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天不遂人愿,越是期盼着这老天放晴吧,这雨却是越下越大,看似没个尽头了。桃溪的水早已漫了出来,白江的水位也是肉眼可见地在涨。
果然,这一日官府就下了调令,命各村挑选壮丁,去沿江江堤上驻守围堤。金秋实亦在名单之内。
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钱宝儿虽心疼,可也不能不让他去,只好与他蒸了炊饼做干粮,又拿了两只水囊,一只装凉白开,一只装了姜汤——长时间守在堤上风吹雨淋的,很可能还要下水扛沙包,虽说姜汤是凉的,可到底有能起些作用吧。
“我去了,连日天不好,我走了你们就把门关好,安心在家等我回来。”金秋实戴上斗笠。
钱宝儿为他整理了蓑衣:“我和珍珍你就别操心了,倒是你自己,在外头一定要多加小心,洪水无情,可千万顾着点自己,不可莽撞。”
“放心吧,我会的。”他笑着拍了拍钱宝儿的手,与孟大成一道,结伴往江堤上去。
钱宝儿看着他二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雨雾中,只能在心中默默向上天祈祷着,可千万一定要让他们平安归来啊。
头两日尚且安好,中间一度天还放晴了一会儿。钱宝儿向珍珍笑道:“指不定这雨就要停了,咱们多准备点好吃的,等你姨父回来,我们一起吃顿好的。”
珍珍也高兴地直点头。
可到了夜里,一阵风起,豆大的雨点瞬间就落了下来,天地间只见白茫茫一片。
钱宝儿的一颗心瞬间就又悬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夜里思虑太过,这一晚,钱宝儿怎么也不安心。
给蚕宝宝们换桑叶的时候,听到外头雨打瓦片的声音,只觉得心惊胆战。
清晨时分,她略睡了一会儿,却接连做噩梦。
惊醒后,雨还在下着,她看了眼天光,又瞧见厨房里隐隐透出的火光,看来珍珍也起来了,正生火要煮稀饭呢。
她呆坐了一会儿,舀水洗了把脸,又去后头养蚕室里看了蚕宝宝们,换了一轮桑叶。
出来正打算去帮珍珍做早饭,就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宝儿,宝儿,快开开门呐!是我,大成。”
钱宝儿从未听到过孟大成如此急迫的声音,一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料到是有什么不好了。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时,总是会有预感的。
珍珍也听见了声响,以为钱宝儿还没出来,从厨房里探头出来,就见她站在门口,疑惑地叫了声:“宝儿姨?”
她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过去开了院门。
外头孟大成淋得落汤鸡似的,斗笠蓑衣全都不见,头发粘在脸上,下半身都裹着泥沙。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宝儿,秋实兄弟,他,他被洪水给冲走了。”
他这短短几个字,却犹如一声炸雷响彻钱宝儿的脑海。她眼前一黑,险些跌倒。
好在靠着门框,又有孟大成托她一把,她才勉强站住,颤抖着声音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可差人去找了?”
孟大成满脸愧疚:“这几日雨大水急,周边村子都有被淹的,有人不怕死,这个时候还撑了小船,带着一家人逃出来。却不想江水太急,小船哪里经受得住,一家老小全都落了水。
当时秋实兄弟靠得最近,他一点也没多想,直接就跳下去要救人。我们这些人见了,赶紧过去帮忙。
无奈那家老老小小加起来有六七口,水势那么急,人又挣扎,待救上来最后的那个小孩儿时,秋实兄弟就没了力气。
也怪我,就没想到这个,我要是及时伸手拉他一把,他也就不至于被水给冲走了。”
他一个大男人,此刻立在钱宝儿面前,两只眼憋得通红。
钱宝儿知道他心里难受,甚至祈祷着她会安慰他一两句,可眼下这个情况,她如何说得出口?
钱宝儿一把推开他,就要往外头去。
孟大成急急拉住她:“这么大的雨,你做什么去?”
钱宝儿挣扎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眼下他只是被大水给冲走了,指不定还活着呢,我要去找他。”
“不行!”孟大成死死拖着她,“江边太危险了,我不能再让你去冒这个险,你就在家里待着,我去找,我一定把他给带回来。”
他将钱宝儿推回到院里去,重重点头:“你信我。”
钱宝儿站在院门口,脑子里仿佛什么都想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呆呆地站了有多久,直到珍珍来牵了牵她的手,她才察觉,原来自己的手凉得像一块冰。
珍珍看起来很是害怕,她轻声唤道:“宝儿姨?”
钱宝儿垂头看向她,故作镇定地笑了笑:“放心,你姨父他答应过我,他会跟我一起白头的,不可能现在就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她蹲下身,抱紧珍珍:“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她是在说给珍珍听,也是在告诉自己,他会回来的。
她甚至很想就此睡过去,等再睁眼,会发现原来这就只是一场噩梦。
可惜怀中的珍珍无比真实,天亮了,圈舍里的鸡鸭也吵了起来。钱宝儿自知不能再这样欺骗自己了,总得打起精神,且将家中打理好。
如此浑浑噩噩了一日,眼见傍晚时分雨渐渐地小了,钱宝儿在按捺不住,请了小巧过来帮忙照看着,自己则往江堤上去。
一路上,田地里都浸着水,若是再不放晴,只怕今年又要闹饥荒了。
只是眼下她已无暇感慨这些,匆匆来到江堤上,只见无人闲着,都扛着沙包往江堤上垒。
好容易寻找了孟大成,他见了钱宝儿很是惊讶:“你怎么来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钱宝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江堤上干活的全都是男子,有的嫌斗笠蓑衣碍事,干脆都不穿,甚至连上衣都脱了,光着膀子干。
可钱宝儿实在是着急得很,只抓了他问道:“眼下雨小了,还不能去找他吗?”
孟大成将钱宝儿拉到一边:“雨是小了,可你看看这江面,水势不曾减,甚至比先头还要大些,只怕上头还有洪水要下来,所以这会子我们还要加紧筑堤。便是放了船下去,也离不了岸,稍微行远点,都要被掀翻。”
钱宝儿心知他说得有道理,可她也是着实着急:“那也不能不找呀,怎么说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宝儿,你听我说。”孟大成安抚道,“找是肯定要找的,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里长已经分析过了,目前有两种可能,一是秋实兄弟他本就识水性,若是被冲到了别处,还能再找回来。我听县里来的人说,师爷观天象,这两日估计就要放晴了,到时水势放缓,我一定带人去找。只是,若是他不走运,恐怕冲走的时候就已经……”
他住了口,钱宝儿心里却清楚得很,他指的是什么。
她一把抓住孟大成的胳膊:“你们若是走不开,让我去。”
“不行。”他一口回绝,“水势凶险,就连水性最好的人都不敢下去,更何况你。”
见钱宝儿要滚下泪来,他心中也难受,却也只能说道:“宝儿,秋实兄弟的命是命,可是你我,还有其他人,大家的命也是命啊。”
钱宝儿心里很明白,他说得是对的,可现在的她听见这些话,只觉得心如刀割。
她悲愤交加,一瞬间口不择言:“他当初毫不犹豫地跳下水救人的时候,一定没像你们这么深思熟虑过。”
孟大成明显愣了一愣。
话说出口,钱宝儿自己也立即就后悔了。可覆水难收,她只能急急转身,快步离去。
她又如何会好受呢。
好在这天夜里,雨终于停了。
第二天,钱宝儿依旧拜托小巧前来家中照看。
只看小巧脸上的神情,钱宝儿就知道,她全然不看好金秋实也许还活着的可能性。
钱宝儿却始终不这么想。
在她看来,金秋实同她一样,都曾是苦命人。好容易如今这日子有了些盼头,怎能就在这里结束呢?
她不认为这就是他的命,也不许他认命。
她只要他记得,他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他让自己等他回来,那他就一定要回来。
雨虽停了,可白江的水位却不曾下去。好在江面已平静了许多,水流虽还急,可辎重较重的船只也能下去。
钱宝儿本想要也上船去,可孟大成好说歹说劝住,只让她跟着人沿着堤坝搜寻金秋实的踪迹,他则带着人乘了船,往江中去寻找。
钱宝儿知道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像早上小巧看她的一样,多是怜悯,或许也觉得她是个疯子。
她也无法向他们解释,为什么她会觉得金秋实一定还活着。这话说出来,只怕他们会更坚定,她是个疯婆娘的想法。
所以她并不多言,只跟着大家沿途寻找。
只是如她设想的一般,这一路并没有任何金秋实的踪迹,他若是能靠岸,必定当时就上来了,又怎会这么久都不见人呢?
傍晚时分,孟大成他们的船也回来了,同样一无所获。
说实话,要在茫茫江中捞到一个人,那就跟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可他们都知道,就算金秋实真的死了,在不见到他尸体的那一刻,钱宝儿是不会甘心的。
所以他们向钱宝儿保证,会继续去寻找。
钱宝儿没有吵,也没有闹,只是安静地回家去。
她坚信金秋实他没有死,因此她尚有几分理智,知道家中同样还有事情需要他去忙,她如何能辜负叶老板的信任呢?
就算老天给她的命再不好,她也不能把这两件事同时都搞砸吧。
只是当她走近家门口的时候,看见围在院门口的那些人,她才意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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