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车厢里,廖仲霖瞪着眼仰躺在**的床上,既无困意又无事可做。
宗少唯不许他抽雪茄,不许他说话,连灯也不许开。他质问为什么,宗少唯回答影响睡觉。他暴跳着反抗,一支勃朗宁便抵在他脑门上。
这简直是恶霸行径!
于是他只能在床上辗转反侧,可恶霸又警告他不许翻来覆去地弄出声响。
“喀哒”、“喀哒”,车轮碾压着铁轨,廖仲霖默数着这单调的金属撞击声,同时在内心盘算等回到关山,该怎样整治这个保密局的混蛋,不单为自己出气,更要拯救周兰亭于水深火热。
想到激愤处有些迫不及待,他抬起手腕来看时间,发现看不清,就叹了口气,又继续数,继续想。浑浑噩噩中不知熬了多久,终于渐渐有了困意。
细雨早已停歇,列车在潮湿的暗夜疾驰。此时最末的三等车厢人挨人,人挤人,污浊的空气里满是此起彼伏的鼾声。
靠门处的一张双人座位硬是挤了四个人,其中一个穿黑衣裳的慢慢推开压在他肩上的一颗脑袋,站起身。
他轻巧地绕开席地而坐的旅客,来到一个正倚着车厢熟睡的人跟前,打算晃那人的肩,见他睡得酣,便转而捏住他的鼻子。
酣睡之人惊醒,见是他,嘿嘿一笑爬起身,跟着朝车头方向摸去。
铁轨蜿蜒向前,火车盘过一道弯,白晃晃的灯柱尽头蓦地闪出一座隧洞。不多时,那洞口便将冒着白气的车头吞了进去。
车厢内更黑了,隆隆的噪声叫人难以入眠。
宗少唯闭眼躺着,身体随着震动轻轻摇晃。他睡不着,一旁的廖仲霖倒睡得挺香,这愈发令他心烦。
正煎熬着,忽然感觉一股冷风钻入包厢。他倏地睁开眼,见门张开一道缝,两个模糊的黑影悄然闪入,又迅速将门关上。
宗少唯一惊,却没着急动作,只是缓缓将手伸向枕下。
他猜这是两个贼,九成九是冲廖仲霖来的。那纨绔腕缠金表,指上明晃晃地套着祖母绿的宝石戒指,就连用来写支票的西洋古董钢笔都是鎏金的。那股子招摇劲儿,就像生怕别人瞎似的。
果然,两团黑影轻轻一碰又迅速分开,一个直奔廖仲霖的床头,另一个策应的,走近宗少唯床边。
就在这时,火车冲出隧洞,窗外夜光倏然而入,耳边的轰隆声也随之一轻。
于是宗少唯瞬间看清了身边那毛贼破旧的棉袄,又见廖仲霖床头的皮包已被人轻轻拎起,而同时那拎包的匪贼竟也发现了他。
那人以黑布遮面,只留一双清朗眉眼。
视线交错,宗少唯目光巨震,觉得那双眼竟是如此熟悉。
而那双眼却笑弯了,冲着那同伙,“傻炮你个昏招子,羊牯都惊了,亮青子招呼吧。”
穿破棉袄的贼闻言右手紧摸上腰间,同时甩头去看宗少唯,却还是晚了一步。手中的盒子炮子弹还未上膛,就被勃朗宁顶住了头。
“别动。”宗少唯打开了手枪的保险。
他早看出来了,这个蒙面贼就是之前磕着瓜子看热闹的那个青年,自己还说要送他包厢车票来着。
然而“破棉袄”是个不怕死的,甩手就朝身后放枪,无奈个头上吃亏,枪还没响,就被宗少唯擒住手腕,又狠狠一拧。他“哎哟”一嗓子,手中的盒子炮便掉在了地上。
“少当家,这点子扎手!”他咧着嘴朝对面嚷。
这一番动静惊醒了廖仲霖。
他被眼前的情形惊起,就要跳下床,可身边那蒙着面的黑衣人就像背后生了眼似的,头也不回,只将左手一抖,亮晃晃的匕首就挨上了他的喉咙。
廖仲霖不上不下地悬着,颈间森寒,目光惊恐地盯着那人的侧脸。
“起来。”匕首稍稍一抬,那人不紧不慢命令道。
廖仲霖颤巍巍地站起,生怕动作大了,碰死在那锋刃上。
那个“少当家”瞥见他腕上的金表和那枚宝石戒指,眼中的笑意更浓,随后目光一转,冲宗少唯扬了扬下颌,“合字上的朋友?”
宗少唯没懂,就听被拧着手的“破棉袄”嚷道,“少当家,这点子是老宽,爷们儿瞧他不像大杆子,八成是个托线孙。那小黑驴不赖,咱给他连那票一起清了!”
“......”宗少唯听得直皱眉,拿枪托朝他肩上一砸,“你说什么呢!”
少当家却哈哈大笑,那匕首被他笑得直颤,“他说你不像当兵的,八成是这位少爷的保镖。”说着拿刀背轻轻拍了拍廖仲霖的脸颊。
廖仲霖拼命远离那把匕首,同时望向宗少唯,目光满是希冀。
宗少唯却十分嫌弃地撇了撇嘴,“我和他不是一路的。”
那少当家又笑着说,“我们三炮台还说你那枪不错,叫我把你们一起收拾了,那枪就归我了。”
“破棉袄”一听急了,“少当家,你咋还跟他嘚嘚上了!”
宗少唯听说这人竟然将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拿枪柄狠狠敲在他脑袋上,“你叫三炮台?”
少当家一愣,随即愈发大笑起来。
“破棉袄”被打疼了,拼命转过脑袋吼道,“什么他妈三炮台!爷们儿大号杜三,管儿直刀快,人送外号飞金刚!”
“......”宗少唯被吼得耳朵嗡嗡响,也没懂什么“管儿”什么“金刚”的,但还是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你们是胡子。”
“那你是干什么的?”少当家默认了,歪着头反问道,“当兵的?还是当差的?”
宗少唯略作犹豫,还是选了那个体面的名头,“我是大学老师。”
杜三“噗”地乐喷了,少当家目光却倏然一亮,“你是教书的?”
“呸,什么他妈教书的!”杜三啐道,“我看就是个野毛崽子。”说着讥诮地扭过脸,却发现少当家竟像是当真了。
少当家人虽年轻,但那双眼就像火里炼的,是绺子里出了名的毒,蚊子打面前过都能分出公母。怎么会被这小子唬住呢?
宗少唯再次与那双眼对视,不由回想起周兰亭的全家福,相片中那个被周母揽在怀中,眉眼与周兰亭颇有形似,却无半分神似的小童。可眼前这人是个土匪头子,因此这个念头显得十分荒唐,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你叫什么?”
“打听我们少当家干啥?”杜三一听就火了,“你还想报官哪?”
“那你姓什么?”宗少唯又问,至少他想弄清楚这个。
“那你又姓什么?”杜三立刻反问。
“宗。”
杜三嘿嘿一笑,“我们少当家也姓宗,你祖宗的宗......”
“哎哟!”话没说完,他的胳膊被拧成了麻花。
“行了。“少当家不轻不重的一声,同时收回了架在廖仲霖脖子上的匕首。
廖仲霖赶紧捂着脖子退到窗边。
宗少唯见状也松了手。
杜三龇牙咧嘴地甩了甩膀子,捡起地上的盒子炮,同时飞快地将子弹上膛,枪口猛地对准了宗少唯,“妈的,老子崩了你!”
“老三,”少当家示意他把枪放下,“咱们走。”
他左手一晃,那匕首便没了踪影。宗少唯这才发现他右边的袖管竟是空荡荡的。
“贼不走空,”杜三不情愿地将枪别回腰间,“咱白折腾这一趟啊。”
他回到少当家身边,瞥见无处可躲的廖仲霖,一把薅过他的腕子,“这金壳子不赖。”说着粗鲁地扯下金表,“回去孝敬老当家。”又顺势将那枚宝石戒指撸下来,哈了口气,在棉袄袖子上狠劲儿蹭了蹭,借着窗外的夜光瞧,“嘿,这东西好啊,回去给红丫头打一对儿耳坠子!”
廖仲霖暗道晦气,却是敢怒不敢言,瞥了眼宗少唯,发现他也没有替自己出头的意思,甚至连枪都放下了。
少当家不再久留,转身走了。杜三又警告似的瞪了瞪眼,也快步跟了上去。
门一关,廖仲霖立刻说,“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那你去追。”宗少唯说。
廖仲霖鼓了鼓腮帮。他倒不是心疼金表和戒指,只是看着两个贼拿着他的东西大摇大摆离开,他咽不下这口气。
“我去找人抓他们!”他恶狠狠批上睡袍就要朝外冲。
“去吧。”宗少唯把枪收回枕下,“那个矮子身上带着手|雷,不怕死你就去追。”
廖仲霖定在门口,半信半疑地回过头。
“去啊!”
廖仲霖撇了撇嘴,又讪讪地回来了,咒骂道,“亡命之徒!”瞥了眼宗少唯,又在心里默默地骂,“全都是亡命徒。”
正在腹诽,忽然听见宗少唯问,“喂,你觉不觉得,那个少当家有些眼熟?”
“眼熟?”廖仲霖在夜光中皱起眉,“他遮着脸,你是怎么看出眼熟的?”
宗少唯就知道问也是白问,但仍不死心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暗示道,“这里,不觉得像什么人吗?”
廖仲霖露出茫然的神色......
摇晃的车厢里,杜三和少当家正摸着黑返回末节车厢。
“老三,等会儿咱俩下车。”少当家低声道。
“下车干啥?”杜三在黑暗中眨了眨眼,“咱不去扬州啦?”
“嘘。”少当家示意他低声,“去,但安全起见,咱最好换趟车。”
“咋的,你还怕那小子报官?”杜三唰地掀开棉袄,指着腰间的手|雷,“妈的敢报官,老子送他上西天!”
这时少当家摘下蒙脸的黑布,露出白皙俊秀的面孔。那张脸很年轻,唇角还带着笑意,“老三,说你是昏招子还不服。”
“那人不简单,看见他那枪没?”少当家两指捏了约么半寸的一个空隙,“枪管子就比一般的勃朗宁长了这么多。”
“那咱还不收拾他,把枪弄到手?”杜三重新抿起棉袄大襟,抱怨道,“别告诉我你真信那野毛崽子是教书匠。”
少当家不答,只是笑了笑,转而摩梭起那枚宝石戒指,道,“这东西还真不赖。”
杜三一扭头,惊道,“啊呀!”他捂住棉袄口袋,“啥时候被你摸去了!”说着就要扑过来抢,“这是我给红丫头预备的!”
少当家笑着将左手举高,“那是我老婆,你献什么殷勤?”
杜三不抢了,嘿嘿笑道,“什么你老婆,你们成亲了吗?”
“没成亲我也是她男人。”少当家抿起嘴唇,“红桃自己说的,我死都是她的鬼。”
“啧啧啧啧,”杜三咧着嘴,摇头晃脑,“瞧瞧,咱堂堂的白龙,就这么被个小丫头片子给拿住了!”
少当家将戒指一抛,又稳稳攥入掌心,扬眉笑道,“我乐意。”
-
“进。”周兰亭正伏在案上看书,听见敲门声也没抬头。
“老板。”许济川匆匆进来,回身关好门。
周兰亭这才抬起头,有些意外,“这么快就回来了?”
“唉,出了个岔子。”许济川搓着手,走到桌边。
周兰亭立刻站了起来。
“那伙人都不见了。”许济川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沓美钞,放在桌上,“这不,定金我又原封不动带回来了。”
“怎么回事?”周兰亭皱起眉。
许济川道,“我找人打听,说是他们的货被抢了。”
“被抢了?”周兰亭睁大眼,“他们不是胡子吗?”
“是啊。”许济川说着也觉得好笑,“天外有天,他们正是被另一伙胡子给抢了。”
“......”周兰亭摸了摸额头,一时无话可说。
“抢他们的是奉天太平山的一伙胡子,”许济川道,“领头的外号叫白龙,据说很有手段。”
白龙还是黑龙的周兰亭不在乎,他在意的是那批金货,于是仍不死心地问,“那金子呢?无论落在哪个手里,总还要卖的吧?”
许济川被逗乐了,觉得自己这老板是想钱想糊涂了,“抢了东西还不跑哇,他们多大的胆子还敢原地销赃啊。”
周兰亭这才反应过来,讪讪地抿了抿嘴唇,“螳螂捕蝉,没想到背后不只有黄雀,还有山鹰。”
许济川知道他不甘心,便劝慰道,“我倒觉得这是好事。”
“要是那白龙等到交易完再出手,保不齐我们就和那帮土匪一样,落个人财两失的结果。”
“依我看,胡子的买卖,以后咱还是少沾。”
周兰亭轻轻点了点头。道理他自然是明白的,只是错失这样难得的机会仍不免觉得可惜,便自嘲道,“看来是我与那笔横财无缘了。”说完便转开话题,“对了老许,上回说的那个叫卢声的孩子,我打算在这附近租一间房子,回头就在那里教他读书,你觉得怎么样?”
许济川答应教卢声读书,周兰亭十分感激。但鉴于卢向衡的特殊身份和与自己的关系,尽管对于许济川很信任,他也不能冒险让二人产生接触。
闻言许济川却摆了摆手,“甭花冤枉钱,让那孩子去我家就行了。”
“这......”周兰亭有些犹豫。
他知道自打离开北平时失去家人,许济川便一直独居至今。他好静,又习惯了一个人,乍然请他教一个陌生的孩子读书已是冒昧,再将课堂放在他的家里......
“就这么定了。”许济川倒是很痛快,“那孩子认得路吧?”
“认得。”
“你把我的地址给他,”许济川扶了扶厚厚的镜片,“到时候就叫他自己过来吧。”
周兰亭点头。这一点倒是正合他意,他还真担心许济川说想见见那孩子的父亲。
“那么......明天,”许济川想了想,“哦不,后天吧,后天开始上课。”他呵呵笑着,“我也得准备准备,下了班先去买几本书。”
说到买书,周兰亭目光微动,“我来买吧。”
许济川以为他不想自己花钱,便笑着说,“还是我来吧,你不知道买什么。“
周兰亭微笑道,“那就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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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黄包车先后停在路边,周兰亭付了车钱。许济川下车,望着“汇文书店”的招牌,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舍近求远地来这里。但他也没多问,便跟着周兰亭走了进去。
店里依然安静,充盈着清淡的油墨香气。看书的人也不多,只有一个伙计支应着。
“店里最近到了不少新书,您二位随便看看。“见他们进来,一脸老实相的伙计殷勤地过来招呼。
周兰亭冲他点了点头,开始信步四顾,许济川则渐渐隐入一排书架,寻找合适卢声的教材。
就这么转了一阵,周兰亭来到柜台,冲坐在那发呆的伙计问,“劳驾,有没有《新制国文教本》?”
伙计愣了一下,搔了搔后脑勺,“嗯......劳您稍候,我给您找找。”说着从柜台里捧出厚厚的一本簿子。
他一边逐行翻查着书目,一边自言自语,“我记得前几天还卖出一本......”
周兰亭目光扫过柜台,并没看见任何印章,“这么大店,就只有你一个人照应。”
伙计仍然埋着头,“有两个,那个跟着老板出去了。原本还有个管抄书的,前阵子忽然......”
说到这,他抬起头,指着簿子上的一行,高兴地说道,“在这,您稍候,我去给您拿。”
说完将簿子收进柜台抽屉,快步朝后门跑了过去。
这时候许济川也捧了几本书过来,“老板,你也要买书吗?”
周兰亭一笑,轻声反问他道,“觉得这里怎么样?”
许济川抬眼扫视屋顶,“地方挺大,就是......”又拿袖子拂了拂手中的书,“这书上都积灰了。”
相较这宽敞的房间和林立的书架,零星的客人的确显得有些冷清。这时又听许济川低声道,“这屋里还有老鼠哪。”
周兰亭侧过脸,就见许济川朝远处使了个眼色,摇头道,“墙角的地板有个洞,刚才我亲眼看见一只老鼠顺着墙根儿就钻进去了。”
正说着,伙计回来了,俩人随即分开。
“您看是不是这本。”伙计将一本书递到周兰亭面前,与宗少唯案头的那本一模一样。
“就是这本。”周兰亭接过来信手一翻,“其实我要用的就只有这几页,劳烦誊抄一下。”说着又将书递回去。
伙计却没接,挠头道,“不好意思,我不大会写字。”
书店墙上贴着经营类目,里头明明有“誊写”。见周兰亭不悦,伙计连忙解释,“我们这原来有个哑巴专门负责抄书,但前阵子忽然走了,所以......”
“哑巴?”周兰亭作疑惑状。
这伙计是个老实人,想起同伴提过“其实康东来会说话”,又觉得背后叫人哑巴不好,便改口道,“也不是哑巴,就是平时不怎么说话。”
周兰亭没再继续追问,将书一合,无奈道,“那我就买了吧。”
伙计觉得不好意思,连连赔着不是,接过书。
“还有这些。”周兰亭将许济川怀中的书也递了过去,并趁伙计算账的工夫,在一旁抱怨,“人走了就该再找一个,要么就把墙上‘誊写’那一条去了。”
伙计埋头拨着算盘,嚅嗫道,“要找的,要找的。”
周兰亭话锋顺势一转,“我有个远房亲戚会写字,眼下正在找工作。”
伙计仰起脸,露出为难神色,“这个......我做不了主。”
“那劳你和武老板说说,”周兰亭热络地笑起来,“回头叫我那亲戚好好谢你。”
伙计迷茫地扯过一张牛皮纸,缓缓将书包进去,“我家老板姓刘呀......”
周兰亭很惊讶,求证似的,转头和许济川对视。许济川被这一眼瞧得莫名其妙,不禁露出疑惑神色。
这俩人一唱一和,实诚伙计硬是给唬得没了自信,嘀咕着,“是姓刘啊......”同时俯身从柜台里掏出一叠票子,翻了翻,指着上头的一枚印章,笃定道,“是姓刘。”
那是一张书局的收货单,上头不单有书店的印章,还有一枚四方的人名章,印着“刘振义”。
周兰亭抚着额头,尴尬道,“哎呀,大概是我记岔了。”说完急忙掏出钱来结账。
等到二人提着一摞书出来,日头正向西斜。许济川心里猫抓似的好奇,见四下无人,赶紧压低了声音问,“老板,这书店是不是有啥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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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宗少唯终于到了上海。
这趟旅程完全不似想象般简单,也根本没有半分美好。其历时之久,过程之枯燥,心情之波荡,外加同行的廖仲霖之碍眼,均迫近了他忍耐的极限。
此刻站在人潮熙攘的街头,他顾不上聆听久违的乡音,也顾不上打理泛青的胡茬,甚至不去思考回去后要怎样应对顾潮声,只是伸手招来一辆黄包车,朝最近的航空公司售票处赶去。
航空公司的售票处门可罗雀,几个办事员闲坐在柜台里,有的看报纸,有的聊天,偶尔电话铃声响起,才懒洋洋地伸手抓起听筒。
宗少唯选择了距离门口最近的柜台,朝正在看报纸的办事员说,“一张去北平的机票。”
报纸低了一寸,露出油光可鉴的发顶和一双不甚耐烦的眼,两道目光越过报纸边缘,将宗少唯一番打量,又收了回去。
宗少唯以为他没听见,提高了声量,“一张去北平的机票。”
就听“啪”的一声,报纸被拍在桌面,“叫嚷什么?侬看看这边哪个像侬一样大呼小叫的?”
办事员操着一口上海话,语气轻蔑得强烈。
宗少唯一愣,这是他熟悉的乡音,却是陌生的口气。他记忆里的上海话都是讨好甚至卑微的,即便宗家公馆里那些疏离的口是心非至少听上去也是客气的,没想到还有如此粗劣的一面。
见他那样傻站着,办事员又垮着脸动了动嘴皮。
飞机是什么东西,是谁想坐就能坐的吗?大上海有钱人多得很,但惯常会坐飞机的又有几个,那些常客他掰着手指都数得清。
再说,哪个乘飞机不是叫管家、秘书打电话来订票,什么张管家、李秘书他都相熟,唯独这位面生。看模样倒漂亮,腕上的表也蛮贵,但方才他瞧得清清楚楚,这人是坐黄包车来的,整个人风尘仆仆,头发没打理,皮鞋上还有灰。这样的货色不是拎不清身份的乡下人,就是准备去敲傻瓜竹杠的阿飞。
正忖度着,桌上的电话响了。
他接起来,“喂,哪一位?”
“啊呀,钱秘书,侬好侬好!”
宗少唯看着他,发现记忆中那熟悉的乡音又神奇地回来了。
办事员双手捧着听筒,笑容热烈,在电话里问候了许多人。这大概令电话那端的人失去了耐心,办事员笑容一僵,迅速进入了正题。
“是,是......”他左手继续握着听筒,腾出右手抓起钢笔,在面前的本子上“唰唰”地记录着,边写边重复着那个钱秘书的话,“吴太太......吴公子......”
“北平,下午......一点钟......”
“两张......甲等。”
说完,笔尖也停住,他又掬起笑脸,“稍后就把机票送到府上。”
“好的,好的!”
“是......是!”
“再会,再会。”
话说完,听筒仍不撒手,又听了一会儿,确定那边没了声音,这才轻轻搁下,随后便伏在桌边忙碌起来。
宗少唯被彻底晾在一边。他看了眼手表,现在是八点钟,于是掏出钱夹,将一叠美钞放在柜台,推过去,“一张去北平的机票,今天下午一点。”
办事员头也没抬。
“甲等。”宗少唯补充道,同时又撂下一叠钞票。
办事员到底没忍住,抬起眼皮,给吓了一跳。这些钱够飞个来回的,于是他又去看那“阿飞”,犹豫着,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宗少唯又看了眼手表,觉得不能再浪费时间,便又掏出了自己的证件。
自打加入保密局,这证件他从未示人,也不确定究竟有多大用处,只是此时想起了顾潮声的叮嘱,“拿好了,千万别弄丢了,这东西有时候可比枪子儿管用。”
于是办事员皱着眉将那蓝色的小本子抓在手里,看到“国防部保密局”几个字,一点点睁大了眼。再翻开做工精良的封皮,见到内页加盖了钢印的照片,剑眉、凶目,正是眼前的“阿飞”。
他终于坐不住了,捧着那证件,幽幽起身。
“宗、宗长官,侬、侬好哇。”
昏招子:眼睛不亮
羊牯:被抢劫的人
亮青子:亮出兵器
点子扎手:敌人不好对付
合字上的朋友:道上的朋友
老宽:外行人
小黑驴: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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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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