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结束那天，天上下起了小雨。
林知旭出了考场就直接回了家，把前一天晚上就整理好的行李从卧室里拖了出来。
他看了看平时几乎不怎么碰的手机，上面显示着最新收到的一条消息：
【爸爸】：[5分钟后到]
看到这条消息，他就快走几步来到客厅的窗边，趴在窗台上，隔着玻璃向楼下望。
没过多久，在那灰色道路的尽头，就出现了那辆林知旭做梦都忘不掉的黑色轿车，明亮的车灯穿越灰蒙蒙的雨雾，投射出利刃般的光柱，深深地刺到了林知旭的眼中。
他立刻转身背上书包，拎上行李箱，马不停蹄地跑到门口换了鞋，动作迅捷地锁好了大门，用几乎是飞一般的速度冲到了一楼的楼栋口，气喘吁吁地站在屋檐下面，盯着那扇黑色的车门在迷蒙的雨中打开。
一个身上穿着铅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撑开了一把黑伞，银色的领带夹在他的深蓝色丝质领带上熠熠生辉，剪裁利落的裤脚都被溅起的雨水沾湿，他却依然没有停住脚步，稳步走到了屋檐下，上下打量了林知旭一圈，才缓缓开口道：“走吧。”
“好。”
男人先把林知旭送进了车里，才去开后备箱，把林知旭的行李箱塞了进去。
“雨又大了。”男人嘴里抱怨着，坐进了驾驶座，然后扭头看了看坐在副驾驶的林知旭，抬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安全带。”
林知旭马上扭头去拉安全带，乖乖扣好。
男人这才点点头，发动了车子。
黑色的轿车穿越遮天蔽日的雨幕，沿着积水涟漪下的行车标志线行驶出去。
“这学期怎么样？”林荣彦问道。
“还好，竞赛模拟拿了第一。”林知旭习惯性地回答。
“嗯。”林荣彦满意地点点头，“还有吗？”
林知旭停了片刻，才接着说道：“交了一些朋友。”
“哦？”林荣彦似乎有些惊讶，“什么朋友？”
“笨的。”林知旭言简意赅，身旁正在开车的父亲禁不住瞥了他一眼。
两人间一时无话，林知旭就掏出了戴澄送他的指尖陀螺，拨动叶片转了起来。
林荣彦又迅速瞥了一眼他手里的新玩具，问道：“那是什么？”
“指尖陀螺。”听到父亲的询问，林知旭低头看了看自己渐渐喜欢上的新玩具，继续说道：“朋友送的，说是叫什么黑旋风的。”
林荣彦没什么兴趣地看向前方的路，给出了四字评语：“玩物丧志。”
指尖陀螺的扇叶顿时停了下来。
林知旭用手指顶住了扇叶，默默地端详了一会儿那上面画着的酷炫纹理，接着便默默地把它收到了口袋里。
车厢里再次安静下来，父子俩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气氛变得更加沉闷，似乎天上乌压压的阴云都被压缩进了这一块狭小的空间里。
“咳咳。”遇到一个红灯，林荣彦稳稳地将车停住，眼睛望着前方，主动开口说道：“很快就到竞赛了，不要分心。之前我们约定过，你是要进市一的。”
“我能进。”林知旭毫不犹豫地回答，然后便看向了身旁的父亲。
“嗯。”林荣彦满意地点点头，“等你进了市一，爸爸就按照约定，把妈妈接回来一起住。”
听到“妈妈”两个字，林知旭那张神情淡漠的脸上终于也有了些活力，他用力点了点头。
”等过两天医院那边准备好了，我带你去接妈妈回来住两天，过个年。”林荣彦的语气，似乎也因为这个话题松弛了下来。
“好。”林知旭的嘴角翘了起来。
以往，林知旭的任务都是乖乖地坐在家里，等着爸爸把妈妈接回家。而今年，爸爸第一次带上他一起去接妈妈。
林知旭有点紧张，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去精神病院。
林荣彦把车停好之后，并没有着急让林知旭下车，而是独自去了附近的一家小超市，回来后，他还靠在汽车的引擎盖边慢慢地抽完了一支烟，等烟味散得差不多了，他才回头冲车里的林知旭招了招手。
病院的走廊实在太长了，昏暗幽深，以林知旭的视力，一眼几乎看不到头，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白色的光点挂在黑暗的中央。
林知旭亦步亦趋地跟在爸爸和护士的身后，一扇扇银色的铁门从他们身边掠过，每个门上都有一个扁扁的方形探视口。那窗口的位置，对于现在的林知旭来说，还是高了些。
铁门后时不时会发出一些怪声，有些像是痛苦的呻吟，有些又是歇斯底里的狂笑，探视口后面影影绰绰，只能勉强辨认出那是人类活动的轨迹。
就在这时，林知旭身边的一道铁门突然猛地一震，发出了响彻整条走廊的巨大撞击声，那扇看起来挺结实的铁门猛然间被撞出了凸起和褶皱。
林知旭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大跳，禁不住双手捂起耳朵，向后退了一步。
他抬起眼睛去看向那发出巨响的铁门，却猝不及防地通过探视口与一双血红的眼睛对视上了。
那狰狞的双目正紧紧贴在窗口后面，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似笑非笑地狠狠盯着林知旭，像是某些□□里会生吃小孩的恶毒怪物。
可是下一秒，林知旭和那双眼睛之间的对视就被阻断了——
林荣彦侧过身子，挡在了儿子和那扇门之间，他身上淡淡的烟味丝丝袅袅地飘到了林知旭的鼻间。
“回去！回去！吓什么小孩子啊！”护士显然对这些惊吓已经习以为常，她直接抬起手里捏着的短棍敲了敲铁门，把那铁门敲出“咣咣”的声音，然后“刷”地将探视口的盖子关上了。
那双血红的眼睛终于从门后消失，林知旭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林荣彦回头看了一眼心有余悸的林知旭，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这有什么好怕的。”
林知旭抿了抿唇，扬起苍白的脸，倔强道：“我不会怕了。”
面对儿子的宣言，林荣彦却似乎并不在乎，只是浅浅瞥了他一眼，就转身走了出去。
父亲一转身，林知旭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脸上的表情又被恐惧和失落占领。
没走多远，他们就在某个房间门口停了下来，林知旭的神经再次紧张了起来，似乎生怕妈妈的双眼也会像刚刚的那个人一样，突然出现在探视口后面。
“祝谷燕，你老公儿子来接你了。”护士开门前，先走流程一般地敲响铁门，冲里面喊了一句，然后才从一串锁匙里面挑出了一枚钥匙，捅开了繁复沉重的门锁。
铁门打开时，林知旭眯起了眼睛，因为房间是朝南的，有着半面墙那么大的窗户，光线很是充足，一时间，林知旭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见一个女人模模糊糊的影子。
“燕，你行李都好了吧？”林荣彦迈步走了进去，在那女人的身边弯下了腰，“你看我带谁来看你了？”
那女人的头转了过来，林知旭这才看清她的面目——那是他最熟悉却也最陌生不过的一张脸。
那女人的模样，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纤细”。
瘦瘦小小的身材，尖尖窄窄的脸蛋，五官轮廓与林知旭有七成相似，只不过看起来要更加成熟和柔美。
虽然现在的她，整个人都像是脱了水一般的干瘪，裸露在袖口外的手腕几乎只剩下了骨架，被纸一般薄薄的皮肤覆盖着。虽然已经瘦得脱了相，但那精致的五官却依旧称得上一句美人。
林知旭现在住着的老房子里，有不少妈妈年轻时的相册照片，每当想念妈妈的时候，他就会拿出来翻一翻。但有时候林知旭也会觉得，自己最熟悉的，或许只是照片里的那个母亲，而不是现实中的这个病人。
“来，把鞋穿上，我们走了。”林荣彦说着，便拎起西装裤的裤腿，蹲在了病床边，去给那个干瘪呆滞得就像木偶一般的女人换鞋。
林知旭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往屋里走一些，还是就呆在这里，给屋里的那两个大人多留一些空间。
母亲身上有种陌生的空洞感，让林知旭有点恐惧。
“知旭，怎么还愣着？”林荣彦看向傻站在门口的林知旭，“过来帮你妈妈拿行李。”
“嗯。”林知旭点了点头，走上前，接下了爸爸递过来的行李包。
随着林知旭的接近，祝谷燕像是忽然被注入了灵魂的人偶，她抬起头来，木然的双眼望向林知旭，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般上上下下地细细打量起来，原本空洞的双眼中竟然渐渐出现了一些神采。
祝谷燕望了林知旭一会儿，没有说话，但那略显苍老的美丽面庞上，却渐渐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林知旭看着那笑容恍惚了一下，似乎回忆里那个温柔的母亲又回来了。
祝谷燕微笑着看了林知旭一会儿，然后从自己的床头拿起一个已经剥好了皮的橘子，递向了林知旭，动作迟缓得像是一个年深日久不再灵光的电动玩具。
橘子放得稍微久了一点，表皮微微发硬，干干涩涩说不上好吃，林知旭小心地将那橘子掰开，一瓣一瓣地塞进嘴里，老老实实地吃光了。
林知旭的手指上还沾着一些橘络的白屑，母亲苍白的手轻轻地托住了他的手指，用洁白的纸巾拂去了上面的橘汁。
林知旭反手握住了母亲的手。
温暖，干燥。
“生日快乐！”
电话那头传来戴澄兴奋的声音，他那头听着有些吵闹，似乎是在室外。
“谢谢你。”林知旭坐在书桌前，一手拿着手机，一手还在转着戴澄送他的指尖陀螺，“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戴澄马上跟了一句，“猜猜我在哪儿？”
“不知道。”林知旭老实地回答，“在外面吧。”
“我跟妈妈来逛鼓楼夜市了！”戴澄似乎是路过了某个大排档，背景里断断续续地传来喇叭发出的“啤酒烧烤”的吆喝声，“吃撑死我了！”
背景里又传来了戴妈妈训斥的声音，片刻后，戴澄又改口道：“撑坏我了！”
林知旭的唇边挂上了一丝弧度，他难得地主动问道：“好吃吗？”
“好吃的可多了，我以前都不知道这儿有这么大一个夜市，等开学了带你来！”
“嗯。”
“对了我还有件事……”戴澄那头沉默了片刻，又说到：“算了，外边不方便，等我回去再给你打电话哈！”
“嗯。”林知旭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挂了电话，林知旭就转身准备下楼，早先爸爸说了，今晚要一家人一起包饺子。
他刚刚转过身去，就猛然看见卧室门口伫立着一个人影。
卧室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门外走廊没有开灯，黑漆漆一片，他的卧室里又只开了一盏台灯，那人身形消瘦，苍白如纸，在昏暗的光线映射下宛如鬼魅，让林知旭看得心惊肉跳。
“妈，妈妈？”林知旭觉得自己喉咙发紧，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那人倚着门框，脑袋以很是难受的角度歪斜着，眼睛斜斜地直盯着林知旭，面容像是木偶一般纹丝不动，对他说的话几乎没有反应。
林知旭觉得那股熟悉的恐惧感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他试探性地向着母亲走近一步，又一步，直到站到了母亲面前，他抬手碰了碰母亲的胳膊，又小声唤道：“妈妈？”
这时，祝谷燕才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来，盯着林知旭的脸看了半晌，眼中暂时恢复了一丝清明，她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林知旭的脸颊，说道：“包饺子了。”
“嗯，我知道了。”林知旭松了口气，他小心地牵起妈妈的手，说道：“我们一起下去，好不好？”
祝谷燕迟钝地点了点头，被林知旭牵着，向前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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