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庵的住持悟真引着谢旃走在庙内的一条小道上，土路上青草繁盛，仅供一人行走，四处没有一颗树，又有期期艾艾的鸦雀鸣叫声，不知是从何处传来，尽显荒凉。
“小姐，我害怕……”玉屏紧走两步上前，抱住了谢旃的胳膊，声音紧涩又颤抖，掩不住其中的心慌惊吓。
谢旃握住了玉屏的手，暖意在两个女孩手心传递，“别怕，这是佛门圣地，一切都有佛祖看着呢。”
前边走着的师太悟真恍若未闻，引着他们走到一个破败的小院面前。那院门原本是刷了红漆，只是现在漆面斑驳，像是皮肉绽开，露出了里边深褐色的木门。
怎得如此落寞？
悟真回头，似乎看清楚了谢旃的疑问，她解释道：“您初来乍到，并不知晓妙音居士疯魔到了什么程度。她整日说一些非礼之事，乱人的心智，我们这儿的姑子都害怕她，也没人敢凑近。因而叫她收拾到了这偏僻之处，安心静养。”
非礼之事？
谢旃心下生疑，悟真又问道：“居士是叫贫尼陪您进去，还是您自己进去？”
“还是我自己进去吧。”谢旃对师太施礼道谢，领着两个丫头走近那破败的门，玉手轻推，发出“吱嘎”一声响，在空旷的地方久久回荡，激起了一阵鸟雀。
“谁！”院内一个尖利又嘶哑的声音叫起来，紧跟着急匆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一个重物扑在小门上，倒把刚推开了一条缝的门砰得一声关住了。
“谁……”隔着一闪薄薄的木门，刚才那个声音变得幽怨又轻盈，紧紧贴住人的耳朵，还带着细长指甲刮蹭木头的“吱啦”声，在这荒凉之处吓得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玉屏胆子本来就小，叫刚才这一遭吓得蹲在地上，咧着嘴流泪。
“小姐，我真害怕，我们回去吧……”她一边哭一边求，谢旃无法只能叫师太先带她走，然后转向那木门，启唇想要说明身份，酸涩却叫嗓子都堵住了。
几年前那些矛盾，不过是小女孩之间的争强好胜、打打闹闹，如今她成了这副模样，叫谢旃如何忍心看？
她梗着喉咙说了一句，“是我，谢旃。”
门里的声音霎时间停住，住了片刻，先闻得一声咳，然后便是凄厉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你也来了……你也来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了？谢旃啊谢旃，咱俩该是天生的冤家，我竟等得你来了……”
“小姐，小姐……”原本还故作镇定的玉珠现在也顶不住了，几要被吓得魂飞魄散，拽住谢旃的手臂央求：“肖小姐真疯了，我们赶紧走吧。”
谢旃只是叫她先回去，自己是一定要见到肖淑云的。
“是，我也来了，你不叫我进去吗？”
肖淑云凄厉的笑声渐渐停下，冷漠地说了一句，“那你等着我，等我来给你开门。”语罢，脚步声渐走渐远，最后一声也不闻了。
谢旃就在门口等着，太阳正当中，滚烫的阳光照到她的脸上，弄得汗水淋漓，青丝贴于面，等了许久，才听得“吱嘎”一声响，门再次被打开了一个小缝。
“进来吧。”肖淑云说。
谢旃推开门，迈过高高的门槛，玉珠紧随其后进去，两人只能看见肖淑云的背影。
她穿着一身发白的青灰色僧服，袖口手肘处全是磨损，麻线都炸起来。人也瘦的厉害，僧服空荡荡的，但凡有些微风，就能叫衣服鼓起。
在这荒凉的院子里站着，像一棵枯木，便是多少的春天，也不能叫她生出芽。
“我原以为你出了夫孝，该重新定亲嫁人了。”肖淑云一跛一跛地坐到椅子上，回头看两位不速之客。
她的两颊深深凹下去，不复当日的丰腴。
谢旃找了一个石凳坐下，“我是先太子未过门的妻子，怎么能另嫁他人呢？”
“冠冕堂皇……只不过是镇国公同我父亲一样，把我们抛弃了。我好几次都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想想干脆死了算了，可就是没去死，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上天叫我等着你，然后和你一块儿烂在这尼姑庵里。”
肖淑云讥讽地笑，脸上两道深重的纹路，盈着一个女人深重的怨恨。
谢旃没有回答，她把话题引回肖淑云，去解开上午的疑问。
“你怎么了，我听说安北侯世子并没有死，你为何来到了这庵里？师太说是你不检点，可你那么喜欢他，千等万盼地嫁给他，怎么会不检点呢？”
肖淑云的笑容慢慢隐去，悲苦和怨愤包绕着这个女子，她瞳子赤红，眼角滴下泪来。
“那老尼姑说得没错……我就是不检点了，我找了其他的男人……”她诉说着，身子开始细细地颤抖，头也慢慢垂下。
“我的肠子都要悔青了……你不知道有多苦。成亲那天，一百二十抬的嫁妆，我穿着正红色嫁衣，满怀期待地进了安北侯家门，在洞房里等着沈回南来。但是他一夜都没有来……”
肖淑云的头渐渐抬起，泪流了满面，她望向那个往日的仇敌，接着悲泣：“我原以为是他有爱妾，我以为只要我能真心实意地待他，他总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可安北侯这一家！都是疯子！谁进了他们家的门都会疯！”
“你知道吗？我一个多月都没有圆房，沈回南要是能去睡旁的女人，是他的本事，可你猜猜，这个窝囊废干什么去了？他母亲一叫，他便去伺候，睡在侯夫人的外间……”
谢旃听得目瞪口呆，肖淑云已经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不能自拔，“那个贱人折磨自己亲生的儿子还不够，还要折磨我。天不亮，她就要洗漱穿衣，我就要去伺候，一碗滚烫的粥，用手捧着搅凉。你猜这老虔婆还要我做什么？一个月，我连圆房都没有圆，她问我怎么还没有身孕……”
“那你为何不跟奉恩侯说明，叫你俩和离呢？”在谢旃的印象里，奉恩侯最是宠爱这个女儿，自己带一支穿云飞鹤金簪，肖淑云想要，奉恩侯第二日便弄了来，比自己的那只更好，软金丝编的仙鹤翅膀，随着走动晃来晃去，振翅欲飞。女儿受这样的委屈，他难道不管一管吗？
肖淑云冷笑：“你念佛念的，怎得如此天真？我当时也像你一样天真……我说了，可父亲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婆家的事情他管不了。我要和离，他说我败坏了门风，我要回娘家，他说我不像话。母亲叫我忍着，等着生下来孩子就有的盼了。可是谢旃，你来说，我去哪生一个孩子？”
谢旃无话可说，沉默地坐着，眼圈也泛起了红。
“然后我就去偷人了，不是要生孩子吗？我给你们生！”肖淑云渐陷入癫狂，她死死咬着下唇，至那无血色的唇瓣流下暗红色的血。
她在痛苦中挣扎，然后被一个温软的怀抱住，像是扑到香暖的锦被中，那些痛苦如潮水般退出去，委屈却升了上来。
她听见谢旃镇定的声音说：“你搬来同我一起住吧，我们两个一起。”
肖淑云泪眼朦朦，抬头费力地望着谢旃，如今却也看不清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她突然解释道：“我没疯……我不是疯子，你不要嫌弃我……”
“我看你也不像是疯了。”
有时候死对头之间也不用说太多话，肖淑云没什么东西要拿，左右一个敢邀请一个敢答应，太阳还没落山，这三个人就一块儿回了谢旃的住处。
师太自然是千万般的阻拦，可是谢旃执意如此她心里再恨也不能如何。
晚上，院子里的四个人吃完了饭，谢旃如往日一样刺血抄经，肖淑云就对着铜镜梳妆。
“我许久不曾照镜子，原来瘦成这样子了。”肖淑云喃喃道。
谢旃回头：“还是好看的，我还有许多银线暗绣的衣裳，上边绣莲花，很适合你来穿。”
肖淑云摆弄着自己的头发，面上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院子里的房间少，两个丫头睡一个屋内，谢旃便和肖淑云一同睡，两个女孩躺在两床青纱被里，谁也不说话。
等着谢旃将要会见周公了，肖淑云轻轻开了口。
“我还是有一点比你强的。”
模糊的话语传进耳朵里，谢旃也听不清明，可下一句险叫她从床上弹起来。
“你还是个孩子，我却有过男人了……”
等着谢旃反应过来这混账女人说了什么，脸上早就羞成了一片红霞，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升腾着热气。
“你真不要脸！”她虽想着去勾搭王爷，可现在事儿还在影子里照着，前途一片浓雾，更别提男欢女爱之事了。又是念了好几年佛经的人，自然听不得“污言秽语”。
“你羞什么？我和野汉子，和沈回南都圆过房。”
谢旃好奇又害怕，既想询问又张不开口，心里悄悄期盼着肖淑云能多讲点。
“男人的火气旺，搂着你，就跟烤火一样，皮都要烫坏了……我第一回儿的时候，吓得哆嗦，一开始痛得咬牙。那时候我已经看穿了沈回南，所以他叫我痛，我就想叫他死。后来我找了新男人……”
肖淑云讲了一点，又停住，谢旃心里挠痒一般，最后戳戳肖淑云的被子，暗示她多讲些。
肖淑云惯不是好东西！讲到抓耳挠腮处，反倒是不说了，净等着谢旃来问。
谢旃没顶住，开口道：“然后呢？”
肖淑云冷笑：“你真不要脸！”将刚才的话还给这个人。
闹了一个大红脸，可谢旃真是好奇，又去戳戳肖淑云的纱被，肖淑云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他是府里的马夫，二十多岁了也没有媳妇。那天我出府回娘家，心里苦闷又无处倾诉，都要憋死了，就在马车哭着跟他说了。”她把这样隐秘的事情讲出来，自己也有些羞，声音低低的，若是谢旃能夜视，就能看见她的猴子屁股。
“他是个呆子，就一直听，也不说话，叫人以为他死了。结果几天后回安北侯府，上马车的时候，他递给我了一本书，是市面上的话本子。他说，他从街上听着，小姐夫人们都爱看话本子，叫我不开心的时候看看话本子也好。我一看书名，《七侠传》，都是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因为他不识字买错了。”
谢旃听得入迷，肖淑云也甩不脱过去的记忆。
“你说这些下贱的人都想着安慰我，怎么侯府全是畜生呢？后来我就和他好上了。他身上硬实得很，劲儿也大，圈着我就像是让铁给锢住了……”
“他弄得你舒服吗？”
“我都要快活死了……”肖淑云的语调变得缠绵，像是拉着甜津津的糖丝，叫谢旃心里发麻。
“沈回南总是叫我痛！可是他……他叫我快乐，我问他你怎么这么好，他说他去买了小册子看，害怕叫我难受。我就像是一潭冰封住的池水，躺到他的怀里头，就化了，又流起来了。”
“那他现在被赶走了吗？”谢旃问。
肖淑云脸色瞬间煞白，“他死了，事发的时候他说是他胁迫了我，当着我的面被打死了。”
泪水在黑夜里涌动，被枯枝一样的手指揩去，“我们做出这样的事情本来就该死，死了这是常事。只不过我父亲是奉恩侯，我又是被‘强迫’的，能够苟延残喘，来到此处带发修行。”
“如今跟你说了，我心里就舒服了些。世上有人记得我和他欢喜过一遭，是真心做一对的。得有人知道，他不是奸污了女子的畜牲，只是我的情郎……便是明天死了，也没什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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