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泰的话教抱玉冷静下来。
自赴任以来,她总是虑事的时候多些、度人的时候少些,仿佛两处心窍只开了一处,此刻得人提醒,许多事竟是骤然明了。
郑业放任差科舞弊,既然周泰知情,徐为就没道理不知。那么,他主动提起差科之事,对《改良状》大加赞赏时,揣着的是什么心思?
周泰……对了,还有这个周泰,抱玉仔细端详起面前这位貌似忠厚长者的老吏,他明明有许多机会提醒自己,偏偏拖到这个时候,揣的又是何等样的心思?
周泰微垂着头,模样恭谨,不卑不亢。
薛县尉是个聪明人,他一早就看出来了,既拖到此刻才出言提醒,就不怕对方看透自己的心思。
二十岁的将仕郎锐气逼人,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事事皆要弄个清楚明白、事事皆要亲力亲为,教底下的人如何自处?得让她知道,周泰虽卑,还是有些用处的。
抱玉看着他默了半晌,淡声问:“依你之见,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置?”
周泰一听这话顿时心思大定,微笑道:“仓督公然索贿,有损官威,宜严惩,就地笞之,一儆效尤、二息民愤;骆六督察失职,恤其辛劳可免皮肉之苦,罚钱三贯,小惩大诫。”
骆六的俸钱是每月十贯,三中取一作罚,并不算多。如此一来,县尉有了台阶可下,不管骆六领不领情,郑县令那里都算是有了交待。
抱玉虽有一万个不甘,权衡利弊,最终还是依了周泰之言。
骆六直接将得意挂在了下巴上,扬着脖子,很是痛快地打开了府仓,因有恃无恐,倒也不再隐瞒,话说得十分坦荡。
“如少府所见,现如今收上来的还不足四成……交不上?哪里是交不上,只是不肯交罢了,家家户户都拖着,急也没办法。”
“今早那道牓文一贴出去,怎么着?午后立刻就有人过来交布了!穷山恶水出刁民,不见棺材不落泪,咱们丰海一贯如此。”
“少府就放心吧,总归是还有最后三天,他们拖无可拖,最终还是要乖乖听命的!”
骆六一副经验老道的模样,话说得笃定,抱玉看着空置了一半还多的布架子,眉头却越蹙越紧。
正欲问话,仓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骆六可在?”
紧接着,一道身影便灵巧地绕过了门口的两个守卫,径自闪入仓房,“不好了,出大事了!乡民闹着减税,正往县衙来呢,你快——”
来人这才看见骆六身旁的薛县尉,话头戛然而止。
抱玉打量过去,只见此人三十来岁年纪,精瘦如猴,颏下翘着几茎短须,一副精明相貌。怪不得声音如此熟悉,原来还是一位熟人。
刘三宝一看见脸白手黑的薛县尉,才愈合没几日的屁股就又觉得隐隐作痛。
他也算是个老里正了,差科上捞油水的事,干了没有百回也有十回,自诩是驾轻就熟、熟能生巧,哪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在薛抱玉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见过少府。”刘三宝尴尬地扯出一个笑来。
抱玉将目光从他的臀部挪回面部,“怎么回事?”
“乡民们闹起来了,一伙正往县上来,还有一伙要去州里告状,卑职等好说歹说才给拦到半途,他们死活都不肯回去,少府还是派人过去看看吧!”
据刘三宝所言,今年的庸调之所以迟迟收不上来,不是乡民不肯交,而是实在交不上。“今岁年景不佳,大伙都盼着县里能酌情减免些,结果却盼来了第二道牓文!”刘三宝说到此处瞥了骆六一眼,“那几家布商也是火上浇油,加价加到了天上,乡亲们被逼无奈,这就闹起来了!”
“什么布商?”抱玉有些没听明白,才问了一句,骆六便插嘴道:
“皇粮国税自有定额,是说减就能减的?带头闹事的是哪个,绑了打一顿,下到大狱去,看谁还敢生事!”
周泰见抱玉脸色变了,赶紧低声提醒:“事关紧要,须报郑明府知。”
抱玉忍着气,手指骆六,“速去将此事禀报给郑县令,若有贻误,拿你是问!”转头命令刘三宝:“头前引路,详细情由,边走边说。”
刘三宝和同行的里正们自然都知道,薛抱玉因差科得罪了郑业,故而今年的庸调实际上是由骆六勾当。正因如此,乡里一出事,他们不去西厅禀报,反而直接找到了府仓。
可既是已经碰见了薛抱玉,里正们便就着这个局面往下动起了心思。
今年的庸调的却太重,乡民若是实在交不上,缺额就得由里正们兜着,若是新来的白脸县尉能将此事担起来,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刘三宝与众里正对过眼神,老实回话:
“今年的数目的确与往年一样,可那是总数,若挨家挨户摊下来,每个丁口实际上缴的数目比以往多了三成还有余。”
见抱玉露出惊愕之色,刘三宝仔细给她解释:
“少府应是早就看过计账了,账面上的户口的确还是那么多,可那是给上头看的,实际上的户口自建贞八年起就逐年递减,县里一直没往上报。去岁干旱,地里收成不好,永业田里的桑麻作物泰半枯死,年底光是我们兴水一村就逃了十户,四乡二十村加起来得有百户,这么一摊下来,也不怪乡亲们要闹。”
隐瞒逃户不报,将税赋摊到余下的丁口头上,这不就是朝廷严令禁止的“摊逃”?抱玉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刘三宝笑笑:“也不唯咱们丰海一县如此,杭州府九县都是如此。”
浙西道乃大唐财赋重地,道州县三级官吏,政绩首重税收,只要租庸调能依期足额输纳,底下做些手脚,上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话虽如此,凡事都得讲个度,真逼出什么访府闹衙的事,那可就……那可就不好办了。”刘三宝觑着抱玉,又添了一句。
抱玉嗤了一声:“早知如此,何不及早禀明?某没记错的话,刘里正似乎很有些手段直达明府。”
私下行贿的事干得熟门熟路,到了正经事反倒成了哑巴,岂非可笑?
刘三宝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讥讽,仗着脸皮厚如城墙,只是一味地讪笑:“少府说笑了、说笑了!”
一行人疾行至村口,就见几架贩货棚子东倒西歪地躺在路中间,四角支撑的竹竿已被人折断,招幡也被扯烂,上头的商号倒还依稀可辨,其中一个赫然是个“骆”字。
“县城几家商号知道村里缺布,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来村口支棚摆摊,将成布加价出售。村民本就着急上火,双方议价不成,很快就起了争执,人头越聚越多,最终成乱。”
刘三宝将这事说得简略而含糊,抱玉心里本来还有诸多疑绪,待看清那个“骆”字,疑惑也就解了大半:十有**,这卖布的生意里也有郑业郑县令的一份好处。
前方一株大槐树下,愤怒的乡民扛着铁锸、大镰等称手农具,将几个里正团团围在中间。
那几个里正好话说尽,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了,终于看见村口的官袍,急忙扯着嗓子喊道:“县令来啦!县令来啦!”
乡民回头瞧见抱玉等人,呼啦一下便涌了上来。
头前几人有些见识,待看清了她的面貌,立时大声嚷起来:
“不是郑业,是新来的白脸县尉!郑业呢?我们要见郑业!今天他若是不来,我们就过到县衙去找!”
“也不必绕这冤枉路,他既装聋作哑,何不直接去州里问刺史?刺史不成,就去道上问观察使!”
“对,再不成就去长安敲登闻鼓、告御状!”
西厅武吏在抱玉身前拦成一排,周泰趋步上前,扯着嗓子喊道:“父老乡亲们,都听我说、听我说!薛县尉专知庸调事,他听说了大伙的难处,特地来与你们商议……不是扯谎,是商议!你们先别说话,都听我说!……”
“莫嚼蛆,只问你一句:减免否?”
“啥?不能做主?不能做主为何拦路,滚开,教能做主的来!”
……
民意汹汹,周泰喊那几嗓子就如同滴水入汪洋,掀不起半点波澜。
乡民识人,一看官位,二看资历,新来的薛少府官卑而脸嫩,自是无法服众。莫论你是进士擢第还是博学宏词登科,锦心与绣口,到了乡里村坊一样无用。
刘三宝抻了一会,瞧着时机差不多了,这才吆喝了两嗓子,随后将抱玉引到一侧,低声道:
“少府也看到了,事已至此,不给句准话定是不成了。庸调的数目是州里一早就定好的,改动恐非易事,乡亲们交不上布,实是因人丁太薄、织机太少,若是能将期限向后延上十天半月,卑职愿以项上人头作保,此困必解。”
“那怎么行?”周泰跟上来,瞪了刘三宝一眼,转头对抱玉道:“少府万万不可答允,事关庸调,无论是数目还是期限都非同小可。杭州府素有惯例,租庸调不能如期缴纳者,县令罚俸半年,记入考课!”
郑业此人心胸狭窄,视考课如命,薛抱玉若是允了延期,回去怕是要被他给生吞活剥了。
刘三宝红了脸,呛声道:“你说这话倒好像是刘某存心隐瞒一般,少府明鉴,刘某绝无此意,方才提议,不过是一心解今日之困罢了。”
“哼!说的好听,你的心思,你自己清楚!”
周刘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西厅胥吏并在场里正纷纷加入其中,两班人马的七嘴八舌与外围乡民的吵嚷声交织成一道乱哄哄的音流,绕着抱玉的耳畔旋转不歇。
过了身份关、过了科举关,一道新的关隘又在此刻露出了冰山一角。
官路漫漫,其中的三昧,当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
“且住!”抱玉定了定神,朝着他们喝了一声,沉声问:“摊逃之弊非始于今岁,向者如何应对?”
“还能如何应对?没有布,就拿钱买布;没有钱,县城里自有贵人开的邸舍可供借贷;若是就此闹起来,那便绑了几个带头的杀鸡儆猴。此法固然奏效,却如饮鸩止渴,税愈重、逃户愈多,逃户愈多,来年的税更重!如此下去,试问我丰海百姓可还有活路?”
刘三宝争得脸红脖子粗,闻言抢先答道,他这会儿倒是大义凛然,看着与先前那个差科舞弊之徒判若两人。
周泰斜他一眼,讥讽道:“刘里正怕是漏说了一事,若是乡民倾家荡产依旧交不上,余下的就得由诸位里正填补,可若是少府答允了延期,你们这钱也就不用再往外掏了,是也不是?”
刘三宝怒气浮面:“周泰,你这是小人之心!”
眼看双方又要争吵起来,抱玉冷下脸,厉声道:“够了,都给我住口!”
事到如今,这庸调之中的弯弯绕绕她已全然搞清楚了,摆在面前的无非是两条路:苦一苦百姓,苦一苦县令。
若郑县令吃了一分苦头,那她薛抱玉就要吃上十分苦头,是以,苦一苦县令,也就是苦一苦自己。
官路殊为不易,于她这样的人更是难如登天,纵有凌云之志,也要先攀上高位才行——她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抱玉琢磨着这四个字,考辨词意究竟是褒还是贬。一时间,在场的胥吏皆不约而同地望向她,紧张等待她的决定。
“刘里正,依你之言,延期几日为妥?”
周泰一听这话顿时变了脸色,“少府三思!”
抱玉拂袖截断他的话头,“我自有分寸,不必多言。”
好意与私心,前因与后果,她已计较分明。理智行事固然可保全自身,可若是连良心都抛却,这个官不做也罢。
刘三宝大喜过望:“回少府的话,二十日足矣。”
“不行,”抱玉断然道:“道里规定州府的讫日是十月初一,从县衙解送至州仓另需一日,最多只能宽限十五日。”
刘三宝的话本就留了余地,与诸位里正商议过后,一齐叉手呼诺。
得了县官的许诺,胥吏自有他们的办法劝服乡民,至于如何说服郑业,那就是抱玉的事了。
[1]将仕郎:散官衔,从九品下,最低一级。
唐代官制比较复杂,笼统来说,职事官代表实际职守,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官职”,如县令、县尉什么的;
散官表示资历,也称“官资”。一般举子登科后即授散官衔,称为“叙阶”,从此以后,白身就成了“有出身人”,有了做官的资格。
勋官:多指军事功劳。木兰诗中那句“策勋十二转”大家都知道,就不赘述啦。
封爵:这个最简单,表血统,公主王爷什么的。
综上,在唐前期,职事官、散官、勋官、爵位就像四个坐标轴,共同标示出一个官员在官僚体系中的位置。所以唐人墓志铭的头衔非常冗长,例如:唐故大中大夫河南少尹上柱国裴府君;再如:唐故光禄大夫太子太保赠司徒弘农杨公基。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看“职事官”。
后期使职出现后,“职事官”也渐渐沦为与“散官”类似的作用,仅表示资历,用来定工资和待遇,而与实际的职掌无关。“节度使”就是一个典型的使职。
[2]1贯等于1000文。像抱玉这种中下县的县尉,工资一般是每月20贯,骆六只是胥吏,所以文中设定他的工资为每月10贯。
[3]摊逃:顾名思义,将逃户应纳的税额摊到余下的老百姓头上。
[4]观察使:唐代地方最高级别行政长官。若是军事重镇,那便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节度使。
[5]延迟交税,县令的确会被罚俸(参见《旧唐书·卢坦传》),但具体罚多少则是在下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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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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