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旭小的时候,妈妈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母亲还是个当地小有名气的钢琴老师,据说年轻时还拿过不少奖,虽然她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却很受人尊敬。跟刚开始做小生意的父亲在一起时,还有很多人觉得她是下嫁了。
实际上,他们的日子过得真的很幸福。
林知旭还记得自己那时刚上小学,爸爸妈妈每年春天都会带着他去公园春游,爸爸熟练地帮他缠着风筝上的棉线,而妈妈则微笑着坐在天蓝格子的野餐布上,用纤细金贵的手指把草莓的蒂一个一个摘掉,放到他们父子俩的盘子里。
可是这样的日子只过了没几年,突然有一天,父亲把林知旭带回了老家,让他跟着外公外婆生活,自己则独自一个人去了大城市打拼,而母亲,就这样消失了。
从那之后,林知旭整整三年都没再见过母亲的面,直到第四年的春节,父亲带着母亲回到了外公外婆所居住的老房子里。
幼小的林知旭,站在客厅的角落里,愣愣地看着大人们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记得,那个时候,母亲似乎还是个会哭会笑、还能正常说话交流的人,而不像现在这样,麻木空洞得恍若一只空心的木偶。
“这儿,快掉出来了。”林荣彦的声音传到林知旭的耳中,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林知旭抬眼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父母,林荣彦正在帮祝谷燕把饺子馅团到面皮的中间。
祝谷燕在家的这段时间,时而清醒,时而木讷,林荣彦有时会给她吃一些药物,但是那些药吃完,妈妈就会变得愈发痴呆,如果不吃,说话动作反倒还会多些。
林知旭有时也会在心里暗暗想着,要不要把那些药都偷走,这样妈妈说的话就会越来越多了。
为了准备饺子皮和馅儿,爸爸忙了一下午,如果林知旭没记错的话,妈妈晚上到现在,似乎还没来得及吃药。
祝谷燕的动作有些迟缓,饺子也包得歪歪扭扭,林知旭记得她的手艺原本应该是很好的,自己小时候就很喜欢吃妈妈亲手做的面点。
“跟我作对,这饺子。”祝谷燕赌气道。
“捏紧点就行了。”林荣彦直接上手帮祝谷燕捏好了露馅的饺子,然后把包好的饺子给祝谷燕看了看,说道:“你自己再做一个。”
祝谷燕看了林荣彦一会儿,之后便又拿起了一块饺子皮,艰难地摆弄起来。
林知旭把自己包好的饺子放进盘子里,跟爸爸妈妈做的饺子排在一起,摆放整齐。看着那一大盘形状各异的饺子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林知旭觉得心里无比充实。
祝谷燕做的饺子总是不成形状,连续做了好几个失败的饺子之后,她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不耐烦,突然,她把手里的饺子馅和皮儿直接捏成了一团,丢到了桌上,怒道:“不做了。”
“燕,你别急……”正在这时,林荣彦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来电显示,便握着手机匆匆站起身,指着林知旭说道:“我接个电话,你照顾一下妈妈。”
“哦哦,好。”林知旭下意识答应下来,但父亲走开之后,他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捡起母亲丢掉的那团失败的饺子,重新拿了一片饺子皮递到了母亲面前,小心翼翼地说道:“再,再试一个吧,多试试几次,一定可以的……”
没想到母亲却丝毫不领情,直接抬手打掉了林知旭手中的饺子皮,冷道:“你爸心都不在这了,还包什么饺子。”
“什么意思……”林知旭愣住了。
“那通电话是谁打的?大过年的,谁给你爸打电话?”祝谷燕冷笑,“不知道哪个狐狸精把你爸的魂儿都勾走了。”
“可能是工作电话……”在家里待了几天之后,林知旭已经大概了解了父亲的日常习惯,哪怕是春节假期,他平均每天也至少要打三个小时的工作电话。
以往林荣彦都会选在祝谷燕吃了药后休息的时间里工作,但今天是大年三十,情况特殊,母亲没有吃药,父亲也还没有来得及处理完所有工作。
“借口!”祝谷燕厉声道,“都是借口……你爸早就想甩掉我,再去找个年轻漂亮的小狐狸精,他心里就当我是个累赘!巴不得我死了!”
“不是的!”林知旭下意识地否定了母亲的指控,但是一时情急却又想不出该怎么为父亲辩护,“爸爸他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你,你也是个小白眼狼!”祝谷燕一拍桌子站起了身,疯狂的底色渐渐侵袭了她的双眸,“白眼狼的儿子也是小白眼狼,你们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妈妈……”林知旭无措地愣在原地。
“别叫我妈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看到我就恶心!”祝谷燕骂着,抬手就把桌上盛着清水的瓷碗朝儿子扔了过去。
林知旭被泼了个透湿,水碗摔落在地上碎成了数片。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愣愣地看着发疯的母亲将一家人做了一晚上的饺子统统推到地上,用脚踩烂,变成一滩滩恶心的污渍。
林荣彦这时才匆忙赶了过来,见到状似疯癫的妻子,他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前,从后面将祝谷燕整个儿抱住,然后对林知旭喊道:“你去爸妈房间,把爸爸床头柜的药拿过来。”
林知旭这才如梦初醒,慌忙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放开我,都是白眼狼,你们一个个都看不上我,都不想要我……”林荣彦越是束缚她,祝谷燕的挣扎就越是激烈,她用力地拧动身体试图摆脱丈夫,声音异常嘶哑,令人不忍卒听,“你放开我,放开我,啊啊——”
林知旭被母亲凄厉的声音叫得慌乱不已,踉踉跄跄跑出去没两步,就不小心踩到了刚才摔坏的瓷碗碎片,狠狠摔倒在地,手按在了其他的碎瓷片上,鲜血几乎是立刻就从他的掌心溢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林知旭受伤,祝谷燕非但没有停止疯癫的状态,反倒狂笑起来,“活该!跟我作对!活该你倒霉!”
那尖锐的笑声听进林知旭的耳朵里,就像是指甲划过黑板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最后林荣彦不得不用衣物将母亲的双手捆绑起来,喂她吃下了镇静的药物,才让她能够再次安静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之后,林荣彦才有时间给林知旭处理手心里的伤痕。
林荣彦用药水给狼狈的儿子消毒,祝谷燕看着这父子俩的互动,脸上挂着厌弃的神情,似乎只有林知旭被触及伤处时所流露出的痛苦神情,才能令她感到愉悦。
“血止住了。”帮林知旭绑好最后一块纱布后,林荣彦终于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冒出的细汗。
“嗯……”林知旭沉默了一会儿,双眼直盯着自己手上的纱布看,就在父亲收拾好药箱准备起身的片刻,他鬼使神差地开口道:“刚刚是谁的电话?”
“你问这个干嘛?”林荣彦一皱眉,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没有向小孩子解释的必要,不耐烦地反问道:“我倒是要问你,我就离开这么一会儿,妈妈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是怎么照顾妈妈的?”
“……”林知旭捏紧拳头,指尖狠狠插入刚刚绑好绷带的掌心里,他低声道:“你该问问你自己。”
“你什么意思?”林荣彦对他顶嘴的态度非常不满,“你怎么跟大人说话的?”
林知旭没有回答,直接从沙发上站起身,最后瞥了一旁神情逐渐陷入呆滞的母亲一眼,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我好愁啊——”
电话那头传来戴澄抱怨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听来,却反倒让林知旭有了一种短暂解脱的感觉。
“你不是说有事吗?什么事这么愁?”林知旭坐在床边,戴澄送的指尖陀螺被搁在了床头柜上,他的手上缠了几层厚厚的绷带,已经没法再玩陀螺了。
“我……”戴澄犹豫了一会儿,又把声音放小了些,接着说道:“你还记得之前运动会的时候,电视台记者来采访我的事儿吗?”
“嗯。”
“那个记者的报道,被时叔叔认识的一个导演看到了,那个导演说,我很符合他最近筹拍的一部电影的需求,想让我去试试镜。”
林知旭抬抬眉,这事儿的发展还真有点超乎了他的预料:“然后呢?”
“我妈妈不同意。”戴澄的语气很是为难,林知旭几乎可以想象出他挠头的样子。
“你很想去?”林知旭问。
“嗯——也不算吧。”戴澄听起来更困扰了,“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对这事儿没什么概念,好奇是蛮好奇的啦,只是时叔叔跟我妈妈说了这事儿之后,我妈妈已经拒绝了。”
“那你在愁什么?”
“就是,本来今天我跟妈妈要和时叔叔一起吃饭的,但是那个导演也来了,说是要来看看我……我妈妈就生气了……”
“哦。”林知旭了然地点了点头。
“嗯,而且看样子,那个导演好像对我挺满意……说是还会来……”戴澄问道:“你有什么办法没有啊?”
林知旭还是手痒,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指尖陀螺,用行动不便的手指随意拨弄了一下,说道:“那你答应他不就结了。”
“啊……”戴澄愣了愣,“可是我妈妈……”
林知旭看着陀螺的银色叶片在自己的指尖缓慢地旋转,心思有些飘忽,他说道:“有些时候,家长说的话,也不一定全是对的。”
“什么?”戴澄没明白。
“不愿意让你去,只是你妈妈自己的想法。”林知旭说,“可是,你怎么想呢?”
“我……”
“时叔叔做决定的时候,没有提前通知你妈妈。你妈妈决定拒绝他们的时候,不是也没有考虑过你的想法吗?”
戴澄没想过这一层,一时陷入了沉默。
林知旭看着自己被绷带束缚着的掌心,说道:“成年人不会在乎孩子的想法。”
戴澄敏锐地捕捉到了林知旭情绪的变化,放轻声音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啊?”
“……”林知旭闭上双眼,不再看自己的掌心,他将身体向后一倒,躺在了柔软的床铺中间,缓了一会儿才说道:“没什么大事。”
“哦……”戴澄顿了顿,又追了一句:“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其实也可以跟我说说的。”
手心还在隐隐阵痛,林知旭心里生出了些许烦躁,他扔掉了手中的指尖陀螺,忍不住刻薄道:“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帮我什么?”
“……”戴澄那边彻底没了声音,像是突然断线了似的。
在那片空白的寂静里,林知旭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过了,但似乎又没有到需要道歉的程度,心虚的感觉让他捏着手机迟迟没有按下挂断键,过了好一会儿,听筒里才重新出现了戴澄的声音:“知道了,那我去跟妈妈说。”
“嗯。”林知旭应了一声。
“谢谢你。”
“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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