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实在是太热了……
徐茉莉感觉自己热得不正常，像一条泡发的鱿鱼，卡在一个狭小的槽里，周围的水已经被吸干，她巨大、臃肿，且黏腻，挤满了每一个空间。
她忍不住呼救，这才发现张不开嘴，也睁不开眼，变成一摊肉泥。
耳旁隐隐传来母亲的啜泣，徐茉莉想告诉她别哭，然而眼皮太重了，怎么也抬不起来。
幸好有人帮她劝。
“茉莉会好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说话老实温厚的男人是裴叔叔。
“老裴你别安慰我了，高烧好多天，查不出病因，躺在这里空耗着。”母亲的声音听上去很绝望。
“唉，我卜了卦，叫她别去的，非要跟着救援队去救人，这死妹仔就是心善。谢谢你啊秦医生，要不是你背她下山，死在山上都不晓得。”刀子嘴豆腐心的这位是外婆。
“那种情况下，任何一个人见到，都会救的。不要太担心，注意帮她补水哦。”
男声清朗温良，紧接着，一股好闻的冷杉木质香味兜头罩住了徐茉莉，清凉的湿棉棒轻柔滚过嘴唇，她惹不住追着棉棒，抿了一下。
“如果明天情况仍然没有改善，我建议转省医院。”
徐茉莉想再多吸点水，湿水棉棒却跟着好闻的冷杉木质香一起离开了。
家里人纷纷向秦医生道谢，徐茉莉却忍不住腹诽：小气鬼，再多给一滴水，说不定她就有力气睁开眼了呢。
意识在现实与幻觉间游走，两者之间的边界被梦境的流沙吞噬，变作炙热斑斓的色彩。
她忽而是沙漠里徒步的旅人，忽而是离群的骆驼，忽而是寻找荒漠果实的快步麻蜥……
无论她变成什么奇异的沙漠物种，唯一的目的都只是为了寻找水源。
徐茉莉渴坏了。
跋涉千里，干渴难耐，目之所及尽是黄沙。
滚烫的沙子烫得双脚血迹斑斑，每一次前进，她都要从过膝的黄沙中拔腿而出。
口腔像被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绞了一圈，每一次吞咽都会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她已经流不出汗。
在沙尘暴来临时，她晒成了一张干枯的人皮，无力地倒在一块背风的岩石后，最终覆没在呼啸的风沙之下。
就这样，徐茉莉的意识逐渐抽空，陷入炼狱般的煎熬。
不知天地，不辨晨昏，仿佛与世隔绝。
直到某一刻，一颗水滴砸中了干裂的嘴唇，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水滴钻入干裂的唇齿裂隙，滋润了焦渴的腔体。
竟然是甜的水！
再获甘露，她又活转过来，禁不住张开嘴，渴求更多。
等了半天，水滴迟迟不落，她忍不住伸出分叉的舌头舔舐岩石。
舌头在空气里来回摇摆，却一无所获，她猛力挣扎，却没有舔到水滴，反而睁开了眼睛。
她仍旧躺在病房里，周围夜色像青灰色的尸体，有一种真实的阴森。
没有岩石，没有沙漠，更没有灼热的太阳，只有一个深邃黑暗的口器悬在她的正上方，她喝到的水正是来自于怪物口器当中凝结出的水滴。
水滴悬附在口器周围的一条触须上，将落未落。
她弹坐起身，久候不至的水珠正中额心，沁凉、幽深，且滑腻，而后顺着脸庞落至唇角。
惊惧瞬间攫取了神经，徐茉莉尖叫一声，整个人埋进被子里。
等了好一会儿外面没有任何动静，她这才发现喉咙干哑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被子罩头，眼睛露出一点缝隙，假装有壳保护，徐茉莉小心翼翼地抬头张望。
悬在头顶的口盘和触须没有动，于是，她稍稍放下心来，开始观察四周的环境。
月光浅浅照进病房，在地面投下淡淡的银辉，寂静幽暗的夜晚，空气里漂浮着潮湿的海洋气息，与偶尔响起的梦呓鼾声交织在一起，似浪一般起伏。
天花板密密麻麻地生长着黑色的海葵状生物，它们不断往外喷吐着淡墨色的影团。
徐茉莉紧裹被子，尝试挪动身体，终于看清正上方的生物。
它也是一只黑色海葵，而且是这间病房里最大的一只，奇怪的是，它并没有像其他海葵那样喷吐影团，而是在对她“流口水”。
虽然这样讲很奇怪，但徐茉莉就是这种感觉。
当徐茉莉试图看得更清楚，掀开被子时，那些海葵像受惊的羊群，蜂拥着涌出门外，连上方那只大海葵也不例外。
随着带来湿气的海葵离去，徐茉莉再次被炙热吞没。
所以，她还是在做噩梦，对吧？
毕竟，谁家医院天花板会长黑海葵呢。
噩梦真是可怕，除了让她在梦里渴死，还是渴死。
徐茉莉顾不上多想，赤脚追了出去，哪怕抓到一只海葵，喝它的“口水”也好啊。
医院走廊充斥着黏腻的咸腥味，黑色的海葵铺天盖地生长，连墙壁标识灯的光源都被遮蔽得若隐若现，它们触须飘摇，宛如一丛丛盛开的海底花束。
这些小东西看上去无害又可爱，但当两个花簇的触须碰在一块，它们会立刻进入战斗状态，朝对方弹射黏液，迅速缠绕在一起，展开一场殊死搏斗。
失败的那方会被吃掉，化为养分，壮大胜利者的身躯。
然后，胜利的花簇则会重新伪装成无害可爱的模样，静待下一个猎物的到来。
如此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短短半条走廊，徐茉莉已见证黑色海葵上千次的捉对厮杀、壮大，以及进化。
是的，进化。
部分通过吞食而壮大的海葵，变成了一条条黑鱼。
黑鱼们摆动尾鳍，在医院的走廊里来回游动、嬉戏、□□，产下百万数量的鱼卵，它们密密麻麻地附着在肉眼可见的任何地方。
徐茉莉忘记了追出门的目的，半扒在护士站的导诊台边，近乎着迷地看着亚力克板上那些拇指大小的黑鱼卵。
鱼卵在微弱的光线下展露半透明的光泽，她得以看见生命的演化。
当鱼卵的表面出现细小裂缝，继而愈来愈大，终至裂开，小黑鱼破壳而出，在黏稠的黑影中使劲扭动身体，挣脱卵壳的束缚。
徐茉莉新奇地望着它们，忍不住伸手逗弄。
鱼没有表情，但是，她发誓在这些貌似可爱的小家伙身上，看到了恶作剧得逞的满足。
距离她最近的一条小黑鱼，喷出了一道黑色影团，精准扑中她的眼睛。
“啊——”
眼球好似被扎入了十万根针，徐茉莉捂住眼睛大叫，整个儿天旋地转，不辨东西，只想快点找到水，冲洗眼睛。
跌跌撞撞中，她撞开了一道门。
眼睛的疼痛随之消失，看清楚了前路，这里却又不是医院了。
这里似曾相识，隐约感到熟悉，但又遥远得仿佛遗落在记忆的迷宫里，直到楼上婴儿的啼哭把她唤醒。
她打了个哆嗦，低头一看，书包单肩背，穿着小白鞋、白袜子和深蓝校裙，再一看，手也变小了，回到了十岁的模样。
想起来了，今天下午，她提前放学，跑来帮妈妈干活，又渴又热，打算翻主人家的冰箱，找个雪糕吃吃……
突然，楼上乒哩乓啷大震，吓得她双肩一缩。
二楼响起母亲的声音，她厉声拒绝着什么，只是天然嗲的声音不会骂人，听上去仿佛欲迎还拒一样，软绵绵没有什么力度，反倒激发了对方兽性。
“……我不要，你走开。”
“装什么装？你男人欠钱跑路，你以为做个保姆就能还钱？没有我照顾，你们早睡大街去了。你乖乖的，听话。”
“跟你没关系，你滚。”
“乖，听话，玉珊练瑜伽，晚上7点才会到家，我们有两个小时，就你跟我。”
房间里又是一阵山推地倒，哗啦啦带倒一大片。
徐茉莉吓得大气不敢出，脑子一片空白，连怎么摸出把美工刀的都不知道，哆嗦着往二楼去。
越靠近育婴房，哭声、暴力声、挣扎声越刺耳混乱，徐茉莉手心满是汗水，她攥紧美工刀，一把推开门。
顿时，刺鼻难闻的气味冲她满脸，她心跳加速，全身都在颤抖。
母亲已经蹂得面目全非，泪水与汗水混在一块儿，凌乱爬满白壳儿瓜子脸，仅能从一片杂乱的衣物中勉强辨认出她的身影。
地上散落着各种物品，画册、玩具、台灯等东西一地狼藉，墙上有一道明显的划痕，打破的玻璃碎片落在四周，鲜血从母亲脚边一路淌开。
婴孩被挤在角落里，小手抓着扶栏，尖利啼哭仿佛无休止一般，在室内回荡。
高大魁梧的男主人犹如一块黑斑，丑陋地覆在地面，手掌死死扣住白柴儿胳膊，两个肌肉臂膀青筋虬结，人前彬彬有礼的面孔写满原始兽性。
男主人并不怕被徐茉莉看见，母女俩娇小瘦弱，小姑娘家家猫儿似的，没有几两肉。
他分神朝徐茉莉笑了笑，浓浊的鼻息忽高忽低，他对女人许诺，“茉莉来了，你看，我会对她好，给她买好衣服，让她衣食无忧，送她去最好的学校，你还有什么好担心？”
他的语气里充满掌控者的自信和威胁。
“出去，茉莉，你出去……”，母亲崩溃大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淌下。
“你要做我爸爸吗？”徐茉莉收起美工刀，踢开面前碍事的玻璃碎片往里走。
“当然，以后我就是你爸爸。”男主人放肆大笑，挺胸得意，“秋月，你看你女儿都认我。”
母亲举手挡脸，却被他强硬扯开，柔弱无助的羔羊是暴力者最好的食物。
“你会娶我妈妈吗？”徐茉莉又问，她弯腰收拾东西，就像以前无数次帮母亲打理雇主这个家一样。
徐茉莉用画册把碎玻璃扫到一旁，然后收纳画册和玩具，细心扶起台灯。
“你妈就是我的小老婆……”
男人戏谑邪笑，下一刻，话音戛然而止，后脑重重挨了一记。
他整个人正沉浸在无边放纵之中，这一下把他打懵了，他惊诧地回头，却迎来狂风暴雨般的猛烈击打。
一下，两下，三四下……
孩童的躯体装载着成年人的力气，徐茉莉持续重击男人，令他脱离附着的地面，痛苦嚎叫，像一条即将被打爆的蜷缩肉虫。
他翻身去抓徐茉莉，但母亲此时却不放开他，身体化作食人藤的索命结，死死扣住，她缠住怀里的男人，不把他吸成人干，绝不罢休。
他是一只被罗网捕获的野兽，惊慌失措地扭动身体。
男人发出凄厉叫喊，面容变形扭曲，却没有办法逃命。
他之前煞有介事玩弄女人的样子，现在简直像个笑话。
沉重的台灯犹如一颗天外陨石，狠狠地砸中他头顶，似乎要把他的头颅砸个稀巴烂。
伴随着惨叫声，鲜血疯狂流出，滴到女人脸上，她发出兽性的嗬嗬声，把鲜血咽进肚子里，以他的痛苦绝望作为精神粮食，治愈自己。
“你算老几？！”
徐茉莉嘶吼大喊，愤怒的声音撕裂房间，可怕的底层力量吞噬着这个健壮的男人。
终于，男主人彻底软下身躯，与母亲交颈而卧。
血从湿漉漉的发丛里流出，两个眼珠子圆鼓鼓地凸起，像死鱼眼，他死不瞑目。
徐茉莉踢这死猪肉一脚，冷冷告诉它。
“我不需要爸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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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 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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