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贡院。
“三殿下。”
楚清野停在原地，看向远处急行而来的人。
此人头戴赤红幞头，身穿宝相花圆领窄袖袍，腰系马皮革带，足蹬黑色长靴，他远远瞧见楚清野便大步走进，楚清野也因此瞧清他的模样，皮肉白皙姿容尚且算个清秀，年岁较轻笑起来颇有些风流。
楚清野道：“你是？”
那人道：“下官乃是方上任的兵部侍郎魏和之，同三皇子殿下一样，乃是此次春闱的考官，当然所有考官当以殿下为最重。”
楚清野眉尾上扬，道：“原来是你，魏大人新官上任，这一生行头衬得魏大人真是光彩照人，看起来倒不像是武官，更像是文官，本王一时没认出来。”
魏和之笑道：“殿下谬赞，下官这一身乃是太子赏赐，为了感激太子提携，下官早早便上了身。”
楚清野心中嘲讽，瞧了一眼道：“原来是太子赏赐，难怪你大清早就穿出来。”
臭显摆。
魏和之道：“殿下好眼光，只是今日考生便要入贡院，下官便早早就来了，可至今没收到考卷，不知殿下意欲何为？”
楚清野道：“前日本王让人在三皇子府隽写考卷，如今已全部送入贡院，待考生就位后，本王会亲自盯着他们送入考场，定然不会有意外发生。”
魏和之顿了一下，道：“可下官还未观阅考卷。”
楚清野又道：“本王既然已阅，考卷就不会有问题。”
他看向魏和之，道：“说起来，本王倒是想到一件事，魏大人身为武将，又是几日前便来了贡院，这地方能溜进贼人已是天方夜谭，又怎会让考卷与备考卷一同被窃？莫非是魏大人玩忽职守？”
魏和之跪倒在地，道：“殿下明察！下官虽几日前便来贡院，可考卷失窃那日，下官正好有要事被太子叫走，此事太子可作证。”
太子，又是太子，这魏和之倒很会搬出太子来应付，他与太子狼狈为奸，太子当然会为他作证。
楚清野冷笑一声，道：“魏大人，你最好是抱紧太子这棵大树，千万别掉下来。”
闻言，魏和之笑道：“殿下不必担心，下官定然做到。”
楚清野似笑非笑道：“但愿如此。”
语罢，楚清野转身离去。
待行至一处，他转身正欲吩咐，却突地发现秋风被他派去沣州，还未回归。
楚清野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下人凑上来，道：“殿下有何吩咐？”
楚清野道：“沈淮卿呢？他如今在何处？”
三日前，沈淮卿请求楚清野解了他的禁足，楚清野当时看了他好一会儿，这人三天两头跑出三皇子府，原来还知道自己是禁足，可无论禁足与否，对于沈淮卿来说皆没多大影响。
仔细思索下来，楚清野还是解了沈淮卿的禁足，原因无它，如今秋风前往沣州，他身边确实少了能干之人，况且还要追查隐藏在皇城之中的贼人。三日为期，若无沈淮卿相助，楚清野终究还是有些乏力。
下人道：“无暇公子今日一早便带着人出府，至今还未回来。”
楚清野眉头微蹙，道：“让他回来，本王有要事要交代。”
约莫等了有一炷香，沈淮卿便风尘仆仆地来到他的面前。
楚清野看了他一眼，道：“本王突地想明白一件事，考卷送入贡院那几日，贡院里里外外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那贼人如何进得来？莫说商渝，哪怕是全天下最厉害的盗贼也别想溜进来，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贼人就在贡院。”
沈淮卿笑道：“不错。”
楚清野眉头微皱，道： “你知道？”
沈淮卿笑而不语。
楚清野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及时告知本王？”
只听沈淮卿道：“这几日淮卿忙着抓捕贼人，为了殿下，淮卿未能查清真相之前不敢停歇，也因此还未来得及告知殿下，殿下......可是恼怒淮卿了？”
楚清野冷笑道：“你沈淮卿是何等人物，本王怎敢？随便你如何，反正你总有理由应付本王。”
若不是沈淮卿于他而言还有用，他早就一刀了结此人！怎会还让他在自己面前贫嘴。
沈淮卿轻笑一声，道：“殿下可还记得商渝当时被人抬回来时，说了些什么？”
楚清野思索片刻，道：“他是在入夜门禁之后，贡院外面的草丛里捡到的考卷。”
沈淮卿道：“不错，盗窃考卷的贼人不仅要在贡院之内，还要能自由出入，怀卿这几日查遍整座贡院，满足此条件的人只有三人。”
楚清野看了他一眼，道：“此三人是何人？”
沈淮卿道：“兵部侍郎魏和之和礼部侍郎张子意，此二人都是除殿下以外的春闱考官，怀卿奔波数日终于在今日核实这两人的行踪，考卷失窃的前后几日他们皆离开过贡院，可两人皆有证人证明其无作案时间。”
楚清野道：“那便还有一人，此人是谁？”
沈淮卿又道：“贡院扫地的赵老仆。”
楚清野眉头微蹙，道：“他为何要偷盗考卷？于他而言又有何好处？”
沈淮卿道：“赵老仆家中有一儿孙，此人从十几年前就参加科考，但一连几次都未能中选，去年落选后更是吞药自尽身亡。”
此行太过疯魔，楚清野也未曾见过，他怔愣在原地，片刻后才道：“一连几次都未能中选，若是本王没那天赋便考也不考，何必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沈淮卿又道：“殿下不知，淮卿这几天也在查此事，赵老仆出生苏州，其儿孙更是有神童之称，年仅九岁便通过当地县试成了秀才，后三年又通过院试，彼时也不过舞勺之年，而后赵公子跟随赵老仆来至皇城，多年苦读却无功名，实在令人唏嘘。”
楚清野道：“你的意思是，赵公子没能考取功名一事有异？”
沈淮卿只是道：“殿下，这世间神童泯然众人矣的故事有很多，但绝不可能是赵公子。赵家虽出身寒门，但祖上在前朝也是有过荣光，如今家中好不容易出了个神童，只会愈加想要光耀门楣，怎会不懂得珍惜羽翼。”
楚清野深思片刻，道：“你是说，有人篡改了赵公子的考卷？”
沈淮卿道：“淮卿不知，但朝中官员多以太子党和左相党为两派分别依附，若是其中出了个清官，难免会被针对。”
楚清野喃喃道：“就如同当日的刘衍。”
沈淮卿又道：“殿下，那日就算不是刘衍，也会是张衍，王衍......太子与左相如今是大势所趋，若想在朝中安稳做官，首先就别想着独善其身。”
楚清野抬眸看他，道：“本王记得，当初你在国子监之时便立誓做个清官，如今却与当初判若两人，若非你还是原来那个模样，本王还以为站在面前的是另一个人。”
闻言，沈淮卿笑道：“殿下，没有人不会变，无论年少时有多意气风发，但人终将臣服于世俗，当年沈家的下场便是在警告淮卿。”
两人沉默片刻。
终究还是楚清野先开了口，他看向沈淮卿，道：“沈琢之错非你之错，若无他，你如今还是状元郎。”
沈淮卿不语，他眼眸深沉，沉默地看着楚清野，似是有话要说，又似是在苦难中早已没了话。
鸣钟声响。
三声之后，楚清野看他，道：“继续你该做的事。”
语罢，他转身离开。
考生一一进入贡院，待所有考生就位后，楚清野才让人拿出考卷。
一旁的魏和之道：“殿下，属下和张大人都还未曾看过，不若让我们一观？”
楚清野看了他一眼，道：“你真的很想看？”
魏和之笑道：“只是一观，若是殿下不喜，下官便不看了。”
楚清野示意身旁的奴仆，道：“给魏大人和张大人分别来一张。”
他又看向魏和之，道：“魏大人放心，隽写考卷之人是在本王监督下完成，绝不存在错题漏题，且此题出得甚妙，相信魏张两位大人观后定和本王一样，对其赞不绝口。”
魏和之笑而不语，但待他接过考卷，脸上的表情却逐渐转变为震惊。
“这......”魏和之又看向身旁张子意，后者同样面露惊愕。
楚清野笑道：“本王说得可有错？”
张子意拱手作揖，道：“殿下聪慧，我等佩服。”
楚清野又道：“此题乃是左相所出，若是连左相出的题都不够好，那这世间便没有几人做的好。”
张子意又道：“殿下所言极是。”
楚清野看了一眼两人，最后着重看向魏和之，道：“本王突地想起还有一件要事要做，不知魏大人可否帮本王一把，待考生答完后将考卷誊抄一份，本王要一一观之。”
魏和之道：“此乃下官本分。”
楚清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如此最好。”
语罢，他转身离去。
张子意赞叹道：“世人只知这三殿下流连花楼酒巷，不知其聪明绝顶不输太子。”
魏和之嗤笑一声，道：“张大人莫非是睡糊涂了？三皇子怎能与太子相提并论？太子以后乃是要继承皇位，三皇子最多封王后得块不错的封地，最后远离皇城罢了。”
张子意道：“魏大人莫要揣测圣意才好，大楚社稷归于谁乃是由楚皇定夺，且无论最后是哪位皇子得了天下，我等都应竭力辅佐。”
闻言，魏和之叱责道：“我看你才是在揣测圣意！太子之所以是太子，乃是楚皇瞩意的王朝继承人，未来的天下共主，你这般巧言令色岂非生了异心？”
张子意无意与他争辩，因此缄默不语，任由魏和之叱责。
另一边，楚清野在廊上疾走，一连多时都瞧不见人，他怒道：“沈淮卿！”
在经历又一个转角后，沈淮卿面带笑意地瞧着他，可楚清野没心情欣赏美人，单刀直入道：“人呢？”
沈淮卿道：“一炷香前，淮卿便让人将赵老仆堵在了房内，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自愿伏诛，只是他有一心愿，希望死前能见殿下一面。”
见他？
楚清野不解道：“为何要见本王？”
沈淮卿笑道：“淮卿也不知。”
楚清野道：“他最好是真的有事要见本王，带路。”
待行至屋外，楚清野还还未进屋便闻到了烟火味，他道：“着火了！怎地还未有人救火？”
未等他说完，一只柔荑搭上了他的手臂，楚清野转头看向沈淮卿，后者朝他微微摇头。
楚清野沉默片刻，还是进了屋。
一白发斑斑的老仆蹲在地上，朝面前的火盆里不断丢着纸钱，他看也未看楚清野，道：“考卷是我偷的，就放在我家中床头的匣子里。”
楚清野道：“你可知偷盗春闱考卷有何下场？”
赵老仆不语。
他又朝盆中丢了几张纸钱，随后道：“大人，赵贞是中了的。”
楚清野眉头微蹙，道：“什么？”
赵老仆终于抬头，那双满是红血色的眼睛似是在看他，又好似没有看他，他喃喃道：“大人，你答应我的事一定要做到！你一定要做到！你一定要做到！”
他突地疯了一般起身，朝着面前的墙柱撞去。
“天道不公！朝臣无道！”
未等楚清野反应，一双手覆上他的双眼，与此同时，一声沉闷的响声在他耳边炸开，他怔愣了一下，心底霎时凉了半截。
约莫片刻，楚清野拂下面上的柔荑。
再次睁眼，已是满目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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