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缓缓出御庭,天兵十万列连营。天罗地网安排定,管取妖猴一命倾!
李天王手托宝塔,高声念唱。唱罢,天兵天将列开阵势,将齐天大圣团团围住。旌旗锣鼓,彩衣铙钹,一方戏台好似沸涌的染坊。
雅间内酒菜已经撤下,圆桌换成长几,罗列着水果与茶点。
“这戏真热闹。”廖仲霖拈起串葡萄,一粒一粒揪下来,扔进嘴里。
“听说今晚小桃园有位新角儿亮相。”周兰亭捏起块点心,咬了一口。
“我也听说了,”廖仲霖朝戏台上望,瞧谁都不像,摇了摇头,“别告诉我是那个王母娘娘。”
周兰亭将碟子朝对面推了推,“这点心不错,尝尝?”
廖仲霖立刻捏起一块,正品着,猛然想起一事,“对了兰亭,你登的那个广告,后来呢,有人来吗?”
周兰亭正打算再吃一块,闻言缩回手,瞅着那点心碟子,“已经……搬进来了。”
廖仲霖眼睛瞪得老大,又不忘周兰亭的叮嘱,狠狠压低了嗓子,“这么快!”
“是个什么人哪?还是,保密局的?”
周兰亭点头。
这是意料中的事,可廖仲霖还是气闷得不行。
“妈的!”脑子里又浮现起范崇喜那猥琐的嘴脸,他恨恨地朝桌腿踢了一脚,“严铁铮那老狗到底要监视你到什么时候?”
周兰亭不想坏他的兴致,更不愿他卷入此事,把一块点心送到他面前,“不说这些了,来,吃点心吧。”
廖仲霖的气是真,这见缝插针的喜也不假,顺势就靠过来,“你喂我吧。”
周兰亭眼都没眨,将那点心自己吃了。
廖仲霖就是自己的忘忧草,台下的戏也不瞧了,规矩坐正,手一抬,学周兰亭的模样,“仲霖,你庄重些。”
周兰亭终于被他逗笑,“我就这么惹人嫌?”
廖仲霖也不知是被自己还是周兰亭逗的,无比欢畅,可笑声瞬间又被楼下山呼海啸的叫好声淹没。
俩人不笑了,一齐朝戏台看,见如意金箍棒正与三尖两刃刀酣战。
“咦?有人抛花。”廖仲霖目光一亮,“还不少呢。”
这是小桃园的规矩,每当名角儿亮相,或是观众看到兴处想要打赏,扔钱不雅又容易出乱子,于是改成抛花。
花是桃花,拿细绢扎的。小朵水粉,大朵嫣红。过去买卖用银元,小花一块,大花五块。后来改成法币,价钱随着汇率水涨船高,当前十万赏朵小的,百万赏个大的。
就在两人喝茶吃点心的功夫,台上已经柔柔艳艳铺散了一地。
“那个使刀的是谁?”廖仲霖起身来到窗边。
周兰亭也在留意,目不转睛地看着,跟着廖仲霖来到窗边,“是二郎神杨戬。”
“我知道。”廖仲霖笑了笑,目光仍在戏台上,“我是说,谁扮的?”
周兰亭没说话。
台上的“二郎真君”身形颀长,银甲长靠,三尖两刃刀虎虎生风。隔着浓重油彩不辨真容,但看得出俊朗的轮廓。再有那一招一式,一举手一投足,周兰亭就觉得此人甚是眼熟。
在什么地方见过?
廖仲霖终于挪开目光,回过头,发现周兰亭比自己还要入神,于是更来了兴致,“兰亭,你也喜欢那个武生?”
周兰亭回神,与廖仲霖目光相碰,也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武生是谁。
不正是那晚在小桃园后门,叫方可臣黯然离去的那个青年么?
想到这,心中顿时有了提防,再看廖仲霖那副模样,一个没留神,轻蹙了眉,“你喜欢他?”
廖仲霖没料到周兰亭会有这种反应,更高兴了,提着长衫跨来,兴奋道,“你吃醋啦?”
“……”周兰亭怕他多想,赶紧收住话题。
他深知廖仲霖不长情,但真的多情。想提醒他这个人和保密局有关系,可一来廖仲霖也没怎么着,提醒了反倒叫他留心,二来这样背后议论一个陌生人实非君子所为。于是就打算再观察看看,要是廖仲霖真动了心思再说。
就在他琢磨的功夫,廖仲霖已经把外头伺候的伙计叫了进来,“那个扮杨戬的是谁啊?”
伙计乐颠颠一哈腰,“回二爷,那就是我们掌柜从北平请来的新角儿,今儿头一天亮相。”
“叫什么?”
“大名柳怀霜,”伙计一抱拳,“不过大伙都叫他三哥。”
“三哥……”廖仲霖似在自言自语。
“是呀。”伙计道,“因为柳爷他在家中行三,碰巧拜师学艺的时候也是行三,打那时候起就叫他三哥。”
“噢……”廖仲霖仍看着戏台,“怎么名角儿就跑个龙套?”
伙计一咧嘴,心道“二郎神哪是龙套啊”,可嘴上不敢逆他,急忙赔笑道,“这是热身哪,柳爷拿手的《夜奔》是压轴的。”
“好戏在后头哪!”
廖仲霖一笑,见台上的三尖两刃刀已经斗败了如意金箍棒,台下那花抛得更凶了。又去瞧一旁的周兰亭,垂着眼喝茶,倒像在刻意冷漠。于是人朝椅上一靠,懒洋洋道,“赏!”
伙计眼珠放亮,“谢二爷!”又小心翼翼地问,“您……赏个大的?”
“你们的花呢?让我瞧瞧。”
“好嘞。”伙计风一般奔出去,眨眼功夫又领着一个挎篮子的丫头回来,朝廖仲霖跟前一推,“您瞧。”
廖仲霖搁下茶杯,转过头,见那小丫头手里捧着偌大的一只竹篮,里头灼灼桃花竞妍。
他手轻飘飘一扬,“全赏了吧。”
“……”伙计和小丫头两个人四只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
“二……二爷……”伙计怕廖仲霖喝多了,一时说了醉话。
廖仲霖却笑着催促,“快去,等会儿戏都唱完了。”
“哎、哎!”伙计这才回魂儿,朝廖仲霖猛鞠一躬,拉着小丫头转身就走,兴奋得脚底下拌蒜,差点折了个跟头。
“等等。”廖仲霖又把他叫住,起身走过去,从篮子里拈起一朵嫣红,余光瞄着周兰亭,吩咐道,“把这花给我拆了,拆成一瓣一瓣的再撒上去。”
“撒得漂亮一点儿。”
伙计和小丫头再次瞪了眼,捧着花跑了。
廖仲霖慢慢踱回窗边,笑盈盈凭栏,“兰亭,过来看啊。”
周兰亭这才抬起眼,淡淡道,“看你撒钱?”
“是撒花。”廖仲霖侧倚住窗棂,拼命揣摩他的表情,愈发确信周兰亭一定是吃醋了。
这感觉……该怎么形容?廖仲霖抿住唇,双眸水亮,就觉得好像有一千万美钞那样大的一朵桃花香香地开在了心上。
他没醋过旁人,想吃周兰亭的醋都没机会,没想到今天因为一个戏子周兰亭就不淡定了。想必他对自己也不是那样薄情吧。
发现周兰亭不接茬,低头默默去看怀表,他见好就收,还作势要追出门,“哎,要是你不喜欢就不叫他们弄了。”
周兰亭示意他不必,“钱是你的,想怎么赏随你高兴,轮不到我喜不喜欢。”
说着他站起身,错开正面的高窗,绕去角落的一扇小窗,透过繁复的雕花朝下望。
居高临下,又正对戏台,小桃园形形色色的看客在这里一览无余。
大戏进入尾声,台下却愈发汹涌,有人高喊着柳怀霜的名字。
廖仲霖杵在房间正中有些懵,不知道周兰亭在那看什么,连眼角都没给自己一分。他开始后悔,头一回给人喂醋,拿不准分量,那一口老醋大概酸过了头。
孔雀蓝的厚缎料子不知不觉给捏起了皱。
周兰亭目光仍在继续扫量,少顷,他偏过头,勾了勾手,“仲霖。”
廖仲霖立刻过去,小狗般挤在一旁,乖乖盯着周兰亭俊美的侧脸,“兰亭,你是不是生气了。”
“别看我,”周兰亭将那灼人的目光拨开,“看那儿。”
廖仲霖顺着周兰亭手指的方向,茫然地望,乌泱泱的一群人,“看什么?”
“那个穿黑西装的。”
廖仲霖再看,视线逡巡,终于在看台靠后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黑西装。
“是谁?”那人半侧着身,露出的半边脸还被帽檐压着,廖仲霖对这个影子一样的人没半点印象。
“方可臣。”周兰亭道。
廖仲霖一顿,跟着便一扬声,“保密局的那个方可臣?”
“嗯。”
在认出柳怀霜的同时,周兰亭就下意识般猜测:方可臣会不会出现。
果然,他来了,藏在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仍是仰望的姿态,不知在看人还是看花。
廖仲霖台上台下来回地看,渐渐读懂了方可臣的目光,“你的意思是,他认识柳怀霜?”
周兰亭轻咬住唇,点了点头,心中在急剧地思考:方可臣到底为谁而来,柳怀霜?梁玉庆?自己?还是打算一箭三雕?顾潮声呢?怎么始终不见他人影?这两人一明一暗是商量好的?他们不是一直不合吗……
方可臣望着台上的柳怀霜,周兰亭盯着台下的方可臣,廖仲霖又转头去看身边的周兰亭。看着看着,他猛然开窍,“你根本不是在吃醋。”
周兰亭回神,见廖仲霖一脸忿忿然,想解释却无从开口,更怕越描越黑,便只握住他的手臂,“仲霖,我愿见你好,但不想你惹上麻烦。”
没想到廖仲霖拧身将他的手甩开,罕见地粗鲁,“我好不了了!”
他两步来到高窗边,手朝沿上一扣,恨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不知轻重、不知好歹的废物!”
他鲜少这样发脾气,更别说当着周兰亭的面,今天却失了风度。
他气周兰亭不醋,自己却没头没脑地拈酸,像个唱独角戏的小丑。更气该死的保密局,但凡沾上他们就准没好事,三番两次害自己在周兰亭面前丢脸,像个蠢货。
话音刚落,楼下铜锣“锵”的一声震响,《安天会》落了幕。几乎在同时,伙计透亮的嗓子高声:“楼上,廖二爷有赏——”
廖仲霖吩咐将花拆成瓣儿,实际用不着那么麻烦,现成的花瓣有许多,是等着制花的材料。廖仲霖叫撒得好看些,伙计懂他的意思。公子哥要的是排场,左右这绢也费不了几个钱,只管铺天盖地撒下去,叫那位爷高兴。
于是刹那间,漫天飞花,如红瀑般飘泻。
台上台下,喧沸戛然,众人惊驻在原地。
这是他们做梦也不曾见过的场面,素面与油彩,像久旱逢霖,痴痴然任那落红雨线般拂来。
廖仲霖正站在窗边。花是他叫人撒的,如此漂亮,可心潮已不复方才。
眸中嫣红未尽,耳边各色人声在叫他名字。他微微发怔,像入了一幕如梦似幻的戏。
这时,两道视线由两个方向飞上三楼高窗,交错着落入廖仲霖眼中。
还没容他看清是谁,人已经被拉离了窗口,亮银甲和黑西装被周兰亭挡在了身后。
-
宗少唯办完正事,收拾了工具。
顾潮声叫他监视周兰亭的一举一动,一切一切……他尽职尽责,就从书桌开始检查。
桌上一盏台灯,一叠白宣,一架紫毫、一方砚、一支钢笔、一瓶墨水,还有一副碍眼的算盘。
台灯能亮,纸上无字,笔锋无墨,砚是干的,算盘就是算盘,他见周兰亭拨弄过,没什么玄机。
桌面藏不了秘密,宗少唯巡视了一圈,最后拧开收音机。
“今日黄金收盘每两153万元,价格较上月虽有波动,但仍在可控范围,国府银行敬告民众,无需恐慌,更无需抢购……”
他嘴一撇,又将收音机关了。
桌边有三个抽屉,依次拉开:烟缸与一盒雪茄;空白信札和两根金条;还有……
枪!
宗少唯目光放亮,伸手抄起枪柄,见是一把美制的M1911,比自己的勃朗宁小上一号,也轻了许多。翻过来嗅了嗅枪口,又试着将子弹上膛。
一声空响。
宗少唯一愣,退出弹夹,果然里头一颗子弹也没有。
他兴致大减,将这唬人的玩意儿放回抽屉。
看了眼手表,七点半,时间充裕。
宗少唯转身,发现窗下有一张双层小几,摆着留声机和一只挺漂亮的盒子。
窗外正是清风朗月,留声机里有唱片,黑胶盘面泛着皎皎银辉。他过去将发条随意摇了几下,搭上唱针。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小曲儿如夜色般撩人,宗少唯拿起小几下层的那个盒子,指尖传来温柔的触感。碧色的丝绸,上头绽开大朵洁白的玉兰,正中还有一个金线绣成的“蘭”字。
盒子不重,他轻轻晃了晃,毫无声响。
掀开盖子,果然是空的,只浅浅存着一抹软香。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香气袭人,倏忽间由浓转淡,再悄然消逝。
宗少唯使劲抽动鼻翼,到底给他留住那么一丝半缕。
这甜香在记忆中弥漫,引来争食的鸟雀,还有匀给他点心的那个鸟人。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盒子是个精致物件儿,里头也是碧色锦缎的底,正中嵌着白莹莹的点心模子,像海面的一朵浪花。花有五瓣,刚好容下五块点心。
“……”
宗少唯盯住其中的两片“花瓣”,有几分意外。
再看盒面上那金字,觉得有些眼熟。
指腹在柔软的丝绸上轻捻,他舔了舔嘴唇,似在追忆那余味。
“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儿吹。”
记起来了,宗家自上海迁去重庆前,曾在宗林蟒二姨太的生日宴上见过,只不过当时的碧色锦缎换成了大红。
那时他年纪小,就记着硕大的一只礼盒正中绣着斗大的金字,那字繁复,他不认得。
原来是“蘭”。
“柔情蜜意满人间。”
曲终了,碟片仍悠悠地转着,唱针未跳,沙沙轻响,像清风入夜,月下漾起一片无名的涟漪。
待那水纹散尽,宗少唯拨开唱针,将盒子原样放好,佯装一切如常。
戏文出自京戏《安天会》
歌词出自《月圆花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