁救治病患,但心底里藏了一点私念,想找一找那位邬郎君,给他母亲看看病。不过他近日都不曾到这附近来,只听说大有村汇集不少逃难而来的灾民,不曾想情形已经如此严重。他们刚一来便被团团围住,四处奔走,忙得不可开交。
他无法抽身去找人,只能寄希望于邬秋能得到消息,主动来找他。但直忙到天擦黑,再不返回城门就要下钥,不得不打道回府时,也没见到邬秋的身影。
他们是官医,没有官府的命令,也不好大张旗鼓花好几日来办义诊,恐怕近日都不便再来了。不少难民拦着他们的车不让他们走,村正便叫本村男人来帮着遣散了这些人,连连道谢恭维:“大人来此一日,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还分文不取,真是菩萨心肠、菩萨心肠。”
与雷铤同来的是他父亲雷迅。雷迅跟村正客气道:“医者本分,不必言谢。我们也不过是尽力而为。”
他微微扭头看看雷铤,示意他也说几句话。但是雷铤心里在想着邬秋,险些没注意答话。他有心问问村正,又想邬秋是逃难来的,村正未必认得,再解释则免不了许多麻烦。邬秋今日又不曾露面,自己去刨根问底一个哥儿的去向似乎也不大好,只得作罢,也客套了几句,便跟着雷迅回永宁城去了。
但愿邬秋一家已经离开此地,投亲去了吧。
今夜无月,滚滚黑云把天幕遮个严实。邬秋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高粱地里爬起来,屏住呼吸,只听到风吹过作物的簌簌声,间或夹杂几声蛙鸣。他用手捂住嘴,竭力不让呜咽声从指缝露出来,只有滚烫的泪珠不断滴落。
邬秋从山上下来之后,立刻急急忙忙向村口跑去,到了村口时没看到医官,只看到一些无处可去的灾民。他拉住一个人问来义诊的郎中去了哪里,那人告诉他郎中们去了某人家,并给他指了个方向。邬秋一看,那人家与自己隔了好大一片高粱地,若是绕大路,只怕还要更远些。他心里起急,就想着从田里横穿过去。只要小心些别踩了庄稼,应该不打紧。
大有村并未遭遇洪灾,今年只是雨水略多了些,作物长得极茂盛,高粱长得已经比邬秋还高。正是晌午,今天又逢义诊,田里几乎不见人影。邬秋两手拨开挡路的叶子,向前猛跑了一气,终于实在累了,站在原地歇息。
即便多年之后,邬秋偶然想起这一天,还会后悔他当时抄近路的选择。
某一刹那仿佛风都静止了,四周安静得诡异。邬秋的视线往左边一扫,见到了他永生难忘的画面——旁边两株高粱的空隙中探出一张男人的脸,两撇八字胡,一双焦黄浑浊的眼珠。他冲着邬秋咧开嘴笑了,邬秋认得此人,就是经常在村口堵截他的一伙人之一,似乎还是个头目。
邬秋一时说不出话,一句“你要做什么”哽在喉头,被他全身的战栗压住说不出来。那男人也不多言,瞧瞧四下并无其他人,伸手就去拉扯邬秋的衣裳。邬秋的惊叫和呼救全被这一大片高粱地吞没,他虽然瘦弱,此时却拼上了性命,几番挣扎,硬是从那男人手里逃脱出来。邬秋没命地跑起来,作物的叶子划破他的脸和手,他也顾不得那些,身后传来那男人的威胁叫骂,吓得他心跳如鼓,脚下又生出些力气。这片茂密入林的高粱地险些害他落入歹人之手,但此时又好在是在如此繁密的庄稼之间,那男人也不是身强力壮之辈,竟追不上在其中左右乱钻的邬秋,渐渐跟丢了。
邬秋已经不辨方向,左转右转找到一条隐秘的水沟,顾不得脏,立刻跳进去在一块石头后面躲着,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刚刚剧烈的奔跑使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嗓子里满是腥甜的味道,腿也再抬不起来。心跳得快要跃出胸膛,耳内只剩嗡鸣,连牙齿都在作痛。邬秋这几日本就吃不饱睡不好,身体哪受得住这样折腾。他原想着歇息一下便偷偷跑出去,不料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得知此事的雷铤:早知道我当时就勇敢一点直接问了[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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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破烂土地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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