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罗斯站在二十六岁的尼古拉面前。
他们脚下是低矮的城墙，这边陲城市拥有不算完善的城墙——它曾经是完善的，直到昨天，魔兽的爪子毁灭了它的上半部分。
从罗斯被尼古拉救走，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骑士团把他安置在驻地，除了不让他离开，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说。
他们很忙。即使他们这么忙了，被黑暗浸染的魔兽依旧毁灭了无数次庇佑人类的高墙。谁也不知道人类什么时候建起了它们：也许正因为魔兽总是很快冲击这里，才需要在这贫瘠的地方建起一道高墙。
“景色怎样？”
罗斯被带到尼古拉面前时，男子正在坍塌一半的墙上漫步，砖块在他脚下摇摇欲坠。他的长发为了方便战斗扎起，此时，他正漫不经心地解开发带。
“哎？”罗斯没想到第一个问题是这个。他转过头，目光穿过废墟，也穿过城外倒伏的尸体。有人的，也有魔兽的，一眼就知道，战斗刚结束，而战争刚开始。
有人正在清理战场，打扫尸体、回收武器，一切有条不紊。罗斯分辨出一个看着像城主卫兵的人，这人少了条胳膊，正试图切开一具过于巨大的魔兽的尸体。
夕阳将这一切刷成金色，看久了，又好像是红色。
罗斯收回视线，看到尼古拉用力敲击胸口的骑士团徽章，盔甲化作流光融入徽章，给他留下一身轻薄的衬衣。有骑士为他递上长袍，于是他暗红的长发和袍角一起在风中飞扬。
“……很漂亮。”
“是景色很漂亮，还是我很漂亮？”尼古拉笑吟吟地迎上他的视线，“……脸红了。真是个小鬼。”
“替你害臊。”罗斯大声回答。
他听到尼古拉爽朗的笑声。
罗斯的本能告诉他，他应该躲避。他该对这样的男人抱有警惕——年轻而强大的骑士，不忌惮使用暴力，在这样的人面前，一点坏心思就能置罗斯于死地。然而他已经等了半个月，如果尼古拉想，他随时会死。
他不想再畏畏缩缩了。
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无限接近过死亡，反而获得了某种勇气。也许只是因为，尼古拉不像那种人。
“我是尼古拉·杜瓦尔。你呢？”
“罗斯。没有姓。”
“喔。和你一样，可沙萨。”
带罗斯来的骑士耸了耸肩：“你不会打算让我带孩子吧？”
“我们可沙萨果然是智慧——”
“你自己捡孩子自己带啊！”
“孩子肯定更喜欢你，你说是吧，罗斯？”
两人一起看向罗斯。
罗斯：“……我没说过要加入你们吧？”
“那你想去哪？”尼古拉反问，“你要是有地方去，能老老实实等到现在？”
罗斯不说话了。
夕阳下，一切都有些刺眼，让他眼眶发红。
“……要你管。”
“我这不都已经管了。”尼古拉摆摆手，“走吧，我看骑士团的衣服很适合你。”
二十五岁的罗斯在城墙前停下脚步。
这段城墙已经彻底坍塌。那次战斗胜利了，但魔物从不长久地避开某个地方。它们很快卷土重来，而那时，帝国已经左支右绌，防线全方位收缩，无力再顾及这座小城。
于是魔物吞噬了它。动物和植物都在这里留下自己的痕迹，并在激烈的内斗中逐渐趋于平衡。最初的、满是鲜血的地狱已经过去，胜出的魔物带着掠夺来的黑暗袭向更远的城镇，这里的黑暗反而变得稀薄。阳光照过后，魔物和正常的植物交杂生长，瓦解墙壁和街道，留下一片奇妙的迷宫。
“我上次来的时候，”罗斯指了指已经坍塌的箭楼，“这里还藏着个大东西。”
“你赢了？”
“我拥有了还能再亮十年的魔法灯。”罗斯低笑着拨开藤条，前往城镇中仅存的高大建筑：教堂总是修建得偏高，顶部装饰着代表光明神的球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异常显眼。
他们踩着破碎的地砖向前，在教堂周围，有一条非常明显的分界线：魔物都躲在分界线那一侧，不敢更靠近教堂。
这圆形的分界线以祭坛为圆心。
他们走进教堂的大厅，走过曾坐满信众的长椅，来到前方。这里曾是神父的位置，他在这带领人们祷告，分发圣餐。如今，这里依旧是他的位置，只是他躺在曾用来摆放圣餐的桌上，双手置于腹部，心口插着餐刀。
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因为他已经化作白骨，血肉变成桌面的深色痕迹与生长的植物。
“这就是你打的那个神父。”罗斯叹息道，“上次来的时候，我问了他，关于你的事。”
“上次他还活着？”
“我还没有和尸体谈话的能力——魔物很早就占领了这座城镇，没有人来救援，但这里原本的居民并未全部死去。他们在这里藏匿，尝试战斗，生活了很长时间。我来时，神父拜托我带这里最后的人离开，然后向神献祭了自己。”
“光明神回应了吗？”
罗斯沉默片刻。
“我不知道，”他说，“我没有见到神迹，但上一次我来时，魔物在教堂门外徘徊，不敢入内。”
“献祭魔法本身就会带来浓郁的光元素。魔物不喜欢靠近光。”尼古拉随口道，“这不是神回应的证据。”
“是啊。我不知道神有没有回应，”罗斯又说了一次，“我只知道他为这座教堂做了什么。”
尼古拉明白了。他没再说话，轻手轻脚地绕过这具白骨，检查教堂里的房间。教堂高，但不算大，他在那些小房间里走过，试图推测这位神父的生平。可他走了一圈，也只是想，信仰不在这些房间里。信仰不在教堂，也不在神像。这里的信仰属于那位神父，属于组织人们战斗、在绝境中依旧试图自力更生的人。
“那些人怎样了？”
“我带他们去了最近的城市。不过，现在，那座城市也沦陷了。”
“真糟糕啊。……光明的神父想必很不喜欢我。”
“他不喜欢你的主要理由是你偷教堂的东西。”罗斯摇头道，“你小时候可是个擅长小偷小摸的流浪儿。”
“那难怪我会投身黑暗。”
罗斯一下哽住。他焦躁地踢了踢地面，嘀咕道：“你没有。”
尼古拉顺手打了个响指，黑色火焰在指尖一闪而过：“你管这叫‘没有’？”
“……我相信你不是自愿的。”
尼古拉脸上一直存在的笑容消失了。他凝视着罗斯，后者立刻避开视线。
“我是你的什么很重要的人吗？”
“别在意。”
“你知道一些真相，但你不希望我想起来。”尼古拉一边说一边整理思绪，“你做过对不起我的事？还是我的记忆里有会痛苦到让我无法承受的东西？……你到底是谁？你是和我战斗的那个骑士团长吗？他用了牺牲法术，应该已经死了。而你……你是专门来找我的。”
罗斯一言不发地听他推理。这位依旧处于光明中的骑士脸上有种迷茫，好像他的很多行为只是一时起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行动。
他等尼古拉说完，才慢慢道：“我只是觉得，一切停留在现在，已经很好了。”
“我恢复记忆的话，会离开你？”
“可能吧。无论你怎么看待我，当你重新成为你，你就会有无数要去做的事。”
“所以你在利用我的无知。”尼古拉又笑了，“你就这么喜欢我？”
“……嗯。”
尼古拉挑起眉。
“我喜欢你。……喜欢是藏不住的，对吧？你总会察觉。我喜欢你。我享受你漫无目的、只能与我同行。我也愿意在世界的尽头，和你一起死掉。如果世界一定会毁灭，至少，我想再见你一次。所以我在这里。所以我们在这里。”
太直白了。
尼古拉刚习惯对方有点绕弯的说话方式，就忽然被直球震了一下，仓促地别开眼。他抓抓自己的头发，将暗红的发丝缠在自己指间。他在做什么？在已经毁灭的地方、在一具神父的骨骸面前，听一个可能认识很久的陌生人表白？……哈。
“你就不问问，我想不想和你一起死？”
罗斯闭了闭眼。他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嘴里涌起酸涩。
“你不会想的。”
“看来我不喜欢你？”
“无论你喜不喜欢我，你都不会坐以待毙。你会说，‘在最后的时间里，让我们找找活下来的方法吧’——你不是会随便选择死的人。你尤其讨厌无意义的死。”
完全被说中的尼古拉新奇地看了他一眼：“你要阻止我？”
“我会帮你。”
“你觉得我做不到？”
“我不知道。但是，你想做，我就会帮你。”罗斯语气平淡，像在重复已说过千万次的誓言，或是早已接受的宿命，“我会站在你那边。”
“那我想恢复记忆、想知道我是谁呢？”
“……一定要知道吗？”
“既然你这么了解我，你就应该知道，我可不会容忍这种状态。”
“那就走吧。”罗斯依旧平静地、早有预料般地回答，“我不会记忆方面的魔法，没办法帮你找回记忆。但你总是足够敏锐，你会搞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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