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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马路上的蛇

粼粼薄云始于足下,延伸至目之所及的尽头。偶尔有湖泊或是河流反射的碎光从云层的间隙处透上来,这在孩提时一直以为是飞机上掉落的碎玻璃。机翼切入散落的氤氲雾气中,和如同水洗过一般的天空一起闪闪发亮。天空、云彩、阳光,在远方熔成一体,混混沌沌无法捉摸,如同漫无边际的思绪。机身微微倾斜,舷窗的下口与天际线形成一个微小的夹角。这个不完美的夹角,将人的意识和外界区分开来,是对我置于这个世界某处的定位。

几何形状的阳光从舷窗斜斜的倾泻在西裤和扶手上,将手臂上的汗毛也染成了金黄色。这些明晃晃的光让人有些头晕,我不禁把眼睛眯起来。

今年三十四岁。之前也一直在成长来着。但这种年龄增长的感觉,在三十岁之前却也只有如流水从身边淌过,听之任之随波逐流。而现在,这种感觉是真真切切的,是用利器在身上凿下肉眼可辨的痕迹。就如同三十三岁对我说:“我走啦,之后就不打算回来啦。”然后果然一去不复返。这种情况一年一次。在他们离开之前,浓密的头发还牢牢长在头皮上、怎么都揪不下来,清晨起来的时候也不会有反胃的感觉。跑起来像风一样,根本不会气喘吁吁。

但我终究会站在这里,虽然毫无预兆。

空姐从身边走过,在我望向她时给了我一个赏心悦目的微笑,然后在转过头后缓缓消失。座位左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手里拿着飞机宣传册百无聊奈的翻阅。他的妻子和女儿坐在后面,他偶尔回头和她们说上几句。

我究竟身处何处呢?身边是与我无关的陌生人和无迹可寻的对话。外面明亮的光线让人眼晕。我从口袋中掏出机票,上面写着“长沙——徐州”。这是连接着一切的纽带。

正要顺着这个线索往前追溯,机身猛的一阵抖动,将意识从幻想中抽离。正在过道中走过的人忙抓住两边的椅子,膝盖微微下蹲。这种现象是常有的,大概是气压不够稳定,又或者飞机卷入了某个气旋。但飞机并未一如既往的平稳下来,片刻之后震荡越来越剧烈。乘客们忙回到座位上,广播中播放出一段演练过无数遍的外交式辞令,无非是“洗手间停止使用”、“不要离开座位”之类,但断句时有些微不可察的惊慌失措。空姐出现在通道尽头,竭力微笑的说着安慰的话。然后也匆忙的坐回座位,系好安全带腰杆挺得笔直。

我转过头往窗外望去,看见远处的太阳依旧晃眼。机翼微微倾斜,外面的世界,云彩也好、雾气也好、太阳也好,随着机身抖动纷纷幻化出重影。

鸟群撞进了螺旋桨吧?或者是风切变之类的什么。这是最贴切的猜测。反正飞机已经无法抑止的颠簸起来,如同调酒师手里的摇酒壶。俄而行李架的门陆续颠开,行李像米诺骨牌般往下栽倒。机舱里的顶灯忽的熄灭,只剩下一些红色指示灯不住闪烁。乘客们长大嘴巴,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他们从开始的惊慌失措,逐渐演化成不同姿态。身边的中年人大声安慰身后的家人不要慌张,但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不远处五十岁大妈弯下身去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脸上的肌肉不住的抖动;在我左前方有个年轻人拿起手机漫无目的的对着周围拍摄,这时行李架上的箱子砸在他头上,手上的手机掉落在地不知所踪,然后他便开始茫然四顾,也不知在作何感想;前排还有个人按下手机录音键颤抖着声音留下临终遗言,我只隐约听清他口中的“妈妈”二字……形态各异,但每个人身上闪动着的人性光辉更甚平日。座位上方的氧气面罩垂了下来,催眠怀表一般在脸前晃动。

我叹了口气。再一次的,没想到再一次的将自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出路、抉择之类的完全没有。而这一切的一切,也不过是咎由自取。我眨了眨眼睛,眼前出现的却是一个小孩的脸。

“死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人总是要死的。”孩子说。

一句废话。但“死”这个词从孩子——一个距离死亡如此遥远的存在——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莫名的重量。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记忆这种东西真是奇怪啊。在平常,我脑海里充斥的是工作上的事、网剧、泡沫短视频、酒吧里认识的女郎、球赛等等。而当人生行将翻阅到最后一页时,我想起的却是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孩。

记忆系着一根长而笨重的绳索,需要耗费力气才能将它拉上岸来。最先露出水面的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大概六七个月前。印象中的冬天总要更冷一些,所以我总以为最能称之为冬日的那一天还没来。可是一天一天过去,天气却是越来越暖和了。

阳光将连日冷雨洗涤过的空气照得透亮,耸立的玻璃幕墙上倒映着一片蓝色,整个天空只有上方飘着一小块白云,如同小孩失手掉落在地的冰淇淋。

我走入院落大门,门上蓝底白字“沩城东升厂房工程二期”。院里白色的板房整齐划一,二层栏杆上贴着“重质量、抓安全、促生产”之类的标语,走廊上方晾着衣服。大门左边堆着一些用彩条布盖着的货物,从缝隙处可以看出是一些发灰的潮湿木方,另一边停着一辆“丰田”一辆“别克”,食堂边的人造大理石水槽被太阳晒得发白。院落中间的旗杆孤零零的立着,只上面的绳索随风轻轻抽打杆身。

“经理出差去了,你还是改日再来吧。”听我表明来意,男秘书面无表情的说。

“那这是我的名片,这里还有我们的产品说明书,麻烦您接收一下。欢迎您到我们厂里来考察指导。”我满脸堆笑的递给他一本宣传册,迅速把一包香烟塞到他抽屉里,然后给他敬了一根。

男秘书瞄了一眼宣传册,随手放到一边。把香烟叼在嘴上,“嗒”的点燃,烟雾在他眼前升腾:“行吧,你这个产品也是我们这里需要的,不过已经有几家公司过来报价了。经理乘坐今天下午的飞机回来。你明天早上过来和他多谈谈吧,我帮你引荐。”

我点头称是。

男秘书转过头去不再理我,继续在电脑前“噼里啪啦”的撰写文件。我试图再从他口中得到其他信息,但看起来难以如愿,只得作罢。

我走出门外,沿着外边的临时便道往大路边走去。打算着坐公交车进城,在旅馆住上一晚,明天早上再过来。心中盘算着如何巧舌如簧,然后再许以利益,这件事情应该有四成把握。

皮鞋踏在粗糙的水泥路上,两边拱卫着的高**国梧桐树叶已落得精光,风推着残留的落叶往前翻滚。这是一条翻修过的乡间道路,延伸到远处就变成了泥土路面了。两边的枯草往中央倾倒,如果沿着它一直往前走,会通向哪里呢?有一辆锈迹斑斑的手推车停在草中,路边的枯草和堆放的大理石板上落满了灰色尘土。左侧的工地正在施工,泵车的长臂呼呼转动,混凝土骨料将钢管敲得“丁零当啷”直响。

来到路边,路的转角处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里面的神像显然是新修的,神龛前落满凌乱的红色蜡油,香灰则被前几日的雨洗成一道道印子。这时公交车碰巧赶到,我上了车。车上很空,将背包放到行李架,从售票员手里买了车票,坐到靠窗的位置。通过手机在网上定好酒店,查询下车的车站,然后看着窗外。阳光透过玻璃直直的照射在脸上,头顶上的空调风口吹着湿乎乎的暖风。

已经是第四份工作呢,这次是一家做污水处理设备的公司,什么清污机、除砂机、沉淀池、地下排水设备之类。之前在一家太阳能设备公司来着,反正都大同小异。但这种不安定将我从前的积累化为徒劳。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每次到一个地方,心里总想着:好吧,从这里开始,就安安心心的在此了此一生吧。但没过半年就萌生去意。我究竟是在追求什么?或者是为了逃避什么?又或者单纯的肆意妄为,将水倒在地上,任它流向何方?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有时候甚至在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还是自我存在于世界上时就被设定好了的属性呢?

这时汽车来到一处火车站的停车场。不过是一个县城里的小站,乘客从前后门出来四散开去,如同稻田中惊飞的麻雀。然后又有几个乘客上来,车辆重新启动。我看着上上下下的人,忽然在想:作为社会动物的人类有多少行为是自己操控的?有多少行为是“自以为的主动”而是 “实际上的被动”?我们大多数的行为,比如吃饭、睡觉、追求财富、寻求精神上的刺激,这些并非是因为我自己“想吃饭”,或者“想睡觉”,或者是“有追求财富和女人的使命”之类的,而是因为“饿了”、“困了”、“**驱使”之类的吧?其实跟吸毒也差不多,不过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我要吸毒,因为毒瘾犯了”而已。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我不禁将平常的所有行为和内因外因一一联系起来。

“叮当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那究竟错的是谁呢?”旁边一个声音道。

这时汽车正驶过一个高架桥,不远处矗立着一些破旧的四层老式居民楼,灌木爬满四周,山墙上骑着藤蔓,楼顶上的广告牌被烟熏得发黑。拱形的钢结构厂房整齐排列,道路四通八达,高压电线往远方跳跃延伸。汽车开下桥,我试图看到更多,但什么也没有,只有路两边浸染在上午阳光中的墨绿色的树而已。

我转头看着刚刚说话的人。是一个男孩,大概十多岁,戴着一顶深蓝色棒球帽,背上背一个印着“美国队长”盾牌的大书包,身穿宽大的蓝黑色冲锋衣和很多口袋的浅灰色帆布裤。个子不矮,但从童稚的声音看还没到青春期。他上车的时候我一直看着窗外,直到他坐到我旁边也没有转身。此刻才认认真真的看清他。一只黄白色的柯基犬躺在他的怀里,正安安稳稳的把下巴颏枕在袖口上,脑袋上的皮毛随着孩子的来回抚摸在额头上耷拉成一堆小丘。

我礼貌的笑笑以作回应,打算转过头去继续看向窗外。

“它有点不高兴,不习惯坐这么久的车。”孩子又开口说。

叮当大概是指的这只狗——毫无创意的名字。看来他是想搭话,但我半点热情也欠奉,因为实在不知道这于我有什么好处。

“叮当是这只狗的名字么?”我只得回应道。

“是的,和机器猫同名。”孩子脸上如同把沙滩上的沙子归拢一般的堆起笑容,道:“我有时候想着,要是它也有口袋,能变出神奇的道具来就好了。”

“唔,”我笑了笑:“那你最想要什么道具呢?”

“是时光机。可以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穿梭。”

这样天真的想法大概每个人都有过。

“那你拿时光机做什么呢?”

“我想想。”他挠了挠头,膝盖上的狗感觉停止了抚摸便睁开了眼睛。

“首先是穿越道未来,看看以后的我究竟怎么样。如果过得不太好,我便要帮帮他。然后再穿越到过去……”他欲言又止,然后终于下定决心道:“可以的话,我想阻止自己的出生。”

我正想继续机械式的回应,这句话却大为出乎我的意料。我忍不住再一次认认真真的打量他。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孩子,短头发贴着头皮有些睡觉时压成的凌乱,眼睛大而有神,脸上稚气未脱,衣服胸前有黑乎乎的菜汤之类的污渍,脚上的运动鞋也是脏兮兮的。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而已,我不知道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现在的孩子都在想着什么?

“对不起,如果这样的话让你不舒服的话。”他反倒安慰起我来。

“没有,”头一次,我在一个孩子面前心虚起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我指的是他回到过去的愿望。

“没有什么啦。”孩子展颜笑道:“我就是觉得太累了,没什么意思。平常要看书,放假还要打短工。喏,我现在就要去打工来着。”

在短暂的惊诧过后我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怀疑这孩子的话有几分可信。他或许只是从网络或者电视什么地方看到这么一句话,然后当成了自己的原创并为此洋洋得意,很多人都是如此。就算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也不过是一时的想法而已。人总是这样,因为阅历导致目光短浅。十多岁时总是感叹太多烦恼,三四十岁时却不再抱怨,因为此时已经整个人浸渍在烦恼之中;二三十岁偶尔感叹自己老了,五六十岁却不会再说,因为此时才是真真切切的老了。你总以为现阶段是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光,直到后来才知道,其实并不是。

我决定先不动声色:“那你打工具体是做什么呢?”

“我这个年纪,能做的事情不多,只能发传单呀、穿上人偶服装扮吉祥物之类。”

“唔。”

“报酬的话,一天百来块的样子。挺辛苦的,不过我觉得还挺好。”

“你父母呢?”

“他们在家呢。他们挺支持我的。”他说着将食指横在鼻子下面擦了擦。

假话的几率是六成。如果是出来打工的话,为什么要带一只狗?而且他父母还在家。

这时车已到酒店附近的车站,正好可以摆脱这段毫无必要的一次□□际。

我站起身来道:“我到了,有机会再见吧。”

孩子笑道:“好的,再见。”

我找到附近的快捷酒店,登记身份证,找到房间,换了拖鞋,打开电视,里面播放的是一则本地新闻:“近日,本市发生一起银行盗抢案。犯罪嫌疑人现已全部到案,但仍有三十余万涉案赃款如今下落不明……”

关了电视,连上WIFI,躺在床上刷一下手机。新闻也好、朋友圈也好,里面都是别人的人生,与我毫无关联。又掏出一盒烟,取出来,一支支排好装到另一个外包牛皮的铁烟盒中——我没什么烟瘾,但工作又需要随身携带烟,便用一个铁烟盒装烟,一则为了防止放在身上太久受潮,二则让人觉得我严谨可靠。一切做完之后就百无聊奈。

现在还早得很,接下来干什么呢?晚上倒是好办。但现在是白天。如果继续玩手机、看电视的话,虽然可以打发时间,但不利于明天谈判的状态。我想了想,先下去走走再说,或者去看场电影,空空如也的电影院颇为适合这个空空如也的上午。或者随便到哪里坐坐,总比呆着一动不动好。于是换了鞋,走下楼去。

天气依然不错,但可能接下来会有所变化,因为天边飘着一大片灰色云层,云层的边缘呈一条笔直的直线。这里属于较老的城区,和哪里的小城市都差不多。两边是四五层的店铺楼房,油乎乎的早餐店、贴满交易信息纸条的二手房交易中心、把冰柜纸箱子之类摆上人行道的小超市、三色柱转动不停的小理发店,一间一间往前延伸。人行道上行人不多不少,走路都急匆匆的,没有一个像我一般无所事事的样子。洒水车播着单调的乐曲,“唔哩唔哩”的驶过。你得小心有三轮车或者电瓶车从巷子口猛的冲出来。路边的公交车站是亮锃锃的,估计在半年之内刚刚翻修过。遮阳棚下坐着两个穿着整洁的年轻人,一个三七粉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面无表情的盯着手机,另一个留着短发,手肘支在膝盖上,看着自己闪亮的皮鞋尖发呆。两个人坐的位置相隔一米,大概互不认识。不知怎么的,我从他们身上看出一种对于运行于无法打破的真理一般隧道的平庸生活的绝望。又或者这种绝望从我自己身上而来。

街边的房子里飘来一段不知道谁唱的歌。一看原来是一家书店,于是踱进去看看。摆在外面最显眼位置的是中学小学的辅导书,其余大部分是成功学、网络文学、少女文学和儿童文学,还有历史类的比较多。随便翻了翻,又散步出来。

太阳依旧亮堂堂的,我看了看手表,显示的时间是“10:45”,是处于上午和中午之间过度的时间,去看电影的话为时已晚,去吃午饭的话又时候尚早。正为打发时间伤脑筋时,忽然感觉到马路对面有一道目光正射向我。抬头望去,在路边非机动车道上停着的小车后面,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向经过的人发传单,背着一个大书包,旁边还有一条短腿狗——正是在公交车上遇见的那个小孩。他见我看过来,装作没发现我一般望向另一边。

我心里一阵奇怪:这孩子是在跟踪我吗?但我实在不知道这对他有什么好处:我和他刚刚才认识,也实在不像很有钱的样子,为何他偏偏盯上我呢?难道是团伙作案?我心中暗生戒惧,打算装作没看见往前面走去。那孩子已经朝这边看过来,露出一副刚刚发现我的惊讶神情,然后朝我挥手。我站在原地不动,那孩子已经跑了过来。装模作样的喘了几口气,道:“你也在这里呀?”

我勉强笑了笑:“可不是。”接下来要么就是“真是好巧呢”要么就是“缘分啊”之类的措辞。

“真是好巧,我也在这边发传单。”果然不出我所料。

“嗯。”我点了点头。

“那你到哪里去呢?”这句话大概在他心里演练过。如果我贸然告诉他接下来的计划,他一定继续纠缠不休,以达到某种目的。

“你呢?接下来想做什么?”我反问道。

“我?”他眼睛闪了闪,看得出脑袋在飞快的思考:“准备吃饭来着,但又不是很饿。你呢?”挺聪明的回答。估计我要去吃饭,然后抛出一个开放式的回答,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可以与之对应。

“那你吃饭去吧,我想一个人去办点事。”我直截了当道。

“哦。”他对我的回答大为失望。

我不再理会他,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毫无意义的纠缠。

“哥哥。”孩子在我身后唤道。

我站定,侧着身子皱着眉头看着他。他也看出我眼中的不耐烦,但还是小心翼翼的道:“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正题来了。“什么忙?”

“这个……,我在这边打工,但没有住的地方,要住房子住。但租房子需要身份证,你能不能帮帮我?”

我心中冷笑一声: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出来打工,家里会不给他安排好住处?

“身份证这种东西,我是不能随便借给别人的。”我已经失去了和他纠缠的耐心。

“不用你的身份证,只要你跟我去就行了。”

“我现在有要紧事,你找别人吧。”我说着转身走开。

“哥哥,请等等。”孩子追了上来。

我转身看着他,板着脸冷冷道:“还有什么事?你若想骗我,还是嫩了点。”

孩子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不由得退了一步。但他咬了咬牙,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道:“如果我说真话,你能不能帮帮我。”

“真话我也不想听。”我直截了当道。

“就十分钟,你帮不帮我都谢谢你。求求你了。”

我看了看时间,道:“五分钟。”

我们走到附近的公园,坐到一张空着的长椅上。狗绳系住长椅的扶手,柯基老老实实的趴在后面的草地上。公园里有一个老人在塑胶运动器材上做着伸展运动,缓慢的动作看起来颇有些滑稽。不远处有一个女人骑着摩托车驶过,一副害怕摔倒的样子双脚拖在地面。因为到了午饭时间,不知哪里飘来一阵油爆大蒜的香味。

他欲言又止,右手大拇指把左手掌心捏得发白。在半分钟的沉默之后方才开口道:“我是离家出走的。”

“是吗?”我不置可否。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将背上的书包放到身前,从里面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铜板纸。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则寻人启事,上面写着“XX(名字处已用修改液抹掉),男,XXXXX(此处也被抹掉,写的应该是籍贯),13岁,身高一米六五,体型中等,身穿藏青色棉袄,黑色牛仔裤,黑白相间运动鞋,说普通话,于十二月三日出走,至今未归。有知情者……”下面部分被整齐撕掉,但他的照片正好好的印在纸张的右上角。

有些匪夷所思,但也稍微引起了我的兴趣:“离家出走是为什么?”

“哥哥你看过马术表演吗?”他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苦笑:“它们毛皮光鲜,套着整齐的嚼头,背上是亮闪闪的马鞍。碎步,弯腰,跳跃,越过障碍,每一步优雅、挥洒。但我每次看到马术表演,都觉得很可怜。那些鼓掌的观众大概不会想到,它们的每一步都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来的,直至它的一生。在它们的训练过程中,步调稍快或者稍慢,偏左或者偏右,都会遭受鞭笞吧。”他吸了吸鼻子,“在家的时候我其实就是一匹马,而父母,则是以为自己是马术大师的普通人。这样的话你可懂?”

我看着他,打算说“这或许是为了你好”,但我随即反应过来这不过是父母犯错的惯用说辞。

“我就想离开那里,到哪儿都可以。反正也13岁了,也失去了被拐卖的价值,大概。”

我将那张寻人启事又读了一遍,照片上的孩子一脸笑意。衣服和他现在穿的不同,大概是路过哪里偷的衣服,毕竟现在偷衣服什么的还不是很难。他见我不搭话,继续道:“我讨厌他们,也可怜他们。生我下来,费心费力的养大,然后还恨他们。呵!”

我将寻人启事还给他。他接过之后认真折好放回背包。我看着他的脸,此刻的表情十分复杂,分不清是悲哀还是高兴。这让我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忽然发现少年时的烦恼,并非就像记忆中一般轻描淡写,只不过是被将后来新的烦恼代替了而已。我们总是对过去的自己嗤之以鼻,其实不过因为现在的自己早已不是过去的自己。我们对于世事的感知,类似于盲人摸象。除非你和我站在同一个地方,摸着同样的位置,这样或许能稍微理解。

“我在他们眼里是只不过是一个代号‘儿子’的物品而已。是阿绶也好,阿猫阿狗也好,都是一样的。是谁不重要,只要老老实实的听话,做完作业就看书,看完书就补习。什么难听的话也要听,考得好考得不好都要遭受不冷不热的讽刺,将身边所有的人拿来贬低你一遍也必须接受。零碎而又持续的责难,突如其来的暴怒,从早到晚日复一日的无差别管教。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受得了也好受不了也好,抑郁也无所谓崩溃也无所谓。我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脚尖轻轻点着脚下一块松动的石板。石板随着脚上用力发出“咣咣”的轻响,还会挤出水来。

我对他的情况大概了解了。世上有一种成人,对于孩子的情感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漠视。似乎孩子的痛苦便如同被绑缚的鸡和猪一般,和成人的痛苦是完全不同的。在他们的理解里,孩子的哭喊不能称之为哭喊,孩子精神上的难受不能称之为难受。他们尊重任何人,除了孩子。他们肆意取笑、逗乐,看见孩子窘迫或出丑便要哈哈大笑,或者用“这是为你好”的理由打压和讽刺他们的情感。而如果这一类人成为父母则更为可怕。父母在人的前半生所占的比例是极大的,如果一直接受他们的否定,那么在你人生的前三十年里,这个世界对你的态度的百分之八十都是否定。如果一直接受父母的恶意,那这个世界带给你的百分之八十也是恶意。

但是这很难改变,这些错误在孩子成年并从他身上体现之前,一切都是隐性的。人是一种很难改变的事物。虽然我们始终相信人是会变的,但事实上,我们一直都沿着性格引导的既定铁轨一直前进。偶尔颠簸一下,偶尔汽笛轰鸣,但从未改变。

“然后你就出来了?”

“嗯,我收拾了一些衣服逃了出来。跟家里说周末学校有活动,然后又和学校说家里有事情请了几天假。争取了五天时间,然后走到这里,很长时间才被发现。”

我相信过程应该更为复杂,从他言语之中也能听出一丝成功后的得意:“那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我就是不想回去,其他都无所谓。白天发传单,晚上到超市里扮吉祥物,一天能拿到一百多,吃饭什么的都能解决。但是没有身份证不能租房子,只能每天在网吧过夜。”

“你是想让我以成人的身份帮你租房子?”

“是的,但不需要你的身份证。我在电脑上弄了一张假的复印件,你只要人跟我去一趟就可以,其他的都由我来办。”

“唔。”我点了点头。又想了想道:“我觉得还是报警比较好。”

“求求你,不要报警。”孩子有点焦急,眼神像极了一条可怜巴巴的狗,“我是真的不想再回去。”

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下定决心了?”

“下定决心了。”孩子认咬了咬下嘴唇,毫不迟疑道。

我叹了口气,低头思考。报警无疑是最稳妥的办法,于我不会有任何损失,于他或许也是最正确的选择。或者转头走掉,当做什么没听见,任何麻烦也不会惹到身上。

我想了想,面无表情的说:“你不过是一条马路上的蛇罢了。”

“什么?”孩子一脸的茫然。

“白天的太阳把马路晒得滚烫,很长时间都是暖洋洋的。晚上的时候,蛇抛弃了冰冷潮湿的洞穴,惬意的爬到马路上吸收余温。它们不知道路上还会有许多车辆驶过,于是早上你能看见很多压扁的蛇的尸体。”孩子仍在愣神,我继续道:“你抛弃了冷冰冰没有人情味的家,跑到外面来寻找所谓自由,不正是像极了那贪恋马路温暖的蛇吗?结局也会差不多,迟早会被压成肉饼。”

孩子回过神来。他有些生气,眉头都皱了起来。但只是咬了咬牙,没有说话。这孩子挺聪明的,在他这个年龄实属罕见。不过可惜了。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必要忍着。我可没说过要帮你。”

“我想说……你以为你是谁?傲慢的说出这些自以为是的话。”孩子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这就是现实。现实就是现实,就算再难以接受,那也是现实。”我冷笑道。

他两只手攥着衣服下摆,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我觉得你还是回去比较好。”

“绝对不会回去,百分之百。”他攥着拳头道。

我叹了口气。沉默半晌之后,道:“一张假的身份证复印件,也没办法租到房子的。房东看到人对不上也不会租给你。”

孩子听到我口气松动,眼睛一亮:“没关系的,我找的那家房东是个老太太,眼神不太灵光。你只要拿身份证复印件给她,然后登记一下就行了。”

我点了点头。

两个人走进一个巷子,经过一个正在边电话边抬头看门牌号的快递员和一个叫卖馒头的小车,来到一栋老式的居民楼前。在路上的时候我得知他叫阿绶,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而我则没透露自己的名字,免得招惹麻烦。这栋楼房应该有些年纪了,外面贴的是那种90年代流行的长条瓷砖,墙角的缝隙里长着的小蓬草已经干枯发黄,路边还有用塑料花盆种着的太阳花。楼顶的女儿墙位置晒着被子,厨房位置的窗户被油烟薰得黑乎乎的,烟油顺着排气扇和窗棂一直流下来。孩子怀中的狗“汪”的叫了一声,从路边的车子底下惊出一只黄色的瘦骨嶙峋的猫。

我们走上楼去。楼道里倒是挺干净,外面白色的光从梯间窗户斜着照射下来,更添这个房子的年代感。来到二楼,在一张半掩的门前敲了敲,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阿姨,我们来租房了。”孩子朗声道。

我们站在门口,只见房间里面一片昏暗。房间不小但是家具摆得很满,矮柜上面放着一台29英寸的老式显像管电视机,可以想象打开电视机,会跳出带重影的模糊图像,甚至没有信号的时候还会满屏雪花。还有造型简单的红木沙发、茶几和餐桌,应该都是超过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物品。墙上挂着一幅“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作品,角落里的大花瓶里插着一些塑料花,暗红色的地面瓷砖泛着光。空气中有一股猪油和韭菜的气味。

这时楼道对面的门开了,里面探出一张脸来,道:“你们是来看房子的吗?”那是一张二十多岁年轻男子的脸,两颊微微凹陷,脸色苍白有些憔悴,有些蓬乱的头发遮住一半眼睛。

孩子点了点头,笑道:“是的,我们要租房子。”

年轻男子推开门出来,站在楼道里大声道:“妈,妈,有人来租房子了。”他穿着皱巴巴的珊瑚绒睡衣和拖鞋,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忙缩了缩脖子。声音在楼道了回荡几声,却没有人回应。那男子抱怨了一句,然后往楼上走去。

一会儿,男子从楼上下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女人。

“抱歉,刚刚在洗衣服,没听见。”男子身后的女人一边将手在身前的围裙上擦水,一边歉然道。她说的是实话,楼上现在还传来洗衣机的马达声。那年轻男子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回到对面的房间关上门。

房东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干瘦女人,个子不高,穿着一件颜色喜庆的红黑相间的羽绒服和紫红色棉布裤,半灰的头发有些干枯。

“没关系的阿姨。这是我哥哥。”孩子一副乖巧的样子道。

我只得微笑着点头附和。

女人将我们引进客厅坐到沙发上,然后到里间的柜子里翻找着什么,一边笑道:“嗯,挺懂事的小朋友,哥哥过来做客,你老早就来看房子。”出来的时候拿着一张租房合同和一支笔。

“嗯,很久没见的哥哥,可能要住上一阵子。”孩子满脸堆笑。

女人看了一眼孩子怀中的狗,道:“我们这里不可以养宠物哦。”

孩子点了点头,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纸:“这是哥哥的身份证复印件。”

我对照上面的名字在合同上签了名。孩子从身上掏出租金和押金。女人果然眼神不太好,况且字迹这种东西在这样昏暗的环境就算视力超群也须仔细辨别,但她只随便看了看,也没多问,与其说粗心,不如说是对大部分事情都漠不关心。

然后我们一起来到四楼,孩子选的是中央的一间房间,只有一个小小的透气窗采光很差,但比两边的房间便宜一百块一个月。打开灯,整个房间展现在眼前。房间里有一张床,一个小电视机、空调、小茶几、简易衣柜,卫生间带热水器洗脸台和蹲式大便器,除此之外付之阙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大概很久没有人住了。

“阿姨,你这里有没有不用的被子什么的?”

女人想了想,道:“倒是有之前房客退租后留下的,不过你们最好洗一洗。”

孩子高兴道:“好嘞,谢谢您了。”

我们从另外一间房里搬了一些被褥过来铺盖好,虽然一看就是便宜货,但至少有八成新。女人交了钥匙,登记电表水表的读数,又嘱咐了几句注意卫生、安全用电、爱惜家具之类的话便下了楼去。

孩子这才将背包从肩膀上取下来放到床头,解开狗的绳子放在地上,然后仰天倒在床上,惬意道:“大功告成。”狗则撒开脚丫子满房乱窜。

我坐在床沿,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灰色的廉价地板反射着干巴巴的光,茶几上落了一层浅浅的灰尘,床的漆皮已经开始脱落,通过高悬的透气窗处能看见外面走廊白色的天花板。头顶LED灯罩底下沉淀着一些小飞虫的尸体,天花板上有以前漏水留下的霉斑。

“然后,我就在这里过一辈子啦。”孩子欢快道。

“一辈子……”我笑了笑。可比想象中的长多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你家里人现在肯定着急得很。”

这句话像一桶冷水,浇在孩子的头上。孩子的情绪瞬间便低沉下来。

“其实你无法理解他们吧,就好像你认为他们无法理解你一样。”

孩子听了我的话,坐了起来。他沉默半晌,慢慢道:“有时候我也在怀疑自己,或许对他们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他顿了顿,看着墙角一处被蚊香烧成的黑色螺旋状痕迹,“那些我看起来莫名其妙的责难和否定,或许也是因为我自身的原因。”

“大有可能。”

“但有时候我又觉得,我是不是太为他们着想了。我总是考虑他们的动机,而他们却从不考虑我的感受,以至于我对所有的事情都摇摆不定。每做一件事情我总是要考虑这么做对不对,如果是别人会怎么办,却无法按照自己意志去做。”他叹了口气,续道:“如果有一天,我对他们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或者说出过分的话,到头来发现只是自己太过偏执,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我看了看那他,有些不信这样的话是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来。他具有聪明和敏锐的特质,这样的特质就算在成年人中也不多见。不过这又有什么用呢?你聪明又敏锐,你歌唱得好,文章写得好,你写得一手好字,你得过机械舞冠军,你知识渊博懂得很多,那又有什么用呢?除了给你一点自矜和自命清高,还给你带来什么?还不如简单点、迟钝点、心狠点、麻木点。

“那不是最可怕的事。”

“还有更可怕的吗?”

“所谓可怕的事便是,你的父亲从你五岁开始就断定你是一个没用的人。然后经过几十年后等你成年才发现,你父亲的断定竟然是毫厘不差的。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判断将会伴随你一生,你还将要顶着这副没用的躯壳,不停的自我否定和被人否定,在这世上纠结和自我怀疑的度过接下来的几十年。一想到这里,感觉完全没有生活下去的兴趣呢。”

孩子茫然的看着我,不知道意之所指。唉,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就算再聪明,几十年后的事情怎么能看得清楚。一时间我口中满是苦涩。

“走吧,吃饭去。”我站起身道。

“好。”孩子也高兴的站了起来,“须得庆祝一下,哥哥,特别特别感谢你。你想吃什么呢?”

我笑了笑:“随便了,我请你好了……”

我们走过昏暗的楼梯间来到巷子里。外面的阳光依旧很明亮,只是难以到达巷子底部。中间的路沿着参差不齐的楼房往前延伸,一直消失在远方的拐角处。一阵穿堂风从巷子中刮过,推搡得地上的塑料包装纸不断往前翻滚。

这时,蓦地里传来一个声音:“敏感、心软、毫无目的、摇摆不定——你真是深谙失败之道呢。”

我顿时愣住。

PS1:曾经有个人酒后跟我说:“没有人比我明白一个自卑、悲观而又志大才疏的人,在这个世界活得有多挣扎。”

但是我想跟他说,你总是自我厌恶,只是因为你无法感受你自己。刺猬感受不到自己的尖刺,同样,你也感受不到自己的柔软。

PS2:诚以为,内心阳光的人不应该读这本书,这些文字只能给内心柔软而迷茫的人一点慰藉。

不过笔者认为,这个世界上即使读到这里的人都少之又少了吧。

其实也挺好^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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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马路上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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