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翘进厨房简单弄了两道菜,走之前放入高压锅煮开的白粥,倒入砂锅,切了肉沫,装入佐料碗腌制三分钟,点火,放入粥中加热,又放油盐炒两个蛋,也倒进粥里,起锅时,撒上熟芝麻。她对食物不挑剔,将另一个灶台煮好了的青菜豆芽装盘,再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酸奶。
这就是她的晚餐。
整个烹制过程不超过十分钟。
林翘一个人坐在桌前,米粥冒出的热气扑在脸上,温度太烫,她就先吃白水煮的蔬菜,吃完后,再吃粥堪堪好。
她只开了一盏摆在桌上的光线较为暗淡的小灯。
除了这小片朦胧的灯光,以及案几上的烛焰,四周静悄悄的,在黑暗的笼罩下。
氛围静谧孤单到有种所拥有的一切都不真实的错觉。
其实林翘也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是真实的。她曾读到,人无法忘记童年时使自己产生疼痛的东西,当时的痛苦在多年后会成为一段被不断重塑的记忆。就像有些缺爱的女孩,小时候深受家庭创伤,长大以后自发长成了慈悲圣母般的女人。从未得到过良好照顾的小女孩,在过去,深感自己的匮乏和不被理解,长大后,同其他人一般与男人恋爱,可她不由自主爱上的实则是一个需要被宠溺的小男孩,一位个性骄纵也十足懦弱的王子殿下。
需要被父母照顾呵护的小女孩,无法在童年时得到想要的,成年后,却很擅长照顾呵护身边人。那些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归位。
如此循环,让林翘觉得人性确实是很奇妙。
那么,她小时候缺乏的来自是父母和他人的关怀照顾吗?不,本来她和所有的小孩一样,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稀有动物,遵循父母和老师的意见学习生活。
爸爸妈妈对她很好,管教也严厉。
因为她做错了一件事情,紧接着,又犯下第二件错事。正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乱了,每天睁眼看到的一切都使她感到颇为荒诞离奇,她大量阅读小说,来逃避现实,虚构的世界一度取代真实。现实世界是其他毫不相关的人塑造的,当她不再是构建美好世界的一员,她作为人便失去了所有存在的意义。
那些不能让人感到欢乐的事物,应该认定它们并非真实存在。如同她,她无法让人从她这里得到开心和安慰,她也是虚假的。
她不认为自己曾是缺爱的小女孩。回望过去,困扰她的是无法言明的恐惧和毫无价值的人。
中学时陷入绝望自卑的漩涡之中的人是她,她却在心里想,假如有天年世遭遇不幸,她会眼含泪光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她的爱和宽恕。
“即使你一无所有,我也会爱你。不考虑其他人,永远只想着你。”
这听起来完全是被爱情迷惑丧失理智的人才会讲出口的话。可对林翘而言,不仅是如此,她许诺的不只是爱,她在描述自己的恐惧。
结果,年世真的被人杀死分尸,这都是她的错。她不该有那样的妄想。
在潮闷的梅雨季到来时,她的年世哥永远消失了。
课间休息,有同学说,年世被装进了黑色塑料袋里,指不定正埋在哪里静静地被大自然分解。他们嬉笑打闹,是他们的事。为什么要拿年世哥当乐子!林翘出奇地愤怒。
她抓起水瓶,砸向了同学的脸。
她清楚地看见他的脸有瞬间肌肉歪斜,像块皱巴巴的烂抹布。
血滴落在地上,尖叫声响彻走廊。
老师急匆匆赶来,把她领到办公室,准备与她促心畅谈。
林翘冷淡地说:“侮辱一个失踪的人,很糟糕。”
那一阵,她的心麻木冰冷,大脑空白,仿佛没有什么能唤醒她的情绪。老师关切的眼神,躲在后门围观的几个同学,她全都不在乎。
“你有什么心事,不要压抑在心底,许多事情,想开了就好。”
“我想不开呢?”
老师语重心长道:“凡事都有个度,要点到为止,你不能因为同学开另一个同学玩笑,就打人,拿东西砸他。”
“开什么玩笑?他说,年世死了,装在黑色塑料袋里腐烂……”
老师表示事后会批评那个男生,但首先,她要向他道歉。
“我不道歉。”
老师给妈妈打了电话,让她领林翘回家。
“妈妈,我知道我错了……”妈妈来学校,和林翘相顾无言,开车回家的路上,她林翘望着窗外,人来来去去,车不停地开,世界依然在运转。她眼泪涌出来,声音变得哽咽,终于屈服。
“你做错事情不要紧,要想怎么补救,以后不能再犯。”
“可是,妈妈,有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不可以被伤害的人。我做不到,让别人伤害他,还视而不见。”
“他是谁?”
“妈妈,这不重要。”林翘的眼泪弄湿大腿处的牛仔裤。
被屏蔽的感官知觉,自她准确无误地扔出水瓶后,回来了。当她能正常接收别人的情绪,泪水便失去了控制,不停往下掉。
“你不能这样,听老师说,成绩也下降了。”
林翘不想回家,她希望坐着的这辆车能一直开下去。开到世界尽头。她不用回学校,也不用回家。
人很难理解他人所拥有的而自己却没有的东西。
她下车,走在妈妈前面。
“年世哥,对不起。”她默念道,随即,转过头,对妈妈说:“对不起。”
对年世的亏欠停留在想象中,可做出过分的事情的她,已经伤害到了妈妈。之后,家人没有再提起她扔水瓶这件事。她也就心安理得了。
是,赔了一些医药费。
但无关紧要,因为自那以后,无人会在她面前提起年世。年世的朋友聚在一起,说些怀念他的话,见她经过,也闭上了嘴。
失踪的年世,俨然已成校园怪谈之一。
她其实是知道的,人们议论纷纷,说同校有个女生,因为年世发疯。
很般配吧,两个命中注定在一起的人,都加入了校园怪谈套餐。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她离开家来到学校,听课写作业,回到家,继续写作业。只是,从前和她是朋友的人,全部渐渐疏远了她。
这些都可以忍受。
直到某天下午,大课间休息时段,她回去拿遗落在家的试卷,经过一家经常被老师点名要求去那儿购买练习册的书店时,被两个看起来素行不良的男生拦住。
其中一个叼着烟,向她搭话,就将烟夹在手指间,火红的烟头对着她,在半空晃动。
“你不是想找年世吗?我知道年世的下落,走,我带你去见他。”
“是啊,妹妹,年世这小子,我们两个熟。”
林翘不耐烦地想,他们当自己是白痴吗?她怎么可能跟他们走。
“走嘛,妹妹,你长得乖,他也一直喜欢你呀。”
“你怕人说年世坏话,就打人。年世也是,听人讲你的不是,几拳头就揍过去了。”
唱双簧一样。他们愚蠢的谎言,逗乐了林翘。
她原本是不感兴趣的,还觉得很讽刺。这两个人,胡编乱造了一堆和年世有关的话,明知道是假的,但莫名的,还是让她生出些许怀念。
“他失踪了。”她面无表情道。暗自期许他们能说出更多离谱的事情。
叼烟的又吸了口烟,神色迷醉,风把烟味儿吹到她这边,让她喉咙发痒,忍不住捂着脸咳嗽起来。当她拿开手,一张纸巾递到了眼前。
“我们是好人,你看,很关心你的。”
“呛到了啊,快把烟掐灭,人家妹妹很娇弱的。”
“不是我们骗你,年世,就在后面那栋楼里待着,他在等你。”
“我给年世打个电话。喂……等等他没接。”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作势要打电话,等了一会儿,又说没人接。
林翘真是服了他们,装得挺像模像样。
万一,年世哥真的只是想不开,离家出走了,所以,才没有认识他的人,能联系上他呢。那一刻,她幻想着,这两个人没有骗她。
在年世哥失踪以前,也发生过几次男同学偷翻她课桌。那天,雨过天晴,学校路面仍有些未干的水痕,她来到学校,比平时早到十来分钟,住读的学生负责开教室门,此刻正趴在桌上补眠。正好让她撞见有个男生弯腰站在她座位附近。
林翘站在门廊上,耐着性子看他想做什么。
一本红色封皮的本子被掏出来。
男生佝偻着腰,偷偷摸摸把本子打开,翻到某一页,看了许久,才翻到下一页。林翘一方面想立刻制止他,不要乱碰她的东西。但同时,她莫名又不敢上前,好似被人逮个现行的不是他,而是她。那不是日记本。所以被人看见也没有特别羞耻。
可那是她写小说的本子。
虚构的故事,联想不到她本人,可内容同样令人担忧。
暗自纠结的林翘,就这样一直盯着男生。
而他只顾着弯腰偷窥她写的小说,完全不顾及教室里的其他人,毕竟六个有五个都趴在桌子上睡觉,剩下一个望着窗外发呆。男生看完了,把本子放回原处。
林翘反倒被吓到,急忙站到走廊上,看着楼底下往来经过的学生。
上课前两分钟,人都差不多来齐。
林翘和同桌提起这件事,却听到同桌说,“你这才发现啊,我以为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专门写了放课桌,等着别人看诶。”
“到底都有哪些人都看过啊。”林翘气得在草稿本上画圈圈,力道太大,戳破了纸张。
同桌安慰她说:“这个嘛,我没看过,你没有宣传,我就不凑热闹了,趁你不在偷看的,都是男生。”
那,年世有没有偷看。
年世哥也看了她在本子上写的魔法少女在异世界冒险遇到独角兽和森林仙女的故事吗?还好写的不是什么七国王子疯狂迷恋我的玛丽苏小说。
可独角兽和森林仙女听着有些幼稚,分明就是学龄前儿童的最爱。
是的,她还没有开始写那些风格阴郁压抑的故事。在暴风轰鸣的夜晚,僵尸没有从坟墓里爬出来与恋人再次相逢并紧紧拥抱。少女也不会把她的灵魂献祭给魔鬼,以换来亡者的一吻。大雾弥漫,埋在高速公路两旁的死人,绝无可能趁着车流拥堵,爬到车顶上狂乱地舞蹈。
回忆,太多回忆。
不能更新,不能再做更多。
忽然间,一股足以吞没她的绝望涌上心头,她想,年世哥兴许是真的死了,而不是失踪。他没有理由失踪,他与家人关系和睦,性格乐观,有很多朋友。
她必须承认,年世哥,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妹妹,走啦,去找他。”少年之一,语气染上不耐烦,抓住她的手腕,带她往前走。另一个则在后面,推了她一把。
林翘恍然清醒过来。
“我不跟你们走,两个臭傻逼,骗人可以,别骗我。”她骂了一句,转头就跑。
她骂了脏话。
但她没有打人,这是一种进步。她可以控制自己啦。
林翘的笑声,响亮地传了很远。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那儿有年世的东西,怎么讲来着,对了,他的遗物!”男生将烟丢在地上,运动鞋的鞋底来回碾压,同时高声喊道。
林翘停下脚步,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
他怎么能确定年世哥死了。
“你骗我。”
“这次没骗你,真没骗你。”他举起双手,模仿电影里投降的人,缓缓地走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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