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周兰亭眉梢轻纵,睨向廖仲霖,将他那恶作剧得逞般的快意表情尽收眼底。
这会儿廖仲霖挨他很近,冷不防被这一眼看了个透,不觉呼吸凝滞,似在这眼波中溺了水,却不愿自救。
周兰亭是美人,是完完全全长在他心尖儿上的那种美人。
纤而不柔,清雅又风流,行商多年仍是一身书卷气。或者说,明明是个书生,骨相却有如以笔为戈的儒将。
这是他不曾见过的风情,因此第一眼就将此人镶刻在心里。
只可惜,美人薄情,又甚是古板,有时竟给他一种爹的错觉,甚至莫名地敬畏。
这种矛盾的爱意令他更难释怀。
面前的人一脸端肃,宛如夫子训童,可刚刚那一眼,反倒引得人想实实在在犯些错误,好被他狠狠惩戒一番。
狠狠地,惩戒。
“你这样幸灾乐祸,保密局的人闻到风声,会认为报上那文章也是你撺掇的,到时候廖家就更撇不清了。”
廖仲霖这才回了魂,慢腾腾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先递了一根过去,见对面人摇头,这才低头为自己点上。
“出了这种事,我爹早就撇不清了。”他散漫地吐着烟雾,“再说,有什么好撇的。就算真是我爹叫人杀的,严铁铮那老狗还敢龇牙?”
“哼,那个姓范的,当初要不是你拦着,我早把他收拾了。”
对于保密局的行事作风廖仲霖也略有耳闻,但并不以为意。不过是些鸡鸣狗盗之徒,披了层官皮,骨子里还不是些偷偷摸摸的蠢货?
就像那个范崇喜。
当初见他堂而皇之搬进周兰亭的宅子,廖仲霖险些动粗。
他算个什么东西!一副被吃喝嫖赌蚀透的贱骨头,一脸短命相,凭他也敢爬进周家。
后来周兰亭才委婉告诉他,这人是严铁铮的一个远亲,才来到关山没处落脚。在一次请严铁铮喝茶,并向他申请一张货运通行证的时候,严铁铮恰巧提起此事,很为难的样子,于是周兰亭便十分爽快地邀请他这位远亲暂住在自己家。
廖仲霖也承认自己在这种事情上不大灵光,所以当时只知道骂严铁铮是铁公鸡、不要脸,不肯掏钱给自家亲戚找个住处。还告诉周兰亭不用怕,趁早让那个姓范的滚蛋。
后来周兰亭不得已将此事挑明,“仲霖,范崇喜是保密局的人,是严铁铮派来监视我的。你讲话要小心,对他也要客气些。要是看不惯,就少去我那。有事可以来鸿晟,或者我去大都会找你。”
一听这话,廖仲霖更气了!
严铁铮又算什么东西!
周兰亭帮他敛了多少财?他靠贪污得来的那些东西,又是谁将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再换成金条、美钞送到他手里?
“这条老狗,他凭什么监视你!他哪来的脸?”
对此,周兰亭没再做更多解释,只是再三叮嘱一定不要去找范崇喜的麻烦,更别去惹严铁铮,不然就是坏了他的事。
周兰亭的话他自然是肯听的。
只是没想到,他不去找范崇喜,那厮却来招惹廖家。
那段时间他人在上海,回来才得知竟出了这么档子事。
范崇喜滥赌,欠下一屁股还不起的债。放债的是本地□□老门堂,堂主贺一青,与警备司令部长官陈沛很有些交情,没少帮他办事。就在贺一青考虑要不要让屡次逃债的范崇喜吃些苦头的时候,廖冲的一个小妾忽然哭哭啼啼地找上了他。
这女人曾经跟江湖上的人有些往来,说她是小妾,其实并没有实在的名份,什么时候认下的,怕是廖冲自己也忘了,风流过后便再没见过两次面。可到底也是和廖冲好过的。当贺一青听说范崇喜竟然与她勾搭到一处,还哄去了她不少钱和首饰,然后人就消失了,心中便立刻有了主意。
这种人还能去哪,不在赌场那必定在妓院。
“好你个范崇喜,有了钱不说赶紧还老子的帐,还他妈去嫖?看老子不断了你的根!”
当即便带着那小妾去寻人,果然在燕春楼把他堵了个正着。
眼见范崇喜拿着自己的钱来**,小妾气疯了,一阵踢打过后仍不解气,便要贺一青帮忙出气。
怎么说范崇喜也是保密局的人,燕春楼人多眼杂,贺一青当时并没着急动作,而是私下里偷偷联系了陈沛,并添油加醋地描述了范崇喜的恶行。
廖冲是什么人贺一青当然清楚,想巴结但一直苦于没有门路,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而对于陈沛,廖冲也是他极力想要联络的人物。如果相处得宜,别的不说,这一年他部队的物资就算有了着落。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当即陈沛便派人,以“军官**”的罪名,将范崇喜抓进了警备司令部监狱,并进行严刑拷打。
就这样过了几天,见火候差不多了,陈沛找了个由头约见廖冲,并将此事委婉告知。
廖冲听罢,险些气昏。
他连那小妾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却稀里糊涂被戴了绿帽,还是那样一个赖子一样的瘪三。这还不算,现在又闹得人尽皆知,姓陈的竟然还敢拿着这种丑事来向自己要好处。
真是他妈了个巴子的岂有此理。
廖冲不想与陈沛闹翻,但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便咬着牙,僵着脸说道,“我想,陈长官大概是被人骗了,廖某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至于那个姓范的要怎样处置,陈长官随意。”
说完送上两根金条,也算叫他不白跑这一趟。
陈沛当即就明白了廖冲的意思,顿时臊了个满脸通红,那金条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回到驻地,他满腔邪火全撒在了贺一青头上,骂他是个蠢猪,还叫他赶紧把范崇喜弄走。
贺一青好处没捞到半分,却无端被骂,虽然摸不着头脑,却深知自己这是一箭双雕,把陈捷和廖冲全都得罪了。
盛怒之下,范崇喜的下场可想而知。
于是,最终便有了报上的那篇新闻。
对于严铁铮这个始作俑者,廖仲霖十分厌恶,但并没放在眼里,不明白周兰亭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忌惮。
他是严铁铮的摇钱树,手里还攥着他贪污的证据。投鼠忌器,该忌惮的人不是严铁铮吗?
“我说的……不对么?”没等来周兰亭的回应,廖仲霖烟也不抽了,巴巴地望过来,目光楚楚,像廖伯炎笔下那些可爱,却又叫人爱不起来的情诗。
周兰亭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廖仲霖并非头脑简单的人,只是不曾想过在这种事情上用心。他的世界是一场永不落幕的舞会,里面只有华尔兹和白兰地。
做为自己的同龄人,虽然有些放浪作派他看不惯,但周兰亭内心还蛮喜欢这位赤诚得过了头的廖家二公子,也希望在这乱世,他能永远保有这份难得的纯粹。
“怎么了?”廖仲霖被他这一声叹得有些心里没底。
“仲霖,”周兰亭将身子转向他,神色郑重,“严铁铮咬人,是不需要龇牙的。”
廖仲霖皱眉。
“还记得雷冬方吗?”
廖仲霖疑惑。
“曾经在济南经营多年,和廖爷一样,也是铁路大亨,实力同样不可小觑。”
廖仲霖想起来了,很不情愿地撇了撇嘴。
“当年就是因为得罪了军统,日本人前脚投降,雷冬方后脚就被清算了,罪名就是叛国,雷家的铁路也顺理成章罚没为军统辖下的财产。”
廖仲霖又噘起嘴,“我爹可没通敌,他最恨日本人了。”
周兰亭深望着他,“那……如果廖爷通共呢?”
廖仲霖的眼睛瞬间张得老大,“你、你别胡说,我爹怎么会通共!”
手中的茶冷了,周兰亭将茶杯轻轻放在几上,“雷冬方是不是汉奸我们并不清楚,可如果军统需要他是,那么他就会是。”
“所以仲霖,对于严铁铮和他的保密局,你可以不放在眼里,但不可不放在心上。”
廖仲霖睫毛颤了颤,又缓缓垂下,“可是,范崇喜真不是我爹叫人杀的。就算杀他,廖家也犯不上用那么下作的手段。”
“兰亭,难道你也不信我?”
“我当然信。”周兰亭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抚,“但我信与不信,并不重要。”
“甚至人究竟是不是廖爷杀的,也不重要。”
廖仲霖抬起眼,眸中倒映出周兰亭锋锐的轮廓,将他那两抹如情诗般的和软目光切削得七零八落。
忽然,他感觉肩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如果有一天,即便你承认杀了范崇喜,也没人愿意相信,到那个时候,就无须再忌惮严铁铮了。”
廖仲霖神色怔怔,瞳仁微微发颤,将其中的那个影子摇晃得走了形,像一个陌生人。
好半天他才喃喃道,“兰亭,你真的只有二十六岁吗?”
周兰亭一愣,随后被他这反应逗笑,收回按在他肩上的手,又难得轻佻地轻捏起他的下巴,晃了晃,“仲霖,你真的已经二十六岁了吗?”
廖仲霖本该为这破天荒的亲昵举动雀跃,可眼下却只有羞赧。
他很不情愿地撇开那微凉的手指,讪讪地低下头,又猛地扬起,“兰亭,那严铁铮还会再派人来监视你吗?”
“当然。”茶凉透了,周兰亭站起身,端过两人的茶杯打算去添些热的。
廖仲霖又紧张了,立刻尾随上去,“他到底为什么要监视你?怀疑你也通共?”
话一出口,他自己吓了一跳,跟着又有了些骇人的联想,脚步不由顿住。
周兰亭有所察觉,回头正对上他不安的视线,于是轻松道,“想什么呢,我怎么会通共呢。”
廖仲霖这才松了口气。
今天“周老夫子”这一番敲打让他有种醍醐灌顶的疲惫,眼下只想与美人一醉。
“兰亭,你这里有酒吗?”
“没有。”周兰亭缓步下楼。
“上回明明看到几箱好酒。”
“早已经卖了。”
“那陪我回大都会喝一杯吧。”
“不行,我还要盘账。”
两人来到楼下,廖仲霖抱起手臂靠向门边,泄气地摇头,“兰亭,我爹都比你还要有趣些。”
周兰亭笑而不语,见他不打算久留,便挽起袖子将茶杯挨个洗净。
“你这个人呐,除了生意,就不能有些别的喜好吗?”廖仲霖自己也纳闷了,他怎么就对这样一个无趣的人如此迷恋。
周兰亭关了龙头,忽又想起今日《民报》中缝处的一则广告,便转过身一边擦手一边问道,“过些日子我想去听戏,一起去么?”
“好、好啊。”
廖仲霖很意外,放开手臂,装作很高兴的样子。
其实他对听戏没什么兴趣,那是廖冲的爱好。不过难得周兰亭有兴致,他自然愿意相陪。
而且前阵子听说小桃园来了位新角儿,模样甚是可人,正好趁这机会赏一赏。
“想听哪一出?”想到这,廖仲霖不禁跃跃欲试起来,“《玉堂春》怎么样?”
如果传言不虚,那新角儿的扮相应该惊艳。
周兰亭摇头。
“《贵妃醉酒》?”
周兰亭仍是摇头。
“《锁麟囊》?“
“……”
“那你想听什么?”廖仲霖觉得自己像在哄小孩子,无奈地笑起来。
水池边竖了根秤杆,是许济川的。秤早就坏了,但杆儿他一直舍不得扔,留着时不时在胳膊腿儿上敲打敲打,以解酸痛。
应该是方才倒茶被他随手搁下,走时忘了拿。
这会儿周兰亭莫名起了兴致,抄起秤杆,在手中舞了个花活。
乌亮的秤杆在白皙的指间翻飞,残影烁烁。就在廖仲霖看得目瞪口呆时,忽然“啪”地一定,再朝他遥遥一指。
这一下将廖仲霖的魂挑出了窍。
他腾云驾雾一般,幻视眼前的美人化身为戏台上冠盔扎靠、粉面玉琢的英俊武生,手提银枪亮了个相。
“……”
廖仲霖被勾了魂,肉身也想随着去了,于是痴痴上前,“兰亭,你……你这耍的是哪一出啊。”
就见周兰亭收了架势,扬眉一笑,“《安天会》。”
京剧《安天会》暨《闹天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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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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