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其他的含义。
他本不叫这个名字。
表字自然就是长辈按着他原本的名字取的。
他垂了垂眸，熟练地扯谎：“母亲的名字里有‘瑜’字，父亲便取了此字。”
“倒是从没听你提起过家里的旁人。”
“都是在很多年前便病故了。”狄焉说，“只剩了我和予承。”
北丘还没来及接话，只听狄焉又道：“你若觉得让我领兵不安心，遣予承北上也是一样。他虽年纪小些，也经过不少事情，当得了领兵的职责。”
北丘听这话的意思味道不对，皱了皱眉：“谁说我不放心让你领兵了？”
“朝上那些知道我找你数次出征未果的诸位大人们都这么说，说是你疑我有异心，瞧我不顺眼，怕我掌握兵权伺机作乱，所以不让我带兵北上。”狄焉微一叹气，“否则如何解释你封我上都护却不叫我出京城一步之事？”
“我若不放心让你领兵出征，还能让你统领京城北营里的那几千号人？”北丘显然不能理解那些朝臣的无端揣测从何而来，不满地冷哼一声。
“所以究竟为何不让我去？”狄焉不动声色地上前了一步，“岳阑，你总该给我个理由。再不济，也得给那些背后猜测的大人们一个过得去的理由。否则我身为大鸿朝的上都护，只做个尸位素餐的伴食宰相不成？”
北丘默了片刻：“逐青不日或许能从南域回来，让他北上也是一样。”
“南域瘟疫方才好转，还未平息，逐青作为前去指挥安民的朝廷将领，此时怎能回来？”狄焉说不动他，无奈闭了闭眼，“你若当真不信我，还让我做这上都护做甚，不如快贬了我换个合适些的旁人。”
北丘转过身去，靠在栏杆上，恍若没意识到底下的池水都结了冰一般地，照着往常的习惯掰了些点心碎屑抛下去喂鱼，白色的屑渣摔在冰面上，没有原本聚集一团的鱼。
北丘将剩下的半块云片糕一股脑全塞进了嘴里，模糊不清地回复：“你先回去，让我想想。”
狄焉也不好再留下纠缠，俯身作揖：“……是。”
待到狄焉身着朝服的黛青色身影自楼梯尽头消失，范舒神神秘秘地凑了上来：“所以你为何不让狄将军出征啊？”
北丘嘴里嚼着那半块过甜过干了些的糕点，端起茶杯灌了三杯下去才捋顺了气，瞥了范舒一眼，并没直接回答：“你找人去东市与春楼给我买些点心来，这宫里御厨做的点心当真噎人。”
“这是我让中域的厨子按着东域的手法做的点心，那厨子第一次做，可能是还没得道，你吃不太惯也正常。”范舒喊了人出去买点心，又皇帝不急太监急地劝了两句，“我的陛下哟，瞧这天色，这都快到午时了，再不看折子，该又堆到明日挨太傅大人的说道了。”
北丘坐下托腮摇了摇头：“待到阿峦识字之后，读过两三本书，懂得些许事情了，我便把这皇位传给他。”
“那还至少得等五六年呢。”范舒熟练地哄着他，把一旁架子上堆着的几本奏折捧到他面前，“先看着先看着，点心很快到。”
点心倒也没有那么快到。
被遣来东市买点心的小宫女阿蝉已然排了足有半时辰的队，方才远远瞧见与春楼的门扉，待排到她买糕点，还不知道要等到几时。
与春楼的点心本就做得香甜软糯，再加之年节将近，掌柜的会做生意，让厨子摆了许多半价的招牌出来，更是吸引了不少平日里省吃俭用舍不得买点心来吃的百姓趁着年底一饱口福。
如此看来，轮到她时买不买得到还是个问题了。
这可如何是好？
阿蝉还未来及思索如若买不着点心该如何回宫去和陛下交代，便见前边有个扎灰色头巾的年轻杂役匆匆从与春楼里跑了出来，放声喊了句：“后边的别排了，点心都让陆公子给包圆了！”
话还未落，队伍的最前面便走出一名腰杆子挺得笔直，眼睛看天鼻孔子望人，穿着有那么一星半点铜臭气息的半老男人，抬臂朝天拱了拱手：“我家公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是因明日成亲，马上过门的少夫人爱吃这家的点心，所以才派了我来，随便排了队，能买多少就多少。哄少夫人开心用不上那么多，明日城南陆府门口，会把余下的点心都摆出来，届时诸位自可光临，随意自取。今个后面排队的诸位，我家公子给发一人五十文钱，权当赔罪，实在是对不住了。”
五十文钱能顶什么啊！
阿蝉接了那人递来的一串叮里哐啷的铜钱，听着旁人还算高兴的议论语气，只觉得头痛。
“阿蝉姑娘？”热热闹闹围着那陆府仆役祝福陆公子新喜的人群中忽地传出了这样一声。
她在京城无亲无故，缘何在这大街上也能遇上熟人？
阿蝉左右看看，皆是没瞧见人。
“这里太挤了，出来些说。”那人又道，极有分寸礼数地拿手背拍了拍她的胳膊，让她拉着自己的篮子挤出人群，在一间人少些的茶楼门前站定。
她这才看清面前站着两位身高面俊的朝廷重臣，而她现下正抓着更年轻些的那位手中提着的篮子。
“见过狄将军。”她匆忙松手，对着狄焉一弯膝盖算作行礼，又转向狄予再行一礼，“见过狄将军。”
“宫外见面，无需多礼。”狄予轻扶了她一把，待她站稳，便礼貌地退后半步，“你怎会一人在此？”
“陛下遣奴婢来与春楼买点心。”阿蝉言道。
“买到了吗？”狄予关切了一句，显然是方才听到了陆家包圆点心的前因。
“回将军，还没有。”阿蝉摇了摇头。
“嘶，既是陛下的意思，我便帮你一帮。我想想这附近还有没有卖类似点心的地方。”狄予摸了摸下巴，目光在周围一扫，“或许丰雅阁……不行，与春楼的点心比丰雅阁的甜些。哎，我与老吴面馆的老板娘吴阿婆还算相熟，她此前好像是在东域卖糕饼的，或许陛下想要的那种点心吴阿婆能做？唔，也不行，吴阿婆前几日好像是回乡探亲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阿蝉期盼的目光渐渐低垂下去。
“你若带不回点心，陛下可会惩罚你？”狄予颇为关切地问。
“这倒是不会的。”阿蝉摇头，“只是近来陛下日日烦闷，就连范公公都宽慰不能，而今好容易有些想吃点心的念想，派了我出来还要空手而归，我实在是不忍心就这么回去看陛下失望。”
狄予眼看着阿蝉的脸越说越低，到最后竟还耳根泛红，便也懂了这姑娘怀春的心思，唇角一勾慷慨一笑，便把手上的篮子递了出去：“喏，我下了早朝就来排队了，刚才买到，既然陛下那里好容易想吃一回，你便给带回去交差吧。”
“这怎么能行！”阿蝉慌忙摆手，“我常在宫中没法出来，将军的情，实在是没法还的！”
“这有什么的？”狄予笑着宽慰她，“莫怕，这情又不算在你头上，我真要去讨，也是让兄长找陛下去要，问不到你的。陛下不让兄长出征一事闹得满朝文武都在揣测陛下疑心兄长，我们正愁没法朝陛下要个说法呢。你而今顺势帮我送了这点心给陛下以慰乡愁，不也算是做了好事，替我们向陛下讨了份情吗？再说，你不是想陛下欢心吗？将这难得的点心带回去，陛下也能另眼看你。拿着吧，我本就只是尝个新鲜，明日练兵之时顺道去那什么陆公子的婚宴外取了尝尝也是一样。”
去城北军营练兵的时候会顺道路过城南的陆府，这话说出来但凡是知道些京城中事的都不会信，偏偏阿蝉年纪尚小涉世尚浅很好糊弄，况且自打来了京城便住在宫中不常出门，而今是真的信了，傻乎乎地接了篮子行了礼，一蹦一跳地回宫去了。
狄予笑眼眯眯地目送着阿蝉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微一挑眉：“陛下还真是好性子，怎么着都不会惩罚下人。”
“你想通过她向陛下吹风也就罢了，因何要多余给她那种念想。”狄焉缓缓开口，叹了一声，转身向将军府去，“一盒点心而已，陛下怎会另眼看她？她看着似乎本就心怀思慕之情，又单纯天真，别真听了你的胡话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来。”
“陛下既是那般的善人，又岂会在意身边人这小小的心思？”狄予跟上步子，渐渐敛了笑，“宫中心苦日长，若没了那些个念想，反倒是熬不下去的。”
狄焉没接这话：“陛下今日还未应允我北上的事情，下次早朝，我再奏一回。”
“下次早朝？这得等到何年哪月去？”狄予无奈，“恐怕若非范公公劝着，陛下的早朝非得拖到半年一次不可，而今好容易按着时候上回朝，近几日哪里还能再见得了面？”
“……我明日再去进宫面圣。”
“明日初九，你不是接了岑夫人的帖子，明日要去参加寒梅宴吗？”狄予算了算日子，“你说你，又何苦接那帖子？若是一个不留神，那些个夫人小姐非得帮你把家事婚事都一并安排了不可。”
“而今群臣都认为陛下对我起了疑心，他们又怎会再像此前我风光时那般拿我当准婿看。”狄焉摇头，“在宴会上给旁人稍微解释解释而已，总不能放任他们如此猜忌下去，否则今后我们还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现下形式，非得陛下亲自开口直言并未疑心于你不可，你自己再怎么说，旁人也都会觉得是在狡辩。”思及此处，狄予也有些头痛，“你究竟是哪里得罪陛下了？怎生喜怒无常地才封了上都护又不允出征了？”
喜怒无常。
倒也可以算是确实如此。
狄焉一向猜不透北丘的心思，甚至于完全看不出那人行事决定的出发点为何。
有时是审时度势，有时是从心所欲。
分明日日操劳着为这天下想了许多，可如若再这般怠惰随意下去，怕是会被后世的史书写成个昏君。
……也罢。
狄焉没再言语，跨过门槛走进府中，换下朝服拆下发冠，用简单的素色布条将头发梳拢利落，骑上匹苍白马，自后门上街出城，往京城北营练兵去了。
题目取自辛弃疾《菩萨蛮》：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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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愁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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