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号好久没来了。
四眼狗说136号在接受治疗，需要静养，不让17号见136号。
一天，两天，三天。
17号起初还比较平静。
一周，两周，一个月。
17号越发焦躁不安，兽类天生敏觉的基因在向他预警。
又过了半个月。
终于，17号再待不下去了，他抄起匕首，锋利的刀片紧紧贴着胸口。
他对着平板，用自己的性命，加上正在推进的实验，恶狠狠地威胁四眼狗。
良久的对峙中，四眼狗主动退了一步。
他表示136号现在必须处于无菌环境，虽然不能让17号去见她，但可以让他跟136号进行投影通话。
天花板垂下淡淡的光影，虚拟影像投射在不远处的空地上，画面真实得仿佛近在眼前。
17号带着传感器，他终于见到136号了。
但阿巳觉得，他好像要哭了。
17号拳头捏得咯吱作响，粗大的蛇尾也绷直了。
136号流血了。
阿巳藏在17号的鳞片里，它悄悄从缝隙里往外望，尾巴尖蜷起。
血，好多血。
17号脸色极为难看。
透过传感器，他闻到了好浓郁的血腥气。
小姑娘陷在大花被单里，脸色苍白，眼下青黑。
136号瘦了好多啊，圆圆的红润脸蛋都消下去了。
她原先是望着门口的，察觉到动静后缓缓回头。
眼珠艰涩地转动着，她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是你啊。”
17号皱着的眉头就没松过。
“你老实告诉我，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
136号避而不答，她弯弯眼眸，“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好起来啦，到时候就又能找你们一起玩了。”
只是一会的功夫，她身上的大花被子就又红了一周。
阿巳猛然意识到，也许那不是花被子，是血，她在流血。
她身上流出来的血，在白色被单上开出了一朵朵艳糜的花，快要把被子都染透了。
基地只有白色的床单，它原先应该是白色的。
“咳咳……”136号忽然偏过头去，撕心裂肺咳了起来，动作激烈到连被子都被掀开大半。
难怪她只肯露出一张脸。
阿巳难过地望着她，136号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她全身都在渗血。
咳的也是血。
17号刚想说话，下秒视频就被强制挂断了。
他急得不行，他想大声质问罗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奈何他再怎么努力，嘴里冒出的，依然是那万年不变的分叉的蛇信子，除了嘶嘶嘶，什么字也憋不出来。
于是他更急了，甚至都忘了自己还能通过打字与人沟通，尾巴把地拍得隆隆响。
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地上，他哭了。
来了这么久，小蛇第一次看到他哭。
阿巳不能出去，它躲在鳞片下，蛇身盘成一团，紧紧贴在17号的血肉之上。
两只蛇都是冰冷的体温，阿巳想不出其他安慰17号的方法了。
它乖顺地依偎着17号，蛇信子悄悄扫了扫他的鳞片。
大蛇别怕。
小蛇陪着你。
136号接受新的基因治疗去了。
她内里的**速度总算慢了下来。
17号沉默了很多，他常常坐在池塘前，望着一池荷叶，打发掉大半时间。
有时他会一个人出去很久，又情绪阴沉地回来，蛇尾总是拖着一大袋黑色的编号牌。
136号回来了，她看起来已经好了。
只是衣服又大了一圈。
她摸摸阿巳的蛇脑袋，将一颗糖摸索着塞进它嘴里，又将一小袋东西挂在它脖子上，笑嘻嘻道，“喏，先前欠你的糖，我可都补上了啊。”
她回来了，12号也来了。
这个酷酷的小女孩，又唱起了那首《蛇蛇之歌》。
“红果果，小黑蛇……
“翻花绳，小黑蛇……
“……不怕黑……
“……不怕累……”
阿巳歪着蛇头，它小小的脑袋显然不明白，12号庆祝136号痊愈的事，跟唱这首歌有什么关系。
不过，过去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光，看着大家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它的心情也好起来了。
阿巳觉得，它这就算是开心了吧？
可隔了很久，阿巳才明白。
为什么当时的136号在听到这首歌后，表情那么奇怪。
她过去一向很喜欢这首歌，每次都是跟着唱得最大声的那一个。
17号碍于面子不肯哼出声的时候，她还会调侃他面皮薄。
可如今，她面上笑着，眼里却全是痛意和瑟缩。
为什么呢？
她不喜欢这首歌了吗？
那为什么她仍然要拍手跟着唱呢？
阿巳只是一条小蛇，实在想不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它只觉得，它好像又没那么开心了。
它沮丧地趴在136号膝上。
136号自回来后，每天都会拉着17号到处串门。
她带着他跟其他实验体们一一打招呼，走遍了基地所有能去的地方。
也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有个特别漂亮的小少年，比17号还要小两岁，他每次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阿巳洗澡。
他会用清水细细洗去小蛇鳞甲间的尘泥，再用白毛巾一点一点将水珠擦干。
哦，这个小哥哥还亲手给小蛇缝了个眼罩，阿巳牌特制眼罩，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礼物。
虽然阿巳也不明白它一条蛇为什么要戴眼罩，但这并不妨碍它喜欢这个眼罩。
还有个胖胖的男孩，不论走到哪里，去做什么，背上都要背着老大一个背包，里面装的全都是吃的。
他走一步，便停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条巧克力，等吃完后，就会再走一步，然后继续摸薯片，等薯片也吃完后，他会再走一步，并继续重复以上动作。
不过即使他动作慢吞吞的，大家也不会催他，除了那些穿白衣服的人。
有时候17号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便会一尾巴缠在他的腰上，将人给卷到面前。
小男孩双手抱住粗大的蛇尾，一点也不惊慌，他笑眯眯地，“谢谢你，17号，正好我走累了。”
然后他又从背包里面掏呀掏，掏出一大包磨牙棒给阿巳，“小阿巳，这是送你的礼物。”
小蛇竖起头，蹭了蹭男孩的手，尾巴愉悦地勾住他的手指，轻轻摇了摇，算是表达它的感谢。
一道影子忽然从身边快速窜过，阿巳回头，是165号。
说起来，他是众人中最小的一个了，比阿巳还小，八年前他被放在恒温箱里，阿巳还去看过他呢。
165号天生就肤色泛青，嘴唇乌紫，四肢柔软度奇高，指爪锋利，喜欢在墙上阴暗爬行。
此时，他正攀在墙角的晦暗处，远远望着他们。
阿巳朝他吐了吐蛇信子，它知道他能听得懂，“嘶嘶嘶……”你好呀，165号。
165号歪歪脑袋，嗓音嘶哑地吐出一个字，“好。”
隔了很久，他才又吐出几个字，“阿……时……巳，好。”
某天大家聚在一起午休，突然同时感到一阵心悸。
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惆怅感，心里总是忍不住涌上阵阵悲凉的情绪。
咦，真奇怪。
直到17号偷偷潜入4号休眠仓，这个问题才得到了答案。
……大蛇死了。
是那条蛇老大说的。
整个蛇群都陷入了静默。
何谓大蛇？
蛇老大立起蛇身，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们。
接着，它慢慢悠悠地，摇头晃脑地唱着古怪的调子：
“南方生池沼，池沼出大蛇。
大蛇百余丈，遨游碧霄上。
鹿角头顶亮，四爪腹部藏。
怒目向天吟，闪电又雷鸣。
大蛇眠于沼，子孙多朝贡。
万岁居乎此，佑我蛇族昌。”
在场所有蛇群都跟着唱了起来，万蛇齐诵，声势浩大。
17号被众蛇围在中间，阿巳安静待在他的鳞片下，两只蛇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蛇老大叹了口气，它从树上缓缓爬下。
“你们小辈一看就是没去过中央森林，未真正获得我蛇族的传承。
“正常情况下，血统纯正的蛇体内都自蛇神那分得一缕血脉之力。我们蛇这一生，一共有两次机会能真切感受到吾神的存在，即出生与成年之际。
“每逢春季，万物复生的时节，蛇群都会自发组织起来，从五湖四海，天南地北，争相赶往中央森林，朝拜吾神。”
有蛇激动出声，“啊，我知道这个，我被抓来前还有幸前去朝拜过吾神，”它啧啧摇着尾巴，感叹道，“那场面，可真壮观哪……”
蛇老大赞许道，“多亏蛇神赐予的血脉之力，才能保佑我蛇族万年生生不息，繁荣昌盛。可如今……”
蛇老大摇了摇头，“蛇神昨天就已经收回我们体内的血脉之力啦，祂已经护佑我们够久的了。”
说着说着，蛇老大忽而背影落寞地游向远处，口中碎碎念叨着，“只是，蛇族完了，完了啊……”
“我们被抓来好久了吧……”有蛇低低出声，“我想家了。”
一道细细的声音哽咽着，“我再也不讨厌北山的白雪了，我想回家，我想再回去看看那座雪山……”
“我是前不久刚被抓来的，我们那一带，就剩我一条蛇了……”
“我也是，我父母爷爷奶奶都被他们抓走了，可是我来了这么久，也没在这里头看见它们的身影呜呜呜。”
阿巳也难过极了，它头一次知道这种秘辛。
既为那未曾谋面却再也不见的大蛇，也为蛇族看不见希望的未来。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个长相漂亮的小哥哥再也不来了，还一看见他们就躲。
12号倒是来过几次，不过她不说话，总是静静地坐一会，没多久就离开了。
等到后来，12号偶尔会穿着防护服来看望他们，每次全身都裹得密密实实的，她还是不肯开口说话。
再后来，12号也不来了。
大家都不来了。
136号也不来了。
17号又孤零零一个人了。
但是这次的17号很冷静。别人不来，他应该学会主动去找他们，这是136号教给他的道理。
于是17号带着阿巳，凭着一股莫名的执念与倔劲，挨个去看望了他们，即使他们都故意躲着他。
阿巳心想好奇怪，人类的头脑真的好复杂啊，明明之前大家都还关系好好的，为什么一下就全变了呢。
虽然大家再见面，彼此都表现得很冷淡的样子，可当得知136号病了后，纷纷主动提出要去看望她。
众人在136号的病房里，再次聚在了一起。
但大家都不说话，谁都没开口说话。
136号茫然地眨着眼睛，她认真注视着前方。
她知道，站在她面前的，一定会是17号。
阿巳望望这个，又瞅瞅那个，也不敢说话了，唉，真伤蛇脑筋。
“呃……”粗嘎的嗓音忽然回荡在室内，众人蓦然一惊，纷纷望向出声处。
许久未曾开口的12号，第一次开口说话，她露在外面的琥珀色眼睛望着他们，明亮的，朝气蓬勃的，“请再……再为我唱一次，《蛇蛇之歌》吧。”
136号抬头，她原先望着前侧，此时听见动静，循声望向12号的方向。
她弯起眸子，碧色眼瞳如雨墨山水，里头雾蒙蒙的，她目光落在虚空的不知名处，第一个起头唱了起来。
“红果果，小黑蛇……
17号这时候也不扭捏了，跟着136号的声音一起唱着，“嘶，嘶嘶嘶……”
“翻花绳，小黑蛇……
小哥哥也开始轻声哼唱。
陆陆续续地，所有人都加入了进来。
“……小黑蛇，真可爱，小黑蛇，哦，你是大家最爱的小黑蛇——”
歌声久久不绝，12号陶醉地闭上眼睛。
末了，她还在继续歌唱，“你是，大家最爱的小黑蛇。”
12号睁开眼睛，笑了起来，“一定要好好的啊，阿巳。你跟我们不一样，你不属于这里，外面才有你的自由。”
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小蛇迷茫地看着众人，但他们彼此好像都心照不宣的样子。
最近基地里好像进入了一批奇怪的人，但136号病情加重，17号没心情搭理他们，他带着阿巳闭门不出。
于是等到被迫分开的时候，阿巳感到如此地猝不及防。
它看到了一张很丑的脸，即使在它一只蛇看来，也绝对是很丑的级别。
更何况它在基地里，遇到的实验体各个都长相优异，如此对比之下，更显得那张脸惨不忍睹了。
17号毫不犹豫便将它托付了出去，这让阿巳有点难过，它不想离开他和136号。
还有小哥哥，12号，那个满嘴塞满零食的小男孩，以及，大家。
女人沉默着将阿巳揣进兜里，带着它成功离开了基地。
阿巳首次来到人类的世界，它跟着女人站在人流涌动的街口，脑海里又放起了那首《蛇蛇之歌》。
阿巳恍然，原来是这样啊。
在实验体中，阿巳的存在不是秘密，但从来没有一个人透出过它的消息。
因为正如他们所唱的那样——你是大家最爱的小黑蛇。
“要代替蛇族，好好地活下去啊，阿巳。”
这是17号对小蛇说的最后一句话。
“要带着17号跟136号，还有大家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啊，阿巳。总有一天，我会救出他们的。”
这是阿巳在心里对自己许下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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