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的三日休沐一过,就到了皇帝正式启朝,百官议事的日子。
年前百官勤政,上一年的政务要事大多都梳理出了一个章程,年初自然而然的清闲许多,尤其是在镇龙司当职的江策川。
他本就不用日日上朝参与廷议,开春前淮陵王不会急于离宫,四皇子也并不乐意出宫,如此一来,更是清闲。
这日,他在太极殿内当值。小书房内翻阅奏章的四皇子突然启唇:“凌渊,你明日早些时辰入宫到太和殿前候着,不必到我寝殿来。我估摸着明日廷议,父皇许是会派差事给你。”
彼时,江策川正沉浸于收藏在太极殿小书房书架上的各类藏书孤本,闻言回神,领旨应是。
跟在四殿下身边当差的这段时日,他深受其影响,仿佛脱胎换骨似的,整个人都不觉沉静下来。虽还有几分少年意气的躁动,也被他有意克制住了。
聪慧如他,自是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逐步掌控镇龙司之后,他才惊觉手中权力之重。而根基尚浅之时,藏拙也不失为一种最好的应对之策。
傅明渊凝神于政要的同时,也悄然关注着江策川,见他冷静自持,也不询问何事,心弦略略一松。都说他傅明渊算无遗策,但要论雕琢良玉,还是父辈更胜一筹。
他自以没有此等手段,能教一个人在短短几月的时日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任凭谁来也不敢确信,现如今的江策川会同从前那个名满京都的纨绔小子联系在一起。可谁又能笃定,现如今的江策川不过恰好显露本性?
只不过明日早朝,怕是个催人命的烫手山芋,不好应对。想到奏折里提及的情形,傅明渊难得皱起眉头,一边庆幸,一边又感到万分棘手。
江策川若有所觉,附着兵书之上的一双眼丝毫未动,浅浅一掀眼皮,暗自记在心底。至于其他,不必过问。他何尝不知他人心中所想,只是如今到了该他显露头角,报效家国的时候,顺势而为罢了。
二人名怀心绪,度过了从此往后难得再有的一个完全安宁的平静日子。
第二日,江策川心里记着四殿下昨日的叮嘱,跟随在长姊身侧等候早朝。
真要论起来,今日这才是他此生以来上的第二次早朝,他心底的敬畏较第一次而言更甚。只有真正掌握过权力的人,才会明白权力的重量。
但相对于第一次而言,他的内心更多的是平静。这种平静的底气来源于镇龙司,更源自于这些时日里他自身的成长。
手握镇龙司,意味着这世间除皇权、军权之外的最大权力,此刻正为他所控,为他所用。庙堂百官之间也由镇龙司构筑,编织着一张看不见的密网,犹如棋盘纵横全局。
然而悉知全局之人并非执子对弈的执子人,而是始终沉默不已的观棋者。
观棋者凌驾于棋局之上,洞察全局却无需执子,以身入局。自有弈者执子搏弃,操控一切。
如今的江策川就是那个观棋不语之人,他之所以平静,是因为他早已明白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为何物。
江策川的沉默寡言令江诗岚分了神。她能感受到尚且年幼的弟弟明显沉寂下来的性子,也难免为此叹服。或许老爹的抉择才是正确的,适当的禁锢比一味的自由纵容,更能塑造一只真正翱翔于天的雄鹰。
对于并不向往权力的人而言,权力只会成为另一道禁锢自由的枷锁,于江策川而言更是如此。他骨子里奔流着自由的血脉,更适合自在肆意地驰骋沙场,而并非屈居大内,掌一司统领之职。
但权力意味着如影随行的责任,责任又意味着自由的限制,而自由的限制最能切身处地地教会他什么是责任与担当,磨砺出了他比今的沉稳,也让他领悟了一军主帅的职责之重。
这并非每一位将领成才的必经之路,只有江策川。唯有经历磨练,才能锻造出真正震慑四海的凶兵枭将。
大晋百年的风涛暗涌造就如今难解的局面,别无他法。江诗岚深悉此理,即使心疼的无以复加,也无可奈何,甚至亲身上阵,更添一捧薪柴。
思绪归拢之际,早朝己始。文武诸臣分列两侧依次按照品级高低站定,江策川居长姊之后,仅有一步之遥。
他趁别官奏表之际,快速扫过群臣。果不其然,在百官之中见到了淮陵王与荆南刺史的身影,依稀忆起日前锦衣诏自荆楚大地传回的消息,不多时就将自己那份差事猜得七七八八。
待方才那位大臣奏表完毕,淮陵王出列,陈述除夕宫宴前归京途中取道荆南所见的惨烈场景。平淡的语调犹如一道惊雷乍响,震得群臣呆滞当场,也唤醒了永和帝迟来的愤怒。
未等依附于世家存活的官员主动跳出来为自己辩解开脱,荆南刺史手持象笏上前一步,疾声厉色,字字泣血的控告,撕开朝堂众臣鸦雀无声的寂静,将荆楚百姓的惨状抖露人前。
“臣荆南刺史梁白鱼,叩见陛下!臣要参荆南州牧、府官等一众属吏,瞒报江淮之水决堤灾情,草菅人命的渎职之罪!参告荆南地方官府勾结匪徒,强抢义仓的恶劣行径!”
此言一出,顿时引发喧然大波。瞒报江淮决堤,草管人命,勾结匪徒,强抢义仓,短短十八个字,背后掩盖了多淋漓的鲜血?!庙堂诸臣,无一人胆敢深思。
“混帐!”永和帝压抑不住怒火,起身抄起置于御案的墨砚,砸得粉碎,“好,好,好!好一个荆南州牧啊!当真是好极了,如此不将大晋百班置于眼中,如此不把朕放在眼里,是想谋反不成?!”
百官惊恐,齐刷刷地跪了一地,齐声高呼:“陛下息怒,臣等罪该万死!”
江策川混于其间,心底暗自盘算。果然不出所料,永和帝满是怒火的眼神巡视一周,停留在他身上:“镇龙司何在?”
他毫不意外,动作利落地撩袍上前:“臣,镇龙司统领,江策川,听旨。”
“剩灭荆南匪寇一事,朕交予镇龙司,可凭腰牌调动江南各地守备军。赐王剑,见此剑如见天子,享先斩后奏之权。”永和帝不假思索地安排好人选,“至于南下赈灾一事,朕属意三皇子,众卿可有异议?”
这话说得奇怪,江策川心思一动。江南富庶多豪强,地方官府更是与各大世家纠缠不清,三皇子母妃更是出身薛氏,如今雍京四大家之一。
陛下不可能不清楚三皇子背后站着世家助力,将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指给三皇子无异于图穷匕见,就连昏庸无能之君都不会表现得如此急于求成,陛下此举,究竟欲意何为?
很快,朝臣们的反应就给出了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启禀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三皇子殿下无官无职,入朝听政不过半年尔,资历尚浅,恐怕难以担当如此重任,还请陛下三思!”
文臣队列里有谏官接收到薛贵妃之父,薛尚书的指示,立马跳出来谏言,薛氏一派官员紧随其后。
然而永和帝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改方才的愤怒与强硬作派,向百官再度抛出选择权。
“三皇子入朝听政时日尚短,正是需要历结的时候。但既然众卿如此谏言,朕也不好强求。那么众卿以为朕该当如何?在众卿看来,可有哪位皇子的能力足以前往江南,堪担大任?”
话里活外皆是永和帝对满朝文武明显晃的不信任,否则永和帝也不会一开始就态度强硬地指派尚未在朝中站稳根基的江策川南下剿匪,更不会坚持要从众多皇子之中选出一人,作为钦差南下赈灾。
可哪怕众臣听出陛下的弦外之音,对陛下的不信任心知肚明,哪怕世家官僚所属再怎么希望代表他们利益的三皇子建功立业,他们也不敢将其身家性命赌在如今洪水横行,危机重重的江南。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顺着陛下心意,自其余皇子中举荐。
“陛下,臣等举荐淮陵王!淮陵王业已出宫建府,且统管两广封地政要,能力卓著,最为合适不过!”
不等永和帝作何感想,淮陵王便已自行出列推拒:“多谢各位大人对本王的厚爱,可惜本王不日便要南下两浙之地,戍守东平海道,以防倭寇趁沿海诸地重开港口之时进犯我朝。恐不能在荆南久待,恕本王无法领命。”
这一番话恰到好处,无论如何都令人挑不出错处来。二皇子、三皇子之后便是四皇子,但四皇子身子骨病弱之事人尽皆知,想必陛下也狠不下心肠教这个儿子奔波。
然而五皇子、六皇子更是文不成武不就,十一皇子尚且年动。思来想去竟只剩有一个七皇子,虽然出身低微了些,但在文人子弟间素有贤名,而且身后空无一人,或许是个好选择。
众臣想得到的事江策川自然也考虑到了,剿匪赈灾两件事关系匪浅,若真要让他同傅谦那等人面兽心之人共事,还不如叫他当初命丧雁门关来得痛快。
江策川已然打定主意,若是陛下当真派傅谦南下,他必定直言上谏,宁可随四殿下同往,舟车劳顿些,也不愿再与傅谦有半分系系。反正他也相信有他在,四殿下出不了什么差池。
然而出乎江策川意料的是他一语成箴,永和帝当堂指派四皇子南下赈灾,并钦点镇龙司锦衣诏二十余人随跟随南下,彻查荆南官场,而后宣布退朝。
下朝之后,江策川急匆匆地往四皇子所居太初殿寝宫而去。他有太多的疑问堆积于心间,急需他人为其解感,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个人。
那人看清他的面孔后有一瞬间的怔神,下意识的停下步子,目光却一直追随他的背影,直至看不清为止。他收回目光的刹那,露出一张曾经让江策川难以忘怀的脸——这人竟是一连多日未曾露面的傅谦。
说来也当真是奇特,自江策川获封镇龙司统领那日起,行走大内的时日少说也将近月余,却从未在这偌大宫城之中碰见过傅谦。
但现如今,就算他方才注意到与他擦肩而过的这个人,恐怕也要认不出此人竟是从前那个装也要装出一副君子皮相的傅谦。
如今的傅谦,堪称天翻地覆的变化。自从除夕宫宴遭人暗算,于众目睦睦之下同一宫女颠鸾倒凤之事传的沸沸扬扬之后,虽说得了一道赐婚圣旨,如愿以偿的娶了王氏女,但与此同时,他的名声也一落千丈,大不如从前。
把好几章没出现过的炮灰渣攻拉出来遛遛~下一章还有炮灰渣攻出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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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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