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板看见大门已关,那闻非的身形再轻总不能光天化日下翻墙而逃,略略放下心来,悄悄转过身瞟了一眼身侧的青年青年。
这青年名唤苏辰,盛都人士,半个月前带着一封中原吴家耆老的家书敲开了大凉州吴宅的门。
信中说苏辰的母族是江南数一数二的盐商大户,可他本人却对卖盐的生意毫无兴趣,也不想当什么花钱就有的斜封官,只一心想到大漠之中做宝石生意,便带着商旅和本钱到大凉州来投奔吴老板。
耆老还说,苏辰的母族多年以前也曾嫁过一个女儿到吴家,按辈分算吴老板可称得上苏辰的舅父,令他好生照拂晚辈。
吴老板能在群狼环伺的大凉州把生意做得红火,本就是个人精,自然能看出来这封信的措辞看上去言辞恳切,却不像长辈对晚辈的提携照顾,反而更像是提醒吴老板:这青年不简单,千万不得怠慢之。
而当他亲眼见到苏辰后,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这位青年虽刚过弱冠,周身气度却极为不凡,整日在脸上挂着爽朗的笑意,可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眼神中竟会流露出一丝杀伐果断之气,仿佛是个天生的上位者。
信中的内容加上苏辰本人的压迫感,使得吴老板每次见到他,内心总会不自觉有些发怵。
*
闻非打量的眼神在吴老板和那青衣青年之间来回几次。
这青衣青年出现后,吴老板虽说没有继续下令对自己动粗,可也好似没有放自己走的意思,她都还没说些什么,吴老板他自己的脸色倒是翻江倒海的。
诸多小厮护卫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动手,一时间场面陷入尴尬的沉默。
此时那青衣青年竟噗呲一声笑了,眉眼弯弯,灿若骄阳。他转身对着吴老板说道:“听说舅父今日请了名医上门给老太太看诊,想必就是这位吧,怎么的闹成这样了?”
吴老板没好气地道:“我不过四五年没回大凉州,不知何时竟冒出这么一个毛头小子,还称什么妙手怪医,我呸!方才若不是我出手拦着,恐怕现在吴宅大门上的彩绸都要换成白的!”
听了这话,闻非挑起一边眉,微微摇头叹了口气,她的动作十分轻微,却一丝不漏地落到了青衣青年的眼中。他走到闻非跟前,施了一礼,道:“鄙姓苏,单名一个辰字。早就听闻大凉州有一位闻怪医,妙手诡谲,可是阁下?”
闻非象征性地拱拱手以示回礼,“正是。”
苏辰又问:“方才吴舅父说你要对老太太行凶,是怎么回事?”
闻非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吴老板,只见他的脸涨得通红,却不敢说些什么。她收回眼神,缓缓道:“不是行凶,是施针。”
“什么施针?我吴某人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有大夫拿着十来寸长的针推要往人的头颅里扎的!”吴老板终究还是没忍住,高呼道。
他想着,即便苏辰的真实身份显赫,可到底与他祖上有亲,听了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之后总该是站在自己这边,便越说中气越足,说到最后几个字简直可以用大吼来形容。
怎知苏辰听完,长指扶了一下自己下巴,竟说道:“虽说晚辈不懂医理,但幼时跟随外祖父到盛都游玩,拜见过宫中御医,倒的确听说过古医书中有这长锥治疗之法。依我看,这位闻大夫既然能在短短几年名扬西北,大约身上的确有两把刷子,舅父不如就信他一回。”
苏辰的嗓音低沉,说起话来却抑扬顿挫,洋洋盈耳间让人不自觉想要相信他。
但毕竟自家老母亲的性命攸关,吴老板咬咬牙,还是不敢冒这种风险,抬起手想召仆从们擒住闻非。
闻非却上前一步,直视着吴老板的双眼道:“我与吴老板没有交情,你不信我也正常,但既然你在大凉州打拼多年,应当认得卢老县尉吧。不如这样,你现在派人去把卢老县尉请来,从旁监督,我把话撂在这:今日我若是治不好你娘,便随你处置,如何?”
卢老县尉出身名门,年轻时堪称文武双全,甚至不惜亲身学习旁人鄙夷的仵作之法,在大凉州任职期间破获过不少大案,在大凉州百姓心中有着相当高的威望。
吴老板刚到大凉州那几年,有一次被诬陷成偷宝石的小贼,险些当场被打死,最后还是卢县尉出手相助,查明真相,还他清白。
他没想到闻非竟会搬出卢老县尉,老人家已致仕十余年,每天在家中含饴弄孙,种花遛狗,他实在是想不出这二人能有什么交集。不过要说在大凉州里有谁能作保说服他给母亲用这长锥之法,还真非卢老县尉莫属。
吴老板想定,朝身边的小厮摆摆手,“去把卢老县尉请来,驾着马车去,别累到老人家。”
半个时辰后,一位脚步有些颤巍,精气神却极好的白发银须老人走进吴宅。
吴老板对卢老县尉就像对老大哥一样,十分亲切,正想好好数落闻非不受医德,不料他这位老大哥竟也说出了与苏辰差不多的话。
吴老板知道卢老县尉师从神探名相,兴许真的见过这种奇诡的医术,既然卢老县尉都发话了,那他还有什么可说的,沉默着领了人重新入了后院。
老太太的卧房外男不便入内,苏辰便陪着卢老县尉在门外廊下坐着吃茶聊天,吴老板则与闻非一同进了房中。吴老板屏退左右,扶起母亲的上半身,按闻非的吩咐将她的头扭到侧边,露出后脖颈,一手扶稳母亲的头,另一手拭了拭自己发红的眼眶,然后紧紧握住了母亲瘦骨嶙峋的手。
闻非重新掏出那枚发着寒光的长锥,先用烈酒浇了透,再放至烛火之上烘烤片刻,长指在吴老太太后脑略微按揉了一下,便举起针锥缓缓插入。她的手极稳且慢,若不是吴老板一直死死盯着那枚长锥,恐怕都看不出那针锥到底插进去了没有。
只见那长锥从吴老太太耳后,直直没入头颅之中,须臾间,那双混沌了十载的眼眸里竟再次浮现了吴老板魂牵梦绕的、来自母亲的热切。
“娘!”吴老板哪顾得上这些,当即伏在老母亲的膝上,哭得仿佛一个五岁顽童。
吴老太太病了多年,干枯的双唇开开合合,一时半会竟说不出话,只有流不尽的泪水。
吴老板的哭声震天动地,原本侯在外头的吴夫人,还有平常服侍吴老太太的婆子女使们均是一惊,冲进门去,却只见母子俩抱成一团,哭成了两个眼鼻唇都通红的泪人。女眷们还真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纷纷感动落泪,就连门外的卢老县尉都新生感慨,一时间门里门外哭声连成一片。
又过了不知多久,吴老板总算回过神来,“对对,我得好好感谢闻大夫,他可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闻大夫,我……”待他转过身,哪里还有闻非的身影,他又走出门去,廊下却只有一脸感慨的卢老县尉和笑吟吟的苏辰。
吴老板两只眼睛哭得像两颗大枣,鼻子堵住了说话都不利索,十分艰难地问道:“卢老县尉,闻大夫人呢?”
卢老县尉十分讶异,“怎么,闻大夫不是在房间里?”
吴老板用衣袖使劲擦干净自己的脸,说道:“方才是在的,可一转身人就不见了,你们一直坐在廊下,也没看到他出来?”
二人均是一头雾水,大眼瞪小眼,一旁的苏辰却是心下一惊——竟然有人能从他眼皮底下凭空消失?
*
闻非平生最是受不了此等哭哭啼啼的场面,因而确认吴老太太无碍后,在显眼的妆奁下压了一张药方,趁众人哭得正起劲,寻了空便翻窗绕着后院走了。
这下吴宅里再无人拦她,她一边悠哉悠哉地往大门方向走,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次的诊金够她在善春堂里躺上多久。
可她刚踏出垂花门,身后却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闻……闻大夫!闻大夫留步!我家主君他晕倒啦!”
闻非抬眸看了一眼远处的吴宅大门,毫不掩饰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吴宅的大门,进来容易,怎的要出去就这么难啊!
她认命地转过身,重新跟着女使走入后院。
闻非以为吴老板只是在大悲大喜之间,一时激动昏厥,给他施了几道定神安眠的针法,便拐过去查看吴老太太。她今日费了这么大力气才治好的人,可别又被吓回去了。
出乎她的意料,吴老太太看起来竟神色无虞,双目清明,虽然偏枯了好几年的半侧身体依旧没有力气,但总归是能靠坐起来吃些糜粥了,人也精神了不少。
到底是在夫死子离之后,以一己之身支撑了吴家半辈子的人,吴老太太的精神承受力倒是比吴老板都要好上几分。
闻非细细检查了一遍,又向伺候的女使婆子示范平日里的按摩手法,完了正想起身告辞,却发现自己的手臂被一只干枯的手拽住了。
吴老太太说不出话,眼神里的关切都要满溢了,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抽气声,但这不妨碍闻非听懂她的意思。
“吴老板只是欢喜过度,激动昏厥,休息一下便好了。倒是您卧床数年,原本偏枯的半侧身体已然有些萎缩,须日日按摩活动才能恢复过来。等您养好身体了,还能跟吴老板同享天伦之乐。”
待闻非再次回到吴老板的床前,却发现原本只是昏睡的人,此刻却发起高烧,脉象时紧时缓,豆大的汗珠在吴老板不太浓密的额角聚成一片,白日里涨得通红的脸此刻竟又烧成一样的红。
闻非眉心一蹙,一手摸着吴老板的脉,另一手则撩开对方的衣襟和袖口,检查是否有外伤,果不其然在他的右手臂外侧发现了一片红疹。
“吴老板这几日去过什么地方,可有接触什么生人?”
吴夫人是大凉州本地人,长相俊秀,性格泼辣,可一日之内经历了婆母病愈、丈夫晕厥,平日里豪爽的女人也只剩下个哭字。听了闻非的问话,她强撑着起身,唤来了管家回话。
“主君近日里除了在老太太床前侍疾,便是在外应酬,年关就要到了,见的都是一些熟悉的生意伙伴,没见过什么生人啊。”
闻非又问:“那吴老板平日里可有侍弄花草,或者上山游猎的习惯?”
吴夫人吸了吸鼻子,说道:“我夫君平日里除了跟他那群生意伙伴吃饭喝酒,最多是到赌场里玩几把叶子牌,连那烟花之地都不曾踏入过,是顶顶沉闷的一个人,可从未见过他跟花花草草打交道。”
那便怪了。
此时已是寅时,屋内光线有些不够,闻非便要来烛火,对着观察吴老板的手臂,只见那一小片皮肉红肿,皮下却无伤痕,就像是吃伤了东西长出来的一样。闻非又凑近闻了闻,淡淡的血腥气之中竟有一丝甜腻的花香。
此时管家好似忽的想起了什么,说道:“哦对了,前天主君说年关难过,让我们准备一些烤馕和布料,分发给穷苦百姓们,主君还亲自给他们施粥送布,怕别是……接触那些人的时候,染上了什么脏病吧……”
闻非将手中的烛台搁到一边,打断了管家的话,“虽说不知来源,但这应该是吴老板在外头接触到了某种虫毒,引发的红疹和高热,问题不大,把这片皮肉削掉就行。”
致仕,就是退休。
闻非表示,收一份诊金,要看俩人,这笔亏大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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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雪灵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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