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不大,把这片皮肉削掉就行。”
闻非的话说得轻飘飘,落到吴夫人耳朵里仿佛有千斤重。
吴夫人瞪大双眼,脸上的脂粉和眼泪糊作一片,哭得久了喉咙里感觉都在冒烟。她泪眼朦胧地望向闻非,却只看到一张神情淡淡的脸,忽的就明白了丈夫为何会先前被此人惊得直跳脚直跳脚,可转念一想缠绵病榻多年的婆母也是在一天之内此人治好的,思绪纷乱起伏,眼看着吴府里昏死的人马上又要多一个。
闻非大步上前,迅速掏出银针在吴夫人的水沟穴和素髎穴扎了两下,等她发青的脸色有所缓解,再幽幽开口:“看吴老板这红疹情况轻微,沾染的虫毒应该不多,只要削掉皮肉,待肌肤长回来便无碍。虽说会在手臂上留下一片疤痕,不过吴老板这种走南闯北的大人物,想必不会在意这么一点疤吧。”
“……不,不行!不能留疤!”吴夫人缓了过来,又高呼道,“夫君虽是商人,可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对公爹的事情耿耿于怀,想着等婆母的身体好了,便去寻个斜封官当当。即便不能光耀门楣,也总是对长辈们的一个交待。可若是身上有了疤,那……”
大晟官员在宗族、身份和形象外观上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但这都是针对那些通过科考正途入仕的人。虽说对与斜封官没有这种明确要求,不过世人总是一边鄙夷有钱就能当的斜封官,一边还要以最严格的标准来要求他们。
闻非道:“你们说不出吴老板最近接触过虫毒的线索,我就无法判断这是何种虫毒,也就无法用药。如果不进行处理,现在这一小片红疹可能很快就会蔓延整条手臂,甚至是全身肌肤,到时候皮肉溃烂,虽不致命,可这伤疤只会比现在有增无减。”
吴夫人抽泣着说道:“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么?不管您要用什么名贵药材都成,诊金我出两倍……不,三倍,求求您救救我家夫君吧呜呜……”
闻非今日不是躲避护卫,就是被一群哭哭啼啼的人包围着,耐心早已耗尽了。在她看来,以吴老板如今的家业,即便是身上一堆伤疤,也能活得比绝大多数人金贵。
想到这里,闻非便懒得再劝说吴夫人,写了几样能延缓红疹恶化、但有价无市的药材给她,拎起药囊向外走去。
今日两次企图离开吴宅都不顺利,这地方大约是她八字不合,这么想着闻非便加快了脚步。可当她今日第三次走到吴宅大门时,没有护卫阻拦,也没有女使呼救,却在院墙上方坐了一个青衣青年。
只见苏辰单腿曲起,斜坐在二人高的院墙顶上。大漠的天透蓝澄澈,阳光穿过云层洒到他身上,竟将他坐着的普通青瓦都笼上了一层琉璃般的光泽。
“哟,闻大夫忙完了?”苏辰笑吟吟地说道,却没有半分要从墙上下来的意思。
闻非收回目光,往外走的脚步未停,“嗯。”
自家舅父和老太太都倒了,此人不去问候一番也罢,竟然还光明正大坐在墙上晒太阳。
这个吴宅,从上到下都是怪人。
苏辰却好像听到了闻非的腹诽,笑着说道:“我来大凉州一段时间了,天气一直不好,今日总算是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大漠艳阳,想必是闻大夫妙手回春带来的好运气。”
闻非道:“苏公子说笑了,我只是一个看病的大夫,没有拨云见日的本事,告辞。”
苏辰跨坐在院墙上,朝着闻非的背影招了招手:“有空再来啊,闻大夫。”
*
金乌西沉,带着暖意的日光逐渐落败于刺骨的寒风,闻非早晨出门时还十分安静的街道此时已被吵嚷的人声填满,一派沙漠绿洲独有的野蛮生命力。
她穿着与当地人一般的旧布袄子,拖着慢悠悠的步子走在大街上。
认得她的百姓也不怎么跟她搭话,只默默地让开道路,远远地点头示意。
路过街角的糖水铺时,闻非的眸光轻轻落在了店主三岁的小女儿身上。
老板娘正把一根鲜亮的红头绳往小姑娘头发上系,隔着香甜的雾气,母女俩亲热地说着悄悄话。小姑娘本来兴高采烈地玩着手里的红绳,忽然间好似感应到什么,转过头时却只看到远处一个单薄的背影。
闻非混迹在人群里,轻得像初冬裹着霜雪的风。
她回到善春堂,随手将药囊扔到地上,就着冰冷的井水洗了手和脸,倒头就睡。
善春堂位于甜水巷深处的一个静谧的小院,说是医药铺,平日里却极少开门营业,院中只有几个晒药架子空荡荡地立在角落。
略显简陋的卧房里除了一张小床,便是好几个顶天立地的樟木架子,许多书册和竹简被满满当当地塞了一柜,五花八门什么种类的都有,不过还是药典和各地游记位数更多,乍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杂书铺。
那小床上拱起了一个小包,一个单薄的人影正睡得极沉,那人的大半张脸都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了一只缀着细长睫毛的眼睛,一头黑而密的长发散落在床沿,青丝和厚厚的被褥将那人牢牢得裹成了婴孩模样。
大凉州的百姓们只知道怪医闻非声名在外,年纪轻轻却医术鬼魅,性情阴郁,看淡生死,不是可以深交的常人。
然而却无人知晓,这位吊儿郎当、性情古怪的少年大夫壳子里,装着一个已活过三回的魂。
*
在一些无比久远的记忆中,闻非本是某位小官家的庶女,自小被养在乡下道观,及笄后方才回到盛都家中。
没想到,回“家”竟是闻非奇诡人生的开端。
说是寄养在道观中调养身体,可闻非实际上自小长在山野,因而当时看到盛都家中派来接她的管事嬷嬷之时,仿佛是一头天生天养的小兽第一次意识到,天底下竟还有驯兽师和华贵的笼子。
她虽见识不多,却明晓事理,于是在那一道道夹杂着**、冷漠和鄙夷的目光中愈发沉默。
她原以为只要自己足够谨小慎微,秉持本分,不求大富大贵,起码能安稳余生。
回京后不久,嫡母就做主将闻非替嫁给了族中亲长提携的新科进士,怎知那人背后竟是个酗酒家暴之徒,动辄对她施以棍棒。
她惊恐且不解,更非没有寻求过自救。可莫说家中亲长和他们背后那套咄咄逼人的“家法”,就连娘家原本亲近热络的家人们都仿佛一夜之间就不认得她了一般。
婚后不过三月,无辜的闻非便死在了丈夫满是酒气的拳脚之下,死不瞑目。
也不知是上天垂帘还是怨念成结,闻非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竟又回到了儿时的道观。
拥有了第二世机会的闻非,决心要报复曾经对自己施虐过的人们。
她顶着那些或讥讽或鄙夷的目光,抓住一切机会,靠着一边装傻充愣一边手起刀落,把那些“重生”话本里的故事通通照搬了一遍,竟真给她挣出了一小片天地。
她对自己说,可以了,这回总归不会平白无故死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恰逢圣上在郊外行宫设宴,此时虚虚担着“才女”之名的闻非跟着亲长欣然前往。不曾想,她只是随着众多官眷贵女一同喝了一杯御赐的樱桃醉,再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温泉池中,无法呼吸。
她并不会泅水,只能靠着求生的本能拼命挣扎,待她好不容易浮出水面时已几近脱力,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画面便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漫天乌鸦,以及立在岸边的一双织金锦靴。
可等她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独自被绑在马车之中,而这辆刻有家族纹章的马车却正以极快的速度下坠。
她来不及反应,便感觉自己在空中停滞了漫长的一瞬,随即整个人撞到了车顶,车顶上的装饰宝石和璎珞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划痕,随后她便带着这些金光闪闪的划痕,坠入崖底寒冷彻骨的死水湖。
冰冷的湖水霎时间涌入,淹没了她悲恸绝望的嘶吼声。
*
古人云:“人定胜天。”
但闻非自认绝对不是什么“与天斗,其乐无穷”的圣人。
于是乎,面对这样恶趣味的老天爷,又一次含着满嘴腥气醒来的闻非翻着白眼,彻底摆烂了。
她隐约感觉盛都总有人想取她性命,可她想不明白为何,也不想知道缘由了。
老娘玩不起,跑还不行吗?!
也许上天也自知有点过分,在闻非拖着不过五六岁的身体逃出道观后不久,竟遇上了一个看上去疯疯癫癫的老道士。
这疯老道看着穷酸,却怀了一身诡谲至极的医术。
可怜“小”闻非,牙齿都没长齐呢,就被疯老道带着每天大半夜去挖孤坟、剖尸体,时不时从地上或悬崖边摘两株草塞她嘴里,然后一边给她熬煮解药,一边咧着一口大白牙嘲笑她不堪一击。
可就算是这样,那老道在教养了闻非十年后,留下一本手卷和一套金针,又自顾自地消失了。
采药归来的闻非看着老道留下的东西,原本浅色的眼眸沉得像冰封百年的东海之渊。
她沉默地收好行装,敛去容貌,凭着不知道哪来的直觉下了山、向北边出发。
又过了许久,久到她下山时穿的草鞋早已破烂不堪,久到她身上的衣裳已经不大合身,饥寒交迫的闻非倒在了大凉州府门口,被卖烤馕的吉婶路过救了起来。
从此,世上便少了一位高门贵女,而偏远荒凉的大凉州多了一位赫赫有名的“闻怪医”。
*
天道虽大多时候不公,但在生死面前,人人平等。
在疯老道身边的十年,再加上一路走过来和在大凉州停留的这几年,闻非见过了太多的疑难杂症和生死关头。
活了三辈子的她,口中说着“先活下去再说”,却经常游走在“玩死自己”和“搞死病人”的边缘。
不管是病人是穷人还是富人,要耗费多少精力和药材,闻非都坚持先把人命保住,再谈其他。在活命面前,缺个胳膊少个腿的,算什么大事。
疯老道还在的时候,总是对闻非说:“你可知为何书上总说‘生死有命’,是因为很多时候活命不难,难的是长久地活下去。你这般救人命不顾自身,总有一天会害了自己。”
可闻非从未有一次听进去。
她在世上活得久了,实在倔得很,不仅要给自己偷命,还热衷于跟阎王爷抢人,费尽心力在奈何桥畔将人通通赶了回去,仿佛那些病患多活的时光,能补给她自己一般。
闻非享受着这偷来的时光,她早些年天南地北地走过了,累得很,如今在善春堂每天睡到自然醒,采采药,看看诊,跟脑子被猪油糊了讳疾忌医的老大爷舌战三百回合,十分自在,甚至觉得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
可惜总有人不让她安生。
闻非还在床上会周公呢,善春堂的门却骤然被拍得震天响。
“闻大夫?闻大夫您在吗?吉婶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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