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什么!”周兰亭迅捷出手,攥住了小刀的另一端。
小小的铅笔刀,宗少唯执柄,周兰亭按刃,两人的手指对峙着交叠在一起。
宗少唯再度感觉头脑发烫。他不喜欢被当成傻瓜般愚弄,但更不愿见周兰亭这般自轻的模样。
他想要周兰亭屈服,同时也心甘情愿地驯服于他,为此他不吝任何代价。
“怎么样,想起来没有?”他挑衅地迎上周兰亭微愠地目光,手上毫不放松。
“你别犯浑。”周兰亭警告他,却感觉刀刃仍在指间行进。
宗少唯从未恋爱过,不知其中滋味,但回想方才背脊之上,那双让他血脉喷张的手,又见此时面前这对宜喜宜嗔的眼,便觉心中的悸动有了方向。
周兰亭眸中隐隐的似有火在烧,那火是他点的,亦可说是因他而热烈。
原来这种叫人欲罢不能的烧灼感就是恋爱。
他欣喜若狂,于是无师自通地想起“打情骂俏”四个字,不禁勾起唇角,蛊惑般压低磁性的声音问,“你在心疼我吗?”
周兰亭冰冷的手指触上热烫的皮肤,指下刀尖未停,缓缓刺穿那架“小飞机”的尾翼。他低头看去,随即不可置信地扬起脸,怒道,“你疯了!”
宗少唯正得意,因而文思泉涌,又想起这么一句,记忆中是莎士比亚说的:Love is merely a madness,于是自觉颇具魅力一笑,“我本来就是个疯子。”
“我这里不欢迎疯子!”周兰亭想抽回手,却被堵了退路。
“可我已经进来了。”宗少唯愈发游刃有余起来。
周兰亭深呼吸,捺下火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这样胡乱糟蹋!”
宗少唯此刻已彻底沉湎于浓烈的暧昧氛围里,只把周兰亭的“佯怒”和咬文嚼字当作恋爱游戏,因而更加得寸进尺,将手指探入周兰亭掌心,轻轻一刮,“少教训我,你自己又好到哪去?”
“不然这两条疤是怎么来的?”
话音才落,周兰亭白皙的面容倏地没了血色,瞳孔猛然一收,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
宗少唯跟着一愣,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感觉掌中一空。
小刀被夺去,又被生生撅成两半,然后“啪”地甩到墙角。
美梦骤然幻灭,宗少唯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
周兰亭早已转过身,迅速收拾起药箱,同时沉声命令,“你走吧。”
“……去哪?”宗少唯没听懂,但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
“离开我的家,”周兰亭“嘭”地合上药箱,“现在就走。”
“现、现在?”宗少唯慌了,“你让我去哪?”
“随便你,”周兰亭始终背着身,“除了这里,哪都可以。”
“可是,我与你是签了租约的!”宗少唯顾不得胸口蜿蜒的血线,赶紧把衣服套上。
“在哪?”周兰亭微偏过头。
宗少唯赶紧奔向书桌,拉开抽屉,拼命在里头翻找,随即抓着一张纸送过来。
周兰亭看也没看,三两下将那纸撕成碎片,撒在地上,“现在没有了。”
宗少唯目瞪口呆。
周兰亭视他如空气,捧起药箱就走,他赶紧抢步上前抓住周兰亭的袖子,“为什么赶我走?”
“再说三更半夜的,让我去哪啊!”
他终于意识到周兰亭生气了,心中慌乱无比,想向他道歉,却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周兰亭扬手甩脱,顿了顿,退一步道,“好,我给你两天时间,后天晚上别让我再看见你。”说完便径自走下楼梯。
宗少唯呆愣在原地,像被抽去了魂。他真的不明白,好端端的,周兰亭的态度为何急转直下。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响起叩门声。
周兰亭站住,敲门声又起,同时还有人在叫,“请问,宗老师在家吗?”
周兰亭侧过身,眼锋扫来,“找你的?”
这个时间上门,又是找"宗老师",他猜应该是保密局的人,而且必定有重要的事。
宗少唯却像枯木般戳在那不动。
“宗老师,您在家吗?”楼下的人提高了声量,又扣了几下,“我是于闵生啊。”
见他没个反应,周兰亭不再理会,独自下楼去了。
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去开这个门,宗少唯跟了出来,语气木然道,“我去开门,你……休息吧。”
周兰亭毫不犹豫地走了。
盯着他的背影远去,宗少唯忽然感觉特别窝囊,便大声道,“我明天就走!”
周兰亭已伸手推开房门。
“我明天就走了啊!”
门“嘭”的一声关了,像一记响亮的巴掌甩在他脸上。
“宗老师?”院外的人又在不识趣地叫着。
宗少唯仍杵在原地,直至楼上的窗口亮起灯,这才行尸走肉般转向大门。
“于闵生”是顾潮声和他定下的联络暗号,遇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便会以这个身份登门。
大门拉开,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特务正鬼头鬼脑地站在门外,一身黑色学生服,学生帽下一对眼珠乱滚。
见门终于开了,“于闵生”绽开笑脸,讨好地招呼,“宗老师!”说着还踮起脚尖,目光绕过宗少唯肩头,朝院内溜去。
“看个屁。”宗少唯拉长着脸,门神一样堵住他的视线。
“于闵生”嘿嘿一笑,故意大声嚷道,“宗老师打扰了,我找您有点急事。”说完赶紧跳到一旁。
廊下暗处这才又闪出一个黑影,同样一身学生服,自帽檐下抬起眼,是顾潮声。
宗少唯只好配合道,“哦。”然后让开门口。
顾潮声悄无声息进门,朝门窗紧闭的正房看了一眼,便快步朝东厢房走去。直到宗少唯也跟进来,将房门关上,这才喘了口气,将帽子摘了扔到沙发上,拢了拢头发。
他解开不甚合体的学生服上衣,同时四处打量,而后朝楼梯一歪头,“走,上去说。”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顾潮声耸着鼻子,捕捉到残存的药油味,又见墙边地上那断成两截的小刀,刀尖还染着血,立刻警惕地皱起眉,“这是怎么回事?”
就听身后沙哑的低音道,“周兰亭要赶我走。”
顾潮声闻言两眼一瞪,猛地回身,“这又是怎么回事??”
宗少唯只剩下摇头,“不知道。”
“屁话!”
顾潮声吼完忽地将手一抬,又竖起耳朵聆听,随即警惕地靠近,压低声音问,“这里安不安全?”
宗少唯仍在混沌中,不解其意。
“房间你彻底检查过了吗?”
宗少唯这才会意,原来顾潮声指的是窃听器。
“当然。”他随口糊弄着。
这还用查么?周兰亭怎么可能在他房间里装窃听器呢,以为个个都是特务么,再说他一个商人,上哪弄那些东西去?
顾潮声并不有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皱着眉问,“姓周的为什么要赶你走?”
此时周兰亭已戴好耳机,正坐在桌边,静静地听着。
宗少唯也拉了把椅子坐下,颓然道,“不知道。”
“你怎么惹到他了?”
“……不知道。”
“你暴露了?”
“绝对没有。”
“那他是怎么说的?”
“限我两天内搬走,还说不想再见到我。”
“……”
“他把租约都撕了。”
“碎碎的,粘都粘不起来。”
“……”顾潮声来回磨着牙,上下扫量他道,“你可真行啊。”
“可是处长,我不能走!”
“废话,当然不能走!”
“那我该怎么办?”
“这个等会儿再说!”顾潮声烦闷地摆了摆手,“先讲正事。”
他将椅子拉近,面色严峻地命令,“南京那边出了这么大的事,明天站长铁定要第一时间叫你去问话。在此之前,你先把详细情况跟我讲讲,要事无巨细地讲!”
“明天?”宗少唯缓缓抬起布满血丝的眼,“明天是星期天。”
“……”顾潮声槽牙都快磨平了,“怎么着,您老还打算歇一天,歇够了再向站在汇报?”
“啊,”宗少唯搓着脸,“我太累了。”
“我都好多天没睡觉了。”
靠着“给周兰亭一个惊喜”的信念支撑,他一路不吃不睡仍不觉疲惫,如今惊喜变惊吓,他信念崩塌,只觉这副肉|身已被疲劳与失落吞噬殆尽。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顾潮声更来气了,立刻撸起袖子,“说好的请假一天,结果人消失了一个星期!害得我也跟着吃挂落儿!”
“你给我老实交待,到底去上海干什么了?说!”
听到这,电波那端的周兰亭不禁有些诧异,难道宗少唯此行并非奉命去执行任务?
“私事。”宗少唯声音愈发沙哑。
“什么私事?”顾潮声追问。
“也没什么,”宗少唯敷衍道,“就是回家看看。”
“哼,回家?”顾潮声冷笑,“据我所知,令尊和令堂可都还在重庆呢。”
“我是去看房子,又不是看人。”
“你把我当白痴是不是?”
“我可没说。”
“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送军法处!说实话!”
犹豫片刻,宗少唯撇了撇嘴,“还顺便给一个人带些东西。”
“顺便?”顾潮声揪住字眼儿。
宗少唯不吭声了。
周兰亭不知什么时候已屏住了呼吸。
见他装死,顾潮声又继续追问,“给什么人?带的什么东西?东西在哪?拿出来我看看!”
懊恼的情绪还未消散,又随着连番的逼问翻涌上来,宗少唯又烦又恨又委屈,红着两眼爆发了,“都没了!炸了,碎了,臭了!满意了!”
这通嚷嚷把顾潮声吓了一跳,狐疑地盯了一会儿,不晓得他发什么疯,但看情形倒不似作伪,便威胁道,“这个我迟早会调查清楚,你最好讲的是实话!”
周兰亭则看着被弃之一旁的那条手帕,心情有些复杂。
顾潮声吓唬完又回到正题,要求宗少唯将当天飞机上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个日本飞行员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机上乘客的言行,坠机的经过,以及在保密局南京站内接受盘问的过程,详详细细讲给他听。
宗少唯此时心如死灰,两眼酸涩,头痛欲裂,况且相同的话他已在南京翻来覆去讲过数次,现在更无心情再作回忆。
“顾处长,你讲讲人道吧,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顾潮声心说真是懒驴上磨,但见其着实形容憔悴,便通融道,“那你先吃饭。”
宗少唯无力道,“这儿什么也没有。”
顾潮声强耐着性子,“去厨房做点东西!”
一听“厨房”,宗少唯最后的理智也崩坏了,长久来积蓄的委屈如老井之水,才得以疏浚便喷涌而出,“处长你知道么,周兰亭这个家,连一只锅都没有!”
“我来的第一天,就被他当佣人使唤,叫我去煮饭!”
“我!我啊!!煮饭?!”
“他还骗我说星期天不吃饭,结果转头就在茶楼被我撞见。”
“我人生地不熟的,他呢,作为主人,宁可自己偷偷出去吃,都不肯帮我带些饭回来!”
“而且他这个人特别爱撒谎,脸都不会红一下。”
“他怎么总是骗我呢,我又不是傻子。”
顾潮声承受着井喷般的宣泄,竟插不进嘴。
周兰亭在隔壁更是无言。
“可即便这样,他还要赶我走。”宗少唯哀怨道,“我都不知道哪儿惹到他了。”
“顾处长,我真的不想走。”
顾潮声看了眼手表,他已经在这耗了一个钟头,有用的话半句也没听着。
他佯装叹气,又以长官的身份拍着宗少唯的肩,由衷地道,“难为你了啊。”
“不过,为了党|国,为了领|袖,为了胜利,你务必克服困难,坚守岗位,完成站里交予你的任务!”
“至于周兰亭那边……我会帮你想想办法,”随即话锋一转,不容置疑地道,“但首先,你必须把南京的事先给我讲清楚!”
“快!”
听到顾潮声承诺帮忙,宗少唯死灰复燃,又打起精神,将飞机事件前前后后,详细讲了一遍。
另一边周兰亭也凝神听着。当听说彼时客舱内有位懂日文的乘客,事后证实那个日本飞行员将死之际,口中狂呼“中将乃是帝国的英雄,是誓死效忠天皇陛下的功臣……中将大人受辱而死,你们这些中国人必须付出代价……”云云,他这才确认,坠机事件,抑或说是撞机未遂事件确与谷寿夫被处决有关。
顾潮声听罢也陷入沉思,许久才抹着冷汗开口,“好险哪……”
“你可知那鬼子原本计划让飞机撞向哪里?”
“不知道。”宗少唯诚实道。
闻言周兰亭立刻将窃听装置音量调高,顾潮声却没再继续,只是冷笑两声,继而又意味深长地问,“你知道那个被你救下的吴公子,还有那位吴太太又是谁?”
“不知道。”宗少唯讲了半天话,已是口干舌燥,可屋里连杯白水都没有。
顾潮声只问不答,又将他打量半天,这才别有深意地点头,“你小子,运气还真好啊。”
将顾潮声的“正事”交待完,宗少唯赶紧又把话题扯回自己身上,“顾处长,周兰亭那边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顾潮声不搭茬,却反问他道,“没想到你还会开飞机?”
宗少唯只得又忍下来,“上学的时候就会了。”
“有这能耐,回来为什么不去做飞行员?”顾潮声盯着他问。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宗少唯皱起眉,“可等我回来鬼子都跑了。”
“鬼子没了,可飞机还在嘛。”
宗少唯一哼,不屑道,“打自己人,没脸面。”
顾潮声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半晌才阴恻恻出声,“自己人?”
“小子,话不可以乱讲,别忘了你的立场!”
“你这种思想很危险!”
宗少唯听不懂,更没耐心听,催问道,“我的事到底怎么办啊!”
正事办完,顾潮声懒得再同他浪费时间,便敷衍道,“你明天见面说点儿好听的,哄哄他就得了。”
“怎么哄?”宗少唯追问。
“这也要我教?”
“到底怎么哄啊?!”
顾潮声烦了,“就拿他当女朋友,像哄女朋友那样,说些软话!”
“可我没有女朋友!”
顾潮声暗骂都这时候了还没句实话,更后悔不该沾染这麻烦精,便没好气道,“情人、相好,再不济混得熟的舞女,总该有几个吧!就照那样哄!”
宗少唯只当他能出什么好主意,没想到最后竟都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馊点子。失望之余,他从椅中一跃而起,好像晚一秒就不清白了似的,掷地有声地道,“我是处男!!”
周兰亭:“……”
顾潮声:“……”
静谧良久,顾潮声摘下眼镜,抹了一把脸,“好吧。”
“那明天你诚心诚意同他道歉,相信他一定会原谅你的,我的处男兄弟。”
“可我真不知道错在哪。”
“甭管错在哪儿,道歉就是了!”
宗少唯不吭气,心说这都是什么废话。
顾潮声朝椅子里一歪,信手摸过桌上的一本书,胡乱翻着,嘴上开解道,“他是读书人,和我们不一样,是会讲道理的。”
宗少唯不服,“我也是读书人。”
“……”顾潮声瞥了他一眼,“你读的是洋书,不一样。”他现在怀疑此人是洋墨水喝多了,把脑子喝坏掉了。
正翻着,忽然从书页间飘出一张书签,正落在顾潮声手里。
他将书签翻转来看,立刻坐直身体,再凑近了细看,微皱起眉,又抬眼去看宗少唯,最后目光又回到书签上,冷声问,“哪来的?”
宗少唯面不改色道,“我画的。”
“你画的?”顾潮声刮了刮下巴,又拿手指“啪”地将书签一弹,“你还会画画?”
“嗯。”
“画的谁?”
“我自己。”
顾潮声笑了,可笑声毫无温度,“你什么时候穿过长袍?”
“我怎么就不能穿了?”宗少唯两眼望天,“以后我还要每天都穿呢!”
顾潮声的眼睛在镜片后眯了眯,又缓缓将书签夹回书页中,再将书重重一合,阴沉着脸低声道,“我警告你,别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
“周兰亭那种人,最会邀买人心,你给我小心着点儿,别受了他的蛊惑,做出有损党|国利益的糊涂事!”
“真到那个时候,就是你爹来了,也保不了你!”
宗少唯将眼珠翻下来,盯着顾潮声,良久,忽然将两腿一并,脊背挺直,抬手“啪”地一礼,同时扯开嗓子吼了声,“是!”
周兰亭不知不觉已屏息许久,这时终于轻轻舒了口气,摊开紧攥的手,发现掌心已蒙了层薄汗。
顾潮声听出宗少唯的不满,一挑眉,并不与他计较,将书朝桌上一扔,幽幽道,“有空就多读读书,免得成天讲话颠三倒四,像个傻子。”
“是了,读着呢。”宗少唯过去将书收好,“这些书,就是我为了要听懂周兰亭的阴阳怪气,就是为了好好监视他,就是为了党|国的利益,才买的。”
另一边,周兰亭忽然想起那个逃跑的刘掌柜。宗少唯的书就是从汇文书店买的,也许见过那个“刘振义”,他又会画画,只要还记得那人的面目,说不定就能画出来。
他期待顾潮声继续追问这书的来处,可惜希望落空。
“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顾潮声又把学生服上衣套上,想了想,回头道,“明天我会和站长解释,你可以多睡一会儿,晚一点再来。”
“但也别太晚。”
宗少唯垂着头送他下楼,喃喃道,“睡什么睡啊。”
“一到星期天,周兰亭就非要大清早起来扫地,明摆着作弄人。”
顾潮声没搭理他,只一边下楼一边说,“不用送了,我自己出去。”
“我还得锁门呢。”宗少唯趿拉着拖鞋跟着。
来到院中,俩人同时朝周兰亭房间看去,见窗口已是一团漆黑,又下意识对视一眼,这才悄然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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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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