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东西能带着死去的躯壳继续活在这个世界？
0846之前不知道，他身体里那些基因留下的零碎传承记忆里也没有答案。
现在他知道了，是这朵玫瑰。
它的躯壳明明毫无生机，却依旧可以活动，甚至根系开始吸取自己因为疼痛无意识外泄出去的精神力，然后飞速生长。
一人一花僵持了一刻钟，0846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玫瑰花率先投降，顺着0846的手一路爬上他的胳膊、脖颈、脸颊……
它在0846的脸上稍作停留，根系糊了0846满脸，显得它似乎是从血肉中生出的花朵，到了0846的头顶后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个装饰品。
0846终于眨了眨眼睛，抬手挠了挠鼻尖，有些痒，似乎脸上还残留着根系。
教授鲜少奖励他“玩具”，上一次还是三年之前，他得到的是一只兔子。
那兔子不过一拳大小，灰扑扑的，眼睛像黑豆子，混合了鸟类的基因，耳朵位置多出来两对翅膀，和耳朵一般大小，同样垂在脑袋两侧，没过七天就因为基因排异变成一滩肉泥。
深海研究所的实验品一共分为三种，第一种“A类”是非人形实验品，数量占总实验品的五分之三。
第二种“B类”是人形实验品，占总数六分之二，A、B类实验品都来源于研究所背后的金主。
最后一种“∞类”就是像0846这样，在研究由进化人胚胎为根基诞生的实验品，人形和非人形都存在。
前两者在研究所算是消耗品，它们的实验全都是为“∞类”实验铺路。
四耳兔就是A类实验品，还是一个融合失败的产物。
0846能做的只有在它变成肉泥后按下清洁键，家政型机器人跑进来将它收到处理空间内销毁。
全程0846都没有表情，那天晚上他得到了教授的加餐——和“玩具”一个品种的兔子。
0846知道教授为什么奖励自己，无外乎他看见自己对待除了“父亲”和“家人”之外东西，不会产生特殊情感，连最先进精密的机器都检测不出他在四耳兔死亡时产生了情绪波动。
但0846是难过的，事实上他并非对其它事物不会产生情绪，而是一直在用异能为自己的大脑建立屏障，让大脑、甚至是精神海躲过仪器的探查，研究员看见的只是他想让他们看见的。
他并非瓦恩眼里被成功驯化的“怪物”，瓦恩也不是他的“父亲”，研究员更不是他的“家人”，那就是一群冷血的疯子。
0846在等一个能让他逃出研究所，逃到其它星球的机会，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到那天。
“啪嗒”一声，头顶的玫瑰掉在了地面，0846回过神来，捡起摔得有些散开的玫瑰花，放到自己鼻尖嗅了嗅。
浓郁的芬芳一下炸开，他默默将这股味道记在心底。
原来玫瑰的味道是甜的。
与此同时，帝国阿尔法星系首都星，装饰华丽复古的卧室内，容貌俊美的青年猛地睁开双眼，纯正的金色瞳孔在黑夜里闪过一丝流光，暗红色的长发略显凌乱地贴在脸颊。
夜晚的皇子府寂静无声，连虫鸣都没有。
阿斯特诺半垂下眼睛，遮住中不断闪烁的金瞳，反应过来没有虫鸣的原因是因为特级隔音建材，而非他的卧室外真的没有虫子。
外面是花园，今天日落前他还里面的秋千上读书，耳边除了虫鸣还有鸟叫，以及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响。
脑中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阿斯特诺想起自己醒过来的原因，罕见地不是因为精神海的疼痛，而是因为一场寓意不明的梦。
海底翻滚的岩浆散发着热气，荧光的海鱼从他身后游过，他毫不犹豫地扑进岩浆，被灼烧的感觉真实极了，然后梦中变成了一片漆黑。
黑暗持续几秒，紧接着的画面是一片纯白，阿斯特诺在梦中闻到了似有若无的香气，再之后……他就醒过来了。
阿斯特诺说不出梦中嗅到的到底是什么味道，总归是自己在现实中闻过的，不然他也无法在梦中复刻。
“01，送杯热牛奶到主卧来。”阿斯特诺按下床头的按钮，呼唤24小时待命的智能管家。
“滴答”一声后，欢快的电子音响起：“是的主人，01为您在线服务，指令已接收，请稍后。”
大概三分钟后，阿斯特诺等来了自己的热牛奶，不过来人不是圆滚滚的智能管家，而是皇子府的真人管家凡纳德。
满头红色卷发的中年布维纳人，头上顶着独角，五官周正，看起来很是随和，总是让阿斯特诺想起在垃圾星时认识的庞力大叔。
凡纳德步伐稳健，走进铺着柔软地毯的卧室来到阿斯特诺对面，恭敬道：“殿下，这是您要的热牛奶。”
阿斯特诺靠在床头，点头道：“多谢。”
“夜已经很深了，凡纳德，你怎么还没睡？”
凡纳德：“回殿下，属下在为后天的……宴会做准备。”
阿斯特诺接过热牛奶一饮而尽，液体划过喉管，却没给这具身体带来丝毫热度。
宴会吗？
让他想一想，后天的宴会是帝后——他的继母提出的，说是为了让他和那些贵族的子女相看，有喜欢的可以慢慢培养感情，毕竟他的身边这几年太冷清了，多个人陪着也能让皇子府热闹起来。
可那些贵族家的少爷小姐，有哪个能“喜欢”一个无缘帝位还是个残废的皇子？
凡纳德欲言又止，柔和灯光下的青年看起来面色惨白，这让他不得不担心阿斯特诺的身体状况：“殿下……您是否需要止痛剂？”
“不需要。”阿斯特诺嘴角微微勾起，“今天的精神海没有那么疼。”
阿斯特诺像以往一样拒绝了，凡纳德没有感到意外，这五年来阿斯特诺使用双倍剂量止痛剂的情况屈指可数。
五年前，帝国二皇子、帝国之花、皇室代言人阿斯特诺三十七岁的生日宴上，发生了一场预谋许久的刺杀，这让他的精神海全盘崩溃，变成一片废墟。
刺客当场把自己烧成了飞灰，一番调查下来，也只能确认刺客是个拥有极强异能的源种，背后势力和星盗有关，刺杀大概率是接下了宇宙悬赏。
最后的“真相”是劳特公爵的孙子策划了这场谋杀，原因是二皇子拒绝自己的示爱，所以因爱生恨痛下杀手。
令人发笑的结果，那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少年明显是个被幕后之人推出来的替罪羊。
可奥莱尼亚大帝却没再追究下去，他只是将公爵一家关进监狱择日处决，又整顿了一番首都星的贵族，再对外宣布二皇子遗憾失去继承人的身份。
凡纳德还记得阿斯特诺遇刺后从医院苏醒的样子，那双象征着皇室血脉的金色瞳孔里是从未有过的黯淡，被誉为美神维莎眉心的晨露般的面孔灰败不堪。
精神海对于宇宙间的每一个种族都至关重要，一旦精神海出了问题，轻者无法再动用精神力，重则变为暴虐无常的疯子，余生都将活在痛苦中。
现在的医疗水平根本无法治愈精神海的损伤，只能缓解。
精神海的重要性对于帝国皇族尤甚，身为源种之首的龙族，精神海崩溃的皇族将再也无法变回原型。
而登上帝位的前提，是能够在祖地用原型获得“龙族始祖”的承认，被承认的继承人才是名正言顺、能冠有“奥莱尼亚”之名的大帝。
阿斯特诺的精神海被毁，直接剔除了他继承人的身份。
皇室的“帝国之花”凋谢了。
二皇子府一夕之间冷清下来，凡纳德亲眼见证阿斯特诺从刚出院的暴躁癫狂，一直到如今坟墓般的沉寂。
凡纳德心痛却无能为力，只能给予阿斯特诺足够的关怀，就算这些关怀治愈不了他精神海崩溃的痛苦。
“你去休息吧。”
凡纳德端着空杯恭敬行礼：“属下告退。”
等到卧室重归寂静，阿斯特诺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他没骗凡纳德，他的精神海今天晚上真的没有之前那么疼。
通常情况下，崩溃的精神海几乎无法产生精神力，即使产生了精神力也无法容纳，只能快速逸散，随之而来的是脑部没完没了的疼痛。
但阿斯特诺的精神海会在他入睡后不由自主地产生精神力，用再好的止痛剂也只能让他勉强安眠半宿，如果想要睡个好觉，就得提前服下双倍药效的止痛剂，可药剂的副作用会让他一整天头脑昏沉。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所以刚出院时半夜苏醒后干脆不再入睡，关闭智脑的健康系统转而去读书、听新闻、侍弄花草……更多时间是读书，读纸质书籍，书架上有什么就读什么，直到天色泛白。
后来等到阿斯特诺迟钝的大脑意识到自己可以前半夜进行这些活动，后半夜再入睡时，他的身体已经适应了这样的作息，干脆就保留下来。
凡纳德这几年似乎对他的夜间活动有些误会，不过阿斯特诺没有特意解释，毕竟凡纳德由于种族原因脸上藏不住心事，所有喜怒哀乐都表达在脸上。
没什么比凡纳德更适合成为如今“帝国之花”的代言人了，只要别人询问二皇子近况时，能够在凡纳德脸上看见负面情绪，就会透露出一个消息——二皇子依旧在皇子府当他的“废物”。
阿斯特诺掀开被子，踩着发热的地毯走到窗边，抬手推开窗户，微凉的晚风灌了进来，吹乱了他披散的头发，他伸手摘下窗边树枝上红艳的浆果放进嘴里，舌尖爆开的酸甜让他想起梦中的那股甜香。
除了晚上那个意味不明的梦境，其它的和之前没有区别，他精神海疼痛的减弱会和这个梦有关系吗？
阿斯特诺无法确定两者之间的关联，却心间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于是闭上眼双眼。
风似乎更大了，站在窗口青年的长发自下而上胡乱飞起，窗外的树枝却停止了摇曳。
阿斯特诺的世界逐渐由漆黑转变为纯白，耳边传来匀称的呼吸以及心脏强有力的跳动。
他闻到了和梦中毫无差别的的甜香，抬头对上了一双满是冷漠的白色瞳孔。
阿斯特诺：“……？”
0846眨眨眼，不知道手里的玫瑰花怎么突然僵住了。
他刚吃完晚饭，是格拉送过来的营养剂、浆果、达达兽，还有科琳娜奖励他的千目兽。
这几样东西里营养剂才是他补充能量的主要来源，至于其它的东西……0846也不理解教授让他几十年如一日吃生兽肉和涩得要命的浆果是为了什么。
可能是单纯为了折磨他，毕竟能把他创造出来，没点奇怪的癖好反倒不正常。
0846捧着玫瑰花垂了垂眼，等待嘴里的腥味散去。
他的基因导致他的五感比正常的宇宙种要敏锐，虽然平日里被药剂压制了一半儿，又被研究所的特殊建材隔绝，但到了该发挥作用的时候还是会尽职尽责。
比如进食、实验……0846相比于实验上的疼痛，0846更讨厌生肉的味道，也不喜欢那种比药剂还难喝的浆果，可他无法拒绝。
思绪飘走一半儿，手里一动不动的玫瑰花突然缩成了一团。
0846戳戳被根系包裹的玫瑰花，指尖一痛，血腥味儿散出一瞬又迅速消失。
0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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