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失踪了?"
甫一进门,周兰亭就得知了这个令他吃惊的消息—— 夏延年失踪了。
情况紧急,卢向衡也不啰嗦,立刻向他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昨天你一走我就联系了几位同志,提早在保密局附近布置监视,结果今早天才蒙蒙亮,就看见夏延年给放出来了。"
周兰亭打断他,"确定是夏延年吗?"
"确定!"卢向衡重重点头,"是顾潮声亲自把人送出来的,还说了句'夏老板慢走'。"
"还有其他人吗?"
卢向衡摇摇头,"顾潮声说完话,夏延年就一个人朝西边走了。"
周兰亭示意他继续。
"咱们的人远远跟着,等拐过一条街,就看见他东张西望的,然后就有一辆汽车开过来。最初还以为是他手下得到消息来接他,可夏跟车里的人说了一阵子话,神情始终很防备的样子。这时候车里突然跳下来两个人,夏延年吓了一跳,可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人捂住嘴按进了车里。"
周兰亭听得皱起眉,"能认出是谁的车吗?"
卢向衡依旧摇头,"车牌八成是假的,人也是生面孔。"
"然后呢?"
"然后咱们的人也赶紧上了车,"卢向衡继续道,"可那个时候街上的车很少,他们不敢跟得太近,最后看着那辆车从南边一路出城去了。"
周兰亭沉吟着点了点头,那条路他知道,出城后不久,除了一片荒草蔓生破败的房子,便是一马平川的开阔地,实在不具备跟踪的条件。
果然就听卢向衡道,"再跟下去就暴露了,于是他们就留在了城内。"
周兰亭听出了他的意思,"后来那辆车又回来了?"
"对!"卢向衡道,"大约过了一个钟头,那车就原路返回了。"
"进了城,它一路开到莉丝咖啡馆……"说到这,卢向衡故意一顿,看向周兰亭。
周兰亭也紧盯住他,就听卢向衡一字一顿道,"车里下来的是,方可臣。"
这个名字着实令周兰亭感到意外,他略一思忖,便问,"只有他一个人?"
卢向衡点头,"方可臣进了咖啡馆以后,我们的人找机会过去看,发现那车已经空了。"
"这么说,夏延年应该还活着……"周兰亭沉吟着道。去时至少四人,回来只剩一个,明显是夏延年被方可臣那两个手下在什么地方秘密看押了起来,至于那个地方,大概是在距离城南半个小时车程的范围内。
可是方可臣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卢向衡同意他的看法,摸着胡茬自言自语道,"这俩人有什么过结吗?"
周兰亭又问,"后来呢?"他不相信方可臣一大清早秘密扣押了一个人之后,还有闲情逸致去喝咖啡。
"当时咖啡馆里几乎没有人,贸然跟进去很危险,"卢向衡道,"所以我们的人就选择在外面等。"
"结果没有十分钟方可臣就出来了,叫了辆黄包车。"
"他的汽车呢?"周兰亭问。
"还在咖啡馆门口。"卢向衡道,"我们的人一路跟着他,看着他回了保密局,另一路去咖啡馆打听,方可臣叫了一杯咖啡,然后用咖啡馆的电话拨了几通号码,大概是没有叫通,最后咖啡也没喝就走了。"
"知道他打给谁吗?"周兰亭追问道。
卢向衡缓缓摇头。
周兰亭深吸一口气,慢慢踱开步子,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其实对于夏延年手上的枪他始终没有死心,想着这个人刚刚花钱买了命,正有如惊弓之鸟,自己不妨向他明示与严铁铮的私交,扯了保密局的虎皮以迫之,再拿出那本失而复得的铁路货运通行证以诱之。夏延年吃了保密局的暗亏,大把的钱扔了出去,如果在逃回重庆前做成这一笔生意,能多少挽回些损失,也总算没空跑这一趟,他没道理拒绝。
可现在半路杀出个方可臣,将他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要扣住夏延年?为钱?还是为仇?
若说是为钱,难道夏延年的买命钱少了他那一份?抑或是与顾潮声和严铁铮分赃不均,打算再敲姓夏的一笔?
不可能。且不说这样做很笨,如果想揩油找个理由把夏延年继续扣在保密局就是了,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更重要的是,凭他对方可臣的了解,这个人并非如顾潮声那般的嗜财如命,至少自己几次以黄金美元的示好,都被他冷眼拒绝了。也正因为如此,他觉得这是个比顾潮声更危险和麻烦的对手。
如果不是为钱,那么就是为仇。
可他与夏延年素无交集,又哪来的仇呢?
好一会儿周兰亭默然无语,卢向衡在一旁看着,知道他在动心思,便试探着问,"我说兰亭,你不会还在惦记那些枪吧?"
周兰亭收回思绪,未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
卢向衡见了直摆手,"你趁早死心,千万别再为了这个冒险。"
"本来这事成与不成就在两可之间,现在姓夏的又落在方可臣手里,谁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卢向衡看了他一眼,"你也说过,那姓方的阴晴不定,很不好打交道,难保这不是保密局与姓夏的合演的一出戏,为的就是引你上钩。"
周兰亭目光微动。
卢向衡拍了拍他的肩,"即便不是你也甭掺合,让他们狗咬狗就得了。"
周兰亭沉思片刻,"嗯"了一声。
-
"咦?"周兰鹤围着宗少唯的自行车瞧新鲜,从前伪满黑皮警察骑的东西像这样细看还是头一回。
他蹲下转转轱辘,又起来拨一拨车铃,越看越觉得应该弄一个回去给红桃玩玩。
"这东西多少钱?"他盘算着手里的余钱问。
宗少唯在一旁盯着手表的指针转圈,闻言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问你这自行车,多少钱!"周兰鹤一字一顿地道。
宗少唯慢慢挺直身子,就觉得心中那锦衣夜行之憾似乎有了着落。
"不知道。"他实话实说。
见周兰鹤皱起眉,又接着道,"这要问你哥。"
“什么意思?”周兰鹤果然进入角色了。
宗少唯忽然微微一笑,"这东西是你哥自作主张买的,据说全城只此一辆。他非要送我不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周兰鹤万没料到,这个人被自己戳穿心思,非但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地炫耀上了。
"是吗?"好在他知道该怎样对付这种人,"那一定是你每天风里雨里的,我哥看着可怜。"
"忘了告诉你,我哥有个毛病,最是见不得人可怜,小时候碰上叫化子都得哭着给人家一根金条,你要是再惨一点儿,没准他还能送你辆汽车呢。"
宗少唯笑意渐无,打量着这个胡说八道的混蛋,末了将书包朝肩上一抡,蹬起自行车就走,却感觉车轮一滞。
周兰鹤拽住车尾,"我还没上车呢!"
宗少唯回过头,"忘了告诉你,我也有个毛病,自行车不带别人。"
周兰鹤头一歪,"谁是别人?"
"你觉得呢?"
"是我哥吗?"
"当然不是。"
"是我哥的弟弟吗?"
"……"
周兰鹤嘿嘿一笑,跳上车,"既然不是,那就走吧?"
宗少唯深吸一口气,觉得周家这两兄弟简直是绝配。
时候不早了,他没闲功夫和周兰鹤计较,于是踩动了自行车。
周兰鹤在后头端坐,享受着胜利的快乐和鬓边拂过的清风。只是那风越来越劲,忽然车子左右猛烈一拐,"嘭"的一声,后轮狠狠垫过地面的一个坑。
"哎哟!"他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险些栽到地上,急忙抓住宗少唯的衣裳。
"喂!你怎么骑车的!"他感觉屁股都快裂了。
宗少唯只觉背上一阵恶寒,反过手拼命划拉,"你别碰我!"
"废话,我掉去怎么办?"
宗少唯将书包朝身后一甩,砸在周兰鹤脸上,"抓这个!"
两个人一路鸡飞狗跳地到了博仁大学,走进教室前,宗少唯警告道,"等会儿你给我老实点,要是惹出什么麻烦,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周兰鹤一路东张西望,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感兴趣,并且直到站在教室门口,还是不大相信宗少唯真的在这里教书。
"你听见没有?"见他对自己的警告无动于衷,宗少唯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行了,知道了。"周兰鹤敷衍道,一回头,发现宗少唯鼻梁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副眼镜。
"你戴这个干啥?"他扬起脸,"你眼花吗?"
宗少唯对这个土包子感到深深的无语,一指教室的后门,"少罗嗦,进去,到最后排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
周兰鹤又问了,"我为什么不能走前门?"
宗少唯深呼吸,拉开门把他推进去,自己大步朝前门走去。
周兰鹤踉跄着跌进教室,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学生,有的在看书,更多的在交头接耳,没人注意他这个假学生的出现。
这般情景让他觉得新鲜,又莫名地有些羡慕。
他在门边寻了个空位,才挨着坐下,就觉耳边倏然一静,一抬头,发现那位假先生已经像模像样地站上了讲台。
这时周围的同学就像约好了似的,齐齐站起身,向着讲台方向鞠躬,并同声问候"先生好"。
为避免引人注意,周兰鹤也跟着站起来,眼前却浮现出火车上,宗少唯干脆利落地用枪顶住杜三脑袋的情景,不禁暗自摇头,心说"真会装啊"。
宗少唯目光一扫,刻意停在周兰鹤处,只见那胡子悄悄用手比了个枪的姿势,又冲"枪口"轻轻一吹,然后意味深长地朝自己扬了扬下巴。
宗少唯扶了扶眼镜,示意同学们坐下。
周兰鹤也坐下了,跟着就听见宗少唯叽里咕噜说了一串鸟语。他抓着脑袋看向四周,发现身边的学生们也跟着此起彼伏地咕噜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皱起眉,悄悄扯了扯旁边的一个学生,"喂,他说什么呢?"
那学生回过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先生说'今天天气很好,希望大家带着愉快的心情学习'。"
周兰鹤一呆,又问,"这是哪国话?"
那学生愈发奇怪了,上下打量着他,"这位同学,你是宗先生的学生吗?"
"……"
见他张口结舌,那学生不禁生出些警惕,追问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呀?"
周兰鹤面色一肃,立刻坐直身子,又摆了摆手,示意那学生赶紧转回去听课。
这个时候教室前方传来一阵轻笑声,周兰鹤循声张望,见第一排的一个女学生站在座位前,正磕磕绊绊地咕噜着。她讲得不流畅,两只手倒像急着替嘴说话似的比划着,因此引得周围的同学发笑。那笑声并无恶意,女学生也毫不在乎,昂着头,反倒越讲越大声。宗少唯站在她旁边,时而点点头,时而给她些提示,直到那女学生讲完,长出了一口气,兴奋得双颊微微涨红。
宗少唯带头为她鼓掌,随即教室里便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不知不觉间周兰鹤看得入了神,这时不禁也抬起左手,却是一怔,随后自嘲地笑了,将手搁回腿上,轻轻搓了搓。
宗少唯目光在教室的角落一扫而过,转身回到讲台。
-
告别了卢向衡,周兰亭驾着车离开了接头的饭馆。
夏延年的事件可谓枝节横生,叫他一时间理不出头绪,同时又必须尽快做出正确的判断。卢向衡认为,既然目前保密局的火力都集中在夏延年身上,那么就干脆地和他做切割,枪也别惦记了,免得引火上身。但他却不这样想。
夏延年究竟为什么被绑架,未来命运如何?顾潮声前脚把人放了,方可臣后脚就抓回来,这两个人又素来水火不容,那么方可臣针对的究竟是夏延年还是顾潮声?表面上顾潮声放过了自己,但如果方可臣对此存疑,暗自揪住夏延年深挖下去呢?而这一切的背后,严铁铮到底知不知情,又或者会不会是他一手操办的一个局呢?
种种疑惑,种种可能,不得不揣测,不得不提防。
周兰亭紧握住方向盘,窗外明媚的阳光似乎与他无关。
一直以来,他与严铁铮和顾潮声之间维持着一种建筑在利益之上的微妙平衡,如果这个时候方可臣突然加入,天平会倒向哪一边?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
汽车转过两个弯,拐进一条小街,前面不远就是莉丝咖啡馆了,周兰亭放慢车速,向四周观察了一番,最后停在了距离咖啡馆不远的一间茶庄跟前。
莉丝咖啡馆门外的黑色轿车,看车牌正是卢向衡提到的那辆。
如果猜得没错,方可臣特意将一辆保密局的车子换上假牌子,为的是掩人耳目,而车子停在这没动说明他一定还会回来,至于为什么是莉丝咖啡馆,大约是他打算约什么人在这里会面,所以才在咖啡馆打了电话,结果不知什么原因对方并没有赴约。
方可臣在这么个时间急于想见的人很可能与夏延年有关,那么等他回来,是会再约那个人,还是开车出城去看夏延年呢?
那个没有赴约的人又会是谁呢?
望着咖啡馆大门上镶嵌的彩色玻璃,周兰亭只觉这千头万绪之中,自己总好像遗漏了什么。
他仰头靠在座位上,少许,轻轻吐了口气,然后推门下了车。
茶庄的伙计正拿抹布抹着一只茶叶罐,见有顾客上门,立刻迎了出来。
周兰亭由着伙计招呼,信步流连于盛着各式茶叶的坛坛罐罐中间,随手拈起一撮,才要凑近看看,就听那伙计夸道,"这位先生好眼力,一看就是识货的人,这是我们昨儿新到的,正宗的明前龙井,搁过去可都是宫里的贡品!"
周兰亭听了只好郑重地闻了一闻,然后评价道,"很香。"
这时伙计已跑向茶桌,飞快地倒了一小杯茶水过来,"您尝尝,才沏的!"
周兰亭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庄侧面的窗子正对咖啡馆的大门,周兰亭一面品茶,一面欣赏窗外的街景。
不多时,咖啡馆的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人。
周兰亭目光一凝,只见那人在咖啡馆门口踟蹰了少许,便沿着马路朝这边走来。
他放下茶杯,"劳驾帮我称半斤。"
"好嘞!"伙计一听立刻高高兴兴地拾起秤。
周兰亭视线紧随那人的脚步,见他绕开那辆黑色轿车,经过一个窄巷的入口,又朝一个卖花的孩子摇了摇头,再往前不远就是自己的汽车。
这个时候伙计已经包好了茶叶,用一根细绳麻利地捆了,递过来,"您拿好!"
周兰亭掏出一叠钞票,"不用找了。"说着接过茶叶拎在手里朝门口走去。
出了茶庄,险些和恰巧从门前经过的人撞在一起,他忙让开一步,正要说"抱歉",却听见对方意外的声音,"周先生?"
周兰亭循声看去,同样意外又不乏惊喜地道了声,"柳老板!"
那人正是柳怀霜,或许是在这里与周兰亭巧遇着实令他意外,以至于在这一瞬间他的神情显得有些不自然,"周老板,您这是……?"
"我从这路过,忽然想起家里的茶叶没了,顺便买上一包。"说着拎了拎手中的茶包,"柳老板这是到哪里去?"
"哦……"柳怀霜略微犹豫了一下,"闲来无事,到那边喝了杯咖啡。"说着向身后的莉丝咖啡馆示意。
周兰亭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看,然后微笑道,"没想到柳老板喜爱喝咖啡。"
柳怀霜看了看周兰亭手中的茶叶,又看了看他身上的长衫,想到自己穿的也是这个,忽然变得有些窘迫,"偶尔消遣一回罢了,也、也谈不上喜欢。"
跟着他忙岔开话题,"对了,怎么好些时候没见着廖二爷了?"
"仲霖这阵子没在关山,"周兰亭道,"不如等他回来,我来做东,大家一起聚聚,到时候还请柳老板赏光。"
"不敢,不敢……"柳怀霜微微躬身,既没答应也没拒绝。
"那就不耽误柳老板的时间了。"周兰亭向他微笑点头,"再会。"
柳怀霜同样点了点头,迈开几步却又站住,犹豫片刻才转回身子道,"那天……多谢周先生解围,在下感激不尽。"
周兰亭知道他说的是那晚在小桃园,夏延年为了让自己难堪故意羞辱柳怀霜的事,那场经历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况且柳怀霜有此一难纯属无妄之灾,他出手相助也不是图他的感恩。
于是周兰亭笑了,故作糊涂地问,"柳老板说的是什么事?我怎么没印象?"
这个时候,先前一直朦朦胧胧地觉得漏掉的那东西,有如最后出现的一块拼图,一下子被他攥入手中。
柳怀霜会意,也朝他笑了笑,又像是舒了口气,"是了,大概是我记岔了。"说完便向周兰亭告辞,继续沿着茶庄门前的这条路走了。
周兰亭提着茶包回到车里,透过后视镜观察,柳怀霜并没有回头,高大的身影在镜中渐渐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他发动汽车,朝相反的方向驶去,却没有走远,只是在附近的街巷绕行。
开着车,周兰亭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小桃园的后门,方可臣焦灼地等待柳怀霜的出现;红灯映照之下,柳怀霜疏离的背影和方可臣失魂落魄的脸;暗杀梁玉庆那晚,当廖仲霖为柳怀霜捧场时,方可臣投来的怨毒的目光;以及第二天廖仲霖一脸青肿地回来,大骂方可臣是混蛋……
周兰亭缓缓踩下刹车,汽车正停在莉丝咖啡馆门前,那辆黑色轿车后面。
关于方可臣为什么突然对夏延年下手,周兰亭相信已经找到了答案:为了替柳怀霜出气。
至于他如何得知那晚发生的事,是柳怀霜告的状,还是什么别的途径,以及为什么柳怀霜彼时没有赴约,过后自己却又来了,周兰亭眼下无暇深究,因为就在刚才,他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利用这件事,在保密局内部制造些风浪。
仅凭这样的小事不可能将方可臣赶出保密局,但如果能加剧其与顾潮声的矛盾,并失信于严铁铮,进而渐渐被排挤出保密局的核心工作,对于自己乃至整个关山的地下工作无疑都将是一个好消息。
方可臣军校出身,专习情报学,为人自负、多疑且又冷酷,自上任以来,由他截获的电文不在少数,去年还破坏了一部白俄的地下电台。这样的危险人物如果能早一天翦除,至少卢向衡的电台就会少一分危险。
周兰亭坐在车里,将自己的计划在头脑中又迅速演绎了一遍,这才从容地下了车。
推开那扇嵌着彩色玻璃的木门,咖啡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找了个位置坐下,随便叫了杯咖啡,等了一会儿,侍者过来送咖啡时被他叫住,"劳驾,请问这里有电话吗?"
"有的,请您跟我来。"侍者说着便引着他来到柜台一侧的电话机旁。
"多谢。"周兰亭朝他点了点头。待侍者走远,他拿起听筒,拨了顾潮声的号码。
-
周兰鹤把脸埋向手肘偷偷打了个哈欠,自己果然不是读书的料,小的时候如此,现在还不如小时候。
抬起头,视野中宗少唯变得水汪汪的,他揉了揉眼,假先生又清晰起来。
他还在咕噜,还在咕噜,这课到底什么时候能上完?
周兰鹤颓然四顾,想找些消遣,却发现身边的学生全都像被勾了魂,没人分给他哪怕一个眼神,于是百无聊赖之下,开始研究身旁的门,觉得或许应该从这逃出去,寻一线生机……
忽然,他发觉门外有人。
周兰鹤心头倏地一跳,凝住神,紧盯着那条门缝。
没错,门外的确有人,既不进来也不离开,就那样无声无息地站着。
那人是谁?在观察什么?目标是宗少唯吗?
周兰鹤悄悄站起身,顿了顿,然后猛地拉开门跳了出去,同时将门在身后带上。
门外是一个略显瘦削的老人,衣着得体,半白的头发打理得十分整齐,大概是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略略向后退了一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转瞬便被慈祥的笑容代替。
"这位同学怎么逃出来了,是宗先生的课讲得无趣吗?"他笑眯眯地开起了玩笑。
周兰鹤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角色,可乍然听到他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不、不是,"他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宗先生他,讲得很好。"
"那你为什么逃了?"老人像是怕吓到他,愈发和缓了声音。
"是我太笨,学不会。"周兰鹤很快恢复了镇静。
"是吗。"老人饶有兴趣地看了看他,忽然有所发现似的问,"这位同学似乎是第一次见,还是我记错了?"
"哦,我不是这里的学生,"周兰鹤扯了扯嘴角,"我是宗先生的,呃……表弟。"
他有些尴尬,"我到这边有些事,知道表哥在这教书,就叫他带我来看看。"
"噢。"老人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道,"我记得宗先生是上海人,听你的口音似乎……"
"我是他远房表弟,"周兰鹤立刻道,同时心中升起警惕,"我在奉天长大。"
"奉天……"老人沉吟着,随后和煦地笑了,"原来是这样。"
这时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几乎在同时教室的前门被拉开,宗少唯跑出来,一眼就看见不远处的周兰鹤,还有他身旁的校长宋甫元。
他三两步赶过来,"宋先生,这么巧。"说着已悄然站到两人中间,将周兰鹤大半个身子挡在自己身后。
宋甫元朝他笑了笑,正要开口,却被周兰鹤抢了先,"表哥!"
"……"宗少唯缓慢地转动身子,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表哥你总算下课了,"周兰鹤甜甜地望着他,"你讲得真好,可惜我听不懂,只好出来了。"
"是吗,表、表……"后面的话宗少唯实在说不出口。
"然后就碰上了这位老先生。"周兰鹤朝他笑了笑。
宗少唯会意,向他介绍道,"这位是博仁大学的校长,宋先生。"
"宋先生好。"周兰鹤这才正式地打了招呼。
宋甫元微笑着点头,等待宗少唯像自己介绍他的表弟。
"这是我的表……弟,"宗少唯艰难地介绍道,"他刚从山里出来,见到生人还不大习惯,有得罪的地方,宋先生不要介意。"
"哪里,哪里。"宋甫元哈哈大笑,"令弟聪敏灵动,仪表不凡,依我看绝不是简单人物。"
"……"宗少唯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不知令弟怎样称呼?"宋甫元像是在问宗少唯,目光却看向周兰鹤。
"我姓周,"周兰鹤从宗少唯身后站出来,微微扬起下巴,"周兰鹤。"
"周兰鹤……"宋甫元默念着,随即点了点头,"唔,好名字。"
"好了,你们兄弟见面,我这老头子就不耽搁你们年轻人的时间了。"说完他向二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等他走远,宗少唯一把掐住周兰鹤的胳膊,二话不说,拎着就走。
两人脚下生风,一口气走出校园,来到路边一处无人的树荫下才终于站住。
"周兰鹤,谁是你表哥,你是谁表弟?"宗少唯忍了一路,终于爆发了,"在教室里你就不老实,跑出去又胡说八道,我是怎么警告你来着?"
他噼里啪啦发泄了一通,却始终不见周兰鹤还嘴,这种异样的安静倒让他有些没底,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周兰鹤紧抿着嘴唇,面色有些苍白。
他以为是自己用力过猛,把他掐疼了,忙松开手,心道"至于吗"。
可周兰鹤还是一言不发。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他捅了捅周兰鹤。
好一会儿,周兰鹤终于开口了,"那个校长,他叫什么?"
"……"宗少唯没料到他闷了半天竟问出这个问题,"叫宋甫元。"
"他是中国人吗?"周兰鹤抬起头看向他。
"废话,"宗少唯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当然是中国人!"
"那他是哪里人,听口音好像有点怪。"
这个宗少唯还真不清楚,只好解释道,"据说他很早就出国留学了,在日本、法国、德国都待过,可能在外面时间久了,口音就变了。"
"他在日本待过?"周兰鹤眼中似是闪过一道光。
"大概是吧,我也没有特意打听过。"宗少唯说着皱起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周兰鹤又沉默了,好半天他转过头,目光远远地放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喂,你知道我这条胳膊是怎么没的吗?"
宗少唯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却还是下意识地一阵紧张,然后摇了摇头。
"是叫日本人的飞机炸的。"周兰鹤十分平静。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宗少唯说这个,这人不过是个觊觎哥哥的骗子,又不是什么真的表哥。
这回轮到宗少唯沉默了。对于这个结果他并没有多少意外,却意外地觉得难过。
这时他忽然想到周兰亭,"那你哥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周兰鹤转过头,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你说什么?"
"我哥身上的伤?我哥身上有伤??"
"……你不知道吗?"宗少唯隐隐感觉自己说漏了嘴,"不知道就算了。"
"什么伤?我哥身上有什么伤?"周兰鹤一把揪住他。
"废话,我这不是在问你吗?"宗少唯把他推开,后悔不该问这个疯子。
"他到底伤哪了?"
"背上。"宗少唯说着大概比划了一下。
周兰鹤登时睁大了眼,"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偷看他了!"
"谁偷看啊!"宗少唯强辩道,"是他自己给我看的……"
"你放屁!"周兰鹤简直怒不可遏,"我哥那么正经的人,怎么可能给你看!"
"这有什么,"宗少唯目光游向不远的街面,"我也给他看过了,我们早就扯平了。"
"……"周兰鹤无语。
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哥哥在这种人的窥视下过得是什么日子!
就在这时,宗少唯看到街面上有一辆黄包车正朝这边跑来,速度很快。
车上的人竟是顾潮声。
他二话不说把周兰鹤拉到树荫深处,又飞快地转过身,用后背挡住顾潮声的视线。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顾潮声并没见过周兰鹤,也不可能知道这人是个土匪,可下意识间,身体还是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周兰鹤瞪起眼,正要问他要干什么,宗少唯却示意他别出声。
一阵叮叮当当声响过,黄包车渐渐跑远了。
宗少唯这才转回身,望着黄包车消失的方向。
这么个时间,顾潮声是要去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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