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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完美的人构成的世界

“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姐姐依在门边说。她比我大四岁,穿着束住手腕和脚踝的蓝白色纯棉校服和帆布鞋,曲着一条腿踏在身后门框上,长头发遮住左边脸颊,“不准情绪化,不准回头看,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听话,不是所有的鱼都生活在同一片海洋里。”(注①)

注①:摘自网络。

“你说的对。等攒够了钱,我要去海上看鲸鱼喷水。”

从背上喷出一支水箭,然后展开成一片荷叶状。如果是在满天星星的深蓝色夜晚那就更好了。这是一直以来的愿望。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我一直想看来着。

而此刻的我穿着棕黄色的珊瑚绒连体衣、鞋和手套,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牛头帽子,在牛排店门口摇头晃脑。这种状态要从下午四点持续到晚上八点半,一天一百二十块的酬金。偶尔会有人来找我合影,也有人过来拍我的头——说实话,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不过大部分时候都只是独舞而已,其实很无聊。收工之后全身都跟注满了水一般,动一动都费劲。店长说刚开始都是这样,到后面习惯了就好。但我知道在我之前的人没干几天就跑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给我看了几段视频,让我尽量照着里面跳舞,有迪斯尼,也有熊本熊。但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真的是一头牛的话,别人要来吃我的肉,我可没心情在店门口跳舞。

到家的时候我是一根手指都懒得动。要是有个浴缸就好了,我要把整个人包括脸都埋在水下。不过进门的时候叮当老早就等在门口,看见我兴奋得乱跳乱窜,我只好带着它到附近公园。我将背包背在胸前,坐在长椅上戴着耳机听歌,是中川翔子的《天马座的幻想》。寒风吹过面庞也不觉得冷,只觉得麻麻的。看它在路灯下的草地上来回飞奔,脖子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响个不停。嗯,明天到超市里给它买个飞盘。

真的很辛苦。上午到处发传单,下午则到牛排店扮人偶,一天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开头两天腿肚子酸痛得不行,脚上也生了好些水泡。但还好坚持了下来。下班之后,看着房间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的多起来——带小熊图案的指甲剪、草绿色的电吹风、塑料水桶和脸盆、插在纯净水桶里的抽水器、用来泡面的碗筷、搪瓷茶杯、不锈钢热水壶、洗漱用品、快要倒闭品牌的手机……打心底的让人快活。还有免费的面包,那是我刚到这边时,面包店的店员看见我翻垃圾桶,便答应每个星期四和星期天晚上会在后门放一袋过期面包,每袋够我吃两天的样子。虽然是过期面包,但实际上并未变质。衣服的话,街角的旧衣物回收箱里经常光顾一下,还是有挺不错的,洗一洗就能穿。

我挺感激那个哥哥的,虽然他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让人难以接近,说的话也不好听,但在他出现之前我的生活都接近崩溃的边缘。没办法租房,每天只能在黑网吧里过夜。不能刷牙、不能洗脸,更别说洗澡。何况背包里有重要的东西,神经一刻都不能放松。一到白天就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嗡嗡直响,脸上像是糊了一层纸,嘴巴里也如同吃了好多柿子一样涩巴巴的。走过路边的橱窗时看到镜中的自己,只要加上一把胡子,便是十足十一个流浪汉。

我知道这样迟早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便下定决心停止工作,先解决住宿的问题。先找到一个合适的房子,房东阿姨眼睛有点问题,签字的时候也马马虎虎,是最合适的对象。然后来回乘坐最便宜的路程最长的公交车,希望物色一个看起来和善的成年人帮我租房。开始本来打算找个女人来着,因为女人大多数心软。但她们喜欢问东问西而且嘴巴不严实,于是我将目标转向了年轻的男人。从打定主意到真正施行犹豫了好久,和人搭讪也半天进入不了主题,就这样度过了一无所获的两天。在那班车之前我已经下定决心,这一趟必须成功,至少也要把意图说出来。后来找到了他——一个大冬天还穿着西装的外地人,可以将风险降到最低。但出乎我的预料,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谎言,板着脸训斥了我一顿,还说要报警,我心都快跳出来了。

“像这样的人,大概一百个里面没有一个。不过幸好被你遇上了。”姐姐说。

他是个好人,虽然到最后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不过他错了,我是百分之百不会再回去,即使被轮胎压得扁扁的。再说了,我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面对父母。再看到他们可能会很尴尬吧。我离家出走并不是为了惩罚他们或者示威,或是寻找自我什么的,只是单纯的不想再被他们莫名其妙的责难而已。

有的时候也会想,他们也是爱着我的吧,只是方式不太对而已。总是冷着一副脸,说着一些冷冰冰的话,期望用这种省心的方式激励我上进。从来都不管不顾,我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因为我只是一个孩子,表达不高兴的方式也不过如此而已吧。

这时叮当撒着欢跑进了矮树丛里,我忙叫道:“叮当,别跑远了。”但也懒得去管它。实在是一动也不想动,脑袋仰靠在椅背上。冷空气缓缓下降,面庞被冻得有些硬邦邦的,也没有觉得不舒服。月亮像是一个纸灯笼悬在天上。周围的云湿乎乎的,是公园用拖把练习毛笔字的老大爷留下的半干的水迹,慢悠悠的蠕动着。星星的话还没有达到穿过云层的亮度,只有零星几点在看不见的云的缝隙中若隐若现。

还有那些我认识的人会怎么看待我呢?一定会认为我是个疯子吧。作为一个孩子,哪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按部就班的照着大人的规划去做不就成了?抱歉让他们失望了。可能我骨子里就是个自讨苦吃的疯子,本来就是。

“哎呀。”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叫,然后叮当“汪”的一声跑了回来。

我忙拖着腿沿着公园的小路过去,看见一个人正站起来拍身上的尘土。

“怎么了,没事吧。”

那人身形单瘦,听见我过来忙抬起头。依稀的树影正落在脸上,是一个女人,留着齐肩短发,穿着一件中长款的淡粉色宽大羽绒服,里面穿着一件白色卫衣,帽子露在外头,下面是深蓝色的牛仔裤和白色板鞋,面目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楚:“没事,被狗吓到了。”她看见叮当撒着欢从我身后跑过来,有些畏惧的后退了一步,问道:“这是你的狗吗?”

我忙歉意道:“是的,不好意思。不用怕,它很乖的,就是有点淘气。”

“唔,怎么不栓狗绳呢?”她嘟囔道。

“对不起,因为把它关了一天了,就想着晚上没什么人让它出来活动活动。”

“我要坐一坐,刚才它从草丛里窜出来实在是吓死人了。”

我只得和她来到长椅边,然后看她坐到凳子上。这里光线明亮,我这才看清她的样子。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姐姐,鼻梁直而挺,嘴巴有些不高兴的努着,眼睛清澄明亮,如同泉水中倒映着一轮月亮。不得不说她长得挺好看的,这让我有些紧张。

她看我呆站在一边,展颜笑道:“你也坐吧,坐吧。”说着拍拍身边的位置。她的声音比起刚才惊慌的时候平和了许多,显得有些沙哑而温润。

我只好有些机械的坐到她旁边。她揉了一下小腿肚子,然后靠在椅背上,右手手指有节奏的敲打扶手,看着黑暗中发愣。叮当跑过来看了我们一眼,又跑了开去。

五分钟,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她究竟要在这坐多久呢?直让人感觉浑身不自在。

“你是弹钢琴的吗?”我只好没话找话。

“嗯?”她看了我一眼,又转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笑道:“不是,我是学美术的。”随即叹了一口气:“要是会弹钢琴就好了。”

“为什么呢?画画不是挺好嘛?”

“是很好啦,把现实的东西幻化到纸上。不过呢,我更喜欢钢琴,可以把心里的东西变成音符,直达别人的心底。”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

“你呢,怎么这么晚还出来遛狗呢?”

“白天有事来着,晚上很晚才回来。”我挠了挠头发,“本来很累啦,但它一定闷坏了,需要出来透透气。”我指着远处撒着欢的叮当说。

“唔,那你爸爸妈妈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问他们。似乎和小孩说话,没几句便会问到这一句,仿佛小孩不是主体,不过是大人的附庸一般,如同一条走失的狗。

“我和他们吵架啦。”我说出实话,但也不至于暴露自己。

“嗯?”她有些担忧的看着我,“这是很正常的啦,我也经常和他们吵架来着。”

我本来以为她会说“为什么要和他们吵架呢?”,之后就是“他们是为你好”之类的话,是这一套话的终点。仿佛只有小孩子犯错该被追究,大人从来都不会犯错一般。如果是那样的话,接下来我大概不会再说什么。

“姐姐这么大了也会和家里人吵架吗?”

“这与年龄无关。是因为我太任性了吧,大概。”她幽幽道。

“嗯。”我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了,总不好问她是怎么个任性法吧。

两个人看着叮当在花架和平梯下钻来钻去,忽的又跳上一条矮凳。

“你看它,确实很开心呢。”

“嗯。”它转了一会儿又回到我的身边,让我摸两下又跑开去,“其实做一条狗也不错。”

“哈,是吗?”她觉得我的话有些好笑。

“我爸爸总说我不如一条狗,他说狗只要叫它它就会摇着尾巴过来,而我实在是不听话。以前我总是觉得这样的话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人怎么能跟狗比呢?但是现在想来,做一只狗其实还挺不错的。”

“为什么这样想呢?”

“因为它很快乐啊。如果是一条狗,父母也好,女朋友也好,只要看见他们,我就摇着尾巴过去。要求不多,情感迟钝,总是乐呵呵的,不会伤害他们,也不会被他们伤害。不会表现出悲伤,他们看到我也会觉得开心。”我一下打开了话匣子。大概是好久没和人正正经经的聊天了:“而对于他们来说,如果我是一条狗,也会比较容易控制的吧。”

她原本以为会听到什么有趣的论点,但似乎我比较习惯说出让人不舒服的话。半晌,才开口道:“你这么小,就有女朋友了?”

她的关注点真是奇怪,这让我有些不高兴:“暂时没有,不过总会有的吧。”顿了顿,“只是让语句比较工整对仗而已。”

她笑了笑,道:“是吗?不过我在你那个年纪,也在憧憬有个男朋友的呢。”

她真是奇怪,又或者女人本身就很奇怪。这让我觉得有些心烦。

“不过呢,我对于世界的认知正是始于此时。也就是说,真正懂得烦恼时,你便开始真正感受这个世界了。”

是吗?难道不懂得烦恼时,感受到的就不是这个世界吗?

“那你觉得,这是怎么样一个世界呢?”沉默了半晌,我没话找话道。

“我想想……”她用指尖轻轻敲打额头,“是一个不完美的世界吧。由许多许多不完美的人构成的世界。对啦,就是这样。”她好像发现新大陆一般用手背拍了一下手掌:“你父母是,你也是。你将来的孩子也会讨厌你也说不定呢。”

“所有的人吗?”

“我想想。”她眼睛眯起来,脸上绽开一丝笑意:“大概,大概有那么一个人是完美的。”

“是吗?”

“嗯,总有一天你也会遇上那个完美的人。”她此刻的笑容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我不禁紧张的吞了一口口水。不过她似乎沉醉在自己的情感之中,丝毫没有发觉。

“你觉得呢?你对这个世界是什么感觉呢?”她转过头来笑问。

“我觉得?”我想了想,“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就像天上的银河一样。一颗一颗星星,看起来离得很近,但实际上隔得好远。我们以为触手可及,其实只能看到无数光年外的冷光。”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然后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斑驳的树影。

“完全无法接近,完全不能理解。就算是再亲近的人也是一样,就算是同一件事。比如你踩了我一脚,或许你不是故意的,或许还觉得挺滑稽。你转眼就忘,但我会一直记得。你还会很奇怪,认为我这个人有问题。就好像我的狗,它只是无意识的到处跑,但还是吓到了你。它什么都不知道,你却是实实在在被吓坏了的。”说到后面,我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发颤,因为又想起了别的事情。无非是无所不用其极的贬低和讽刺,看见你之后瞬间将笑脸转变成冷脸而已,于□□毫无损伤,有时候连声音也不会有。

她听了我的话,半晌都没有说话。

……忽然回过神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绶。你呢?”

“我叫彩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鼻子呼出来,像是抽了一大口烟,道:“你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很特别的孩子。”

我笑了笑。而后我们又坐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直到挥手告别。

这实际上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今年暑假。东西准备齐全:干净的换洗衣服、洗漱用品、一本平时记日记的本子和笔、隔几天在父亲钱包里偷偷抽走的十块二十块和平时的零花凑成的一笔钱、一个威震天的油罐车变形金刚,还有一些其他别的什么东西。然后坐长途车到陌生的城市漫无目的的晃荡了三天。那时候是夏天,晚上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睡觉,地铁站也可以,车站也可以,公园长椅上也可以。后来感觉不是那么回事,接下来不知何去何从,也不知道如何赚钱,便又回到家中。事先就和家里人说好到同学家去玩几天,所以也没受到怀疑。

往后半年便开始列出详细的计划,行进路线、最终目的地、如何隐瞒身份、如何安身立命。很多东西都不能考虑周全,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只有叮当是计划之外的。在临行前一个月,它从学校门口一直跟到家门口。我把它偷偷养在屋顶阁楼上面,这次只好带出来。

我在卧室的抽屉里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走了,不要找我”。他们总有一天会发现。然后按照拟定的路线走路出城,在路边乘车,途中换乘。吃饭只找小店,钱的话一时够用。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来到这个城市之后,先找一个修鞋配钥匙的小摊伪造一个学校的公章,然后在打印室打印出一张学校的“勤工俭学推荐信”——这玩意儿大概根本不存在,但在现实中出奇的好用。牛排店也好,打印店也好,丝毫没有怀疑。然后我将前面十几年没说过的谎全部补回来了。在此之前的记忆里,我基本上没有说过谎,就算从父亲嘴里也能得到少有的夸赞:“你唯一的优点就是足够诚实。”我本就没有扯谎的本事,但我发现原来谎言如此有效,至少大部分时候比真话好用多了。

后来便拿到了包里的东西。虽然是好东西,但需要非常小心在意。总的来说,虽然中途困难重重,但这些更增加此行的成就感。接下来计划买一个小冰箱,到时候夏天秋天的时候可以喝冰镇果汁。每日深入简出,周围邻居也已经基本上熟悉了。住在房东阿姨对门的是他的儿子,失业中,也没有打算找工作的迹象,每天窝在房间玩游戏,偶尔也能听到房间里传来弹吉他的声音。三楼住着一个口齿不太伶俐的女人和她的母亲,她在客厅里开了一家麻将馆,“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和大声的吆喝声经常要持续到深夜。房东阿姨总是絮叨着太吵要他们退租,但他们总是提前给足半年租金,所以也只是说说而已。

然后我今天竟然在牛排店门口看见了彩月。开始的时候我也没认出来,因为她比前几天天晚上看起来显得普通了许多。怎么说呢?当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只是缺少了某种神秘的、神圣的感觉,或许是在那个特定的场景下加持的,我也说不清楚。

“你是?”她对一头牛忽然叫出她的名字有些惊诧。

“我是阿绶啦,阿绶。”我比划着手势。她被我的样子逗笑,是因为穿着这身衣服无论什么动作看起来都在逗人发笑。本来打算将头套取下来,但这在工作的时候是明令禁止的。

见她还是一脸疑惑,我忙道:“大前天晚上,我的狗狗吓到了你。”

她恍然道:“是你。”

这时她身后一个人道:“彩月,是谁呀?”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高高瘦瘦,穿着宽大的黑色羽绒服,鼠灰色运动裤和耐克运动鞋,脖子上系着亚麻色毛线围巾,长长的头发显得不那么阳光,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一脸的无精打采。

“唔,是朋友来的。”彩月回头道。

“那我们就到这家吃吧,正好想吃牛排。喏,是《Small Happiness》。”男子道。

彩月侧耳听了一下,笑道:“是啦。”原来说的是餐厅的背景音乐。

“你们进去吧,回头再聊。”我忙道。

“那,回头再见啦。”

然后两个人走了进去,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我站在门口继续蹦蹦跳跳,偶尔回头看到彩月在和那个男子有说有笑。那男子似乎情绪不高,大多时候只是微笑着不说话,偶尔回应一句两句。后来我去上了个厕所,出来的时候只剩下那个男的还在,彩月已经不见踪影。

快到下班的时候,经理忽然走过来跟我说:“阿绶,那个人你认识吗?”

经理约莫四十岁,是那种头发稀疏身材微胖颇为沉稳干练的典型中年男人。我回头一看,和彩月来的那个人还在那里。桌上的食物已经收走,他斜靠着沙发,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餐厅为了营造气氛设置的光线比较暗,只在每一个桌子的上方吊下来一盏不是很亮的灯。那个男的不玩手机,也不看书什么的,只盯着斜前方的虚空发呆。

“我认识和他一起来的那个女孩。”

“你出来的时候和他说说吧,我们快要打烊了。”

我点了点头。先进衣帽间将人偶服脱下来挂在脏兮兮的壁柜里,换了平常穿的棒球帽、蓝色冲锋衣、牛仔裤和运动鞋,然后到楼下超市存物箱里拿了背包。走到那个人面前,他还没有发觉,脸上浮着一丝奇怪的微笑,似乎沉浸在什么之中。

“哥哥,彩月姐姐呢?”

他回过神来,愣了一下,似乎在将从耳朵里接收到的声音残留在脑海中的印象倒带一遍,然后才开口道:“彩月?她走了,她晚上还要上课来着。”他这才抬眼看着我:“你是?”

“我是门口的那只牛,你们进门的时候和你们打招呼来着。”

“牛?”他又愣了一下,还看了一眼门口,“唔,是你。”

“她是学生吗?”

他又习惯性的停顿了几秒:“不是学生,是老师。晚上要给美术培训班的学生上课。”

“那你在做什么呢?”

“我?我在听你们这放的歌来着。”这有什么好听的,不过是在网上下载的咖啡厅配乐集锦而已。我发现他交谈的时候总是不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似乎是将外界的信息放在大脑里的一条备用轨道上面,如果有用则将之输送到大脑处理器里,如果无用则直接过滤出去。

“哦哦,我下班了,我们一起走吗?”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店里剩下的稀稀拉拉几桌客人,这才恍然大悟道:“要打烊了吗?真是不好意思。”他站起身来,和我一起走出去。

工作的牛排店在大型商场的四楼,我们一起走进电梯。电梯里还有另外三男两女,颇为兴奋的说着新放映的电影剧情,我们只好一言不发。不一会儿电梯到达一楼,我们走出电梯,往大门外走去。

“彩月姐姐是你女朋友吗?”

他点了点头,笑了笑。我发现接触之后他并非第一印象的那么阴郁,性格还是挺和善的。

“真是让人羡慕呢,有一个这么温柔又漂亮的女朋友。”

“是吗?”他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自己回答说:“是呀。她很好。”顿了顿,“但有时候我也觉得,她有些太好了,我有些配不上她。平凡透顶的我,要多多努力才对得起她。”

平凡透顶,奇怪的用词。我发现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多话也类似于自言自语。况且这样莫名其妙的话,也不该和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说吧。彩月曾经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完美的人,会不会就是他呢?看起来倒还可以,但和“完美”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这期间一定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过程吧。”

“过程?好像是自然而然的。在普普通通的学校,过着平平凡凡的高中生活。然后自然而然的就认识了她,然后自然而然的成了恋人关系。到后来读大学也在同一个城市,一直到现在。加起来快有五六年了吧。”

这时我们来到商场外,外面开始起雾了。雾天是牛奶的世界,路灯洒下黄色的牛奶,车灯射出柱状的向前移动的白色牛奶,霓虹灯则是涣散出红色、绿色的不断变幻的牛奶。人们在一片白茫茫中小心翼翼的前行,车辆打着双闪,唯恐与人发生不必要的接触。

“我到玉园路,你呢?”他抬头揣摩着天气,口中呼出的白气和雾气混杂在一起。

“我到长塘路。方向差不多呢。”

“一起吧。”

二人在雾中前行,前方能见度约有五米。我在想,雾是从什么地方升上来的,最后又消失于何处呢?在这样的世界里,五米之外便是未知。你可以想象前方是成连绵向下的梯田,晴天的时候倒映着碎玻璃状的天空;或是船舶鳞次栉比的港口,船身随着海浪的推搡轻轻晃动;又或者是狭长而深不见底的山谷,黄色落叶呈螺旋状乘风而上;还是茅草披靡的原野,远处升起若有若无的炊烟。

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他忽然开口道:“走这边,这儿有条近路。”

哪儿有路?我什么都分辨不清。只得跟着他走进旁边一条小巷。四周光线暗淡,路灯要三四十米才有一盏,大部分时候只有住户窗口的灯光,那是不知何人的世界溢出来的光。前方的路渐渐向上变陡,两边印着医药广告、□□电话和胡乱涂鸦的墙壁依稀可见。

“这里会近一些吗?”原本的路线是两段互相垂直的大路,而这条路弯弯扭扭的,所以我提出质疑。

“近一些的,毕竟是斜插上去。”他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走路的速度不慢:“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嘛。”

“我每天下班回家,还不知道这里有一条近路呢。”他步子迈得很大,我需要加快步伐才能跟得上他。这基本上是我最快的走路速度了。

“唔,晚上一个人的话,还是少走这条路比较好呢。听说前年有个姑娘,在这条巷子里遭遇打劫,然后被人刺死了。”他左右看了看,“大概是在哪条小巷子里。”

“好可怜。那还是走那条原路比较好吧。”

“没错,看你自己的意思。”他走得有些热,将领口的拉链拉下来一些:“这条路或许也近不了多少,因为我也没拿尺子量过,实际上是怎么样的不清楚。”

“嗯。”

一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仿佛世间只剩下我们两人。两边有修剪整齐的矮树,也有亭亭如盖的大树。偶尔经过一些黑洞洞的岔路,刚刚听过的凶杀故事让我惴惴不安。

“人生总要走一条很长很长的弯路呢。”他忽然开口道。

“什么?”我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来是什么意思。

“有时候,你的生活一帆风顺,你莫名其妙就会往一条岔路走去。有时候还会往后倒退,自己也不知不觉。就好像这条路,感觉是一条近路,可能实际上并不比原路近多少。”

他的话若有所指——如果每个人都要走一段弯路的话,我现在是不是就在弯路中呢?原来的那条路虽然直白得让人难受,或许才是最正确的一条路吧。

“而我每次都愿意走这里,大概因为是自己的选择吧。”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他的话触动了我心底的一些东西。忽然很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就好像看了一半的漫画想继续看完。这种奇妙的感觉在我的人生中尚属第一次。

“你现在是在弯路上还是直路上呢?”

“我嘛,”他的步子慢了下来,用手摸了摸头发,然后凑在眼前看了一眼,“我现在在我自以为是的直路上。我相信这是一条近路,因为原来的那条我完全不想走啊。”说着莫名其妙的笑了两声。

我也忍不住摸了摸帽舌,果然已经沾满了露水。

他一边走一边说话,声音随着步履有些微颤动:“我觉得吧,这条路你愿不愿意走,比起什么弯路直路来要重要得多。如果这是你自己选择走的路,就算失败也不会归结到任何人的身上,走到死也怨不得别人。而你如果走的是一条别人帮你选择的路,你心中难免是会有些怨气的,虽然毫无缘由。”

就好像我对家人的怨气吗?

“那你觉得,自己走的弯路和别人帮我选择的直路,哪条才是正确的呢?”

“这个对于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吧。我也说不清楚。对于大部分来说,那条直路无疑是更正确的。但对于我来说,决定了就不要回头,就算是一条弯路,甚至是死胡同。”

我也曾想过将来的事情,但大多数时候都想不太明白,且因为对未来感到害怕,思考也只是浅尝即止。出走之前也只针对眼前的难题列出计划,甚至连住宿的问题都没预料到。将来究竟会向哪个方向演变,我并没有控制的能力。现在想来,对于目前的我,前路恐怕就是一条死胡同吧。

这时两边的墙豁然消失,虽然浓雾依旧郁结难散,但我知道已经重新回到大路上。我住的地方就在前方,而他则还需要往前走几百米,然后穿过公园才能到达。

“我到啦。”我指了指前面若隐若现的路口。

“嗯,那再见咯。”他礼貌的招了招手,继续往前走。

我看他要走远,忙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他转过身来:“我叫青禾,你呢?”

“我是阿绶。”

他回头冲我笑了笑,如同写信时留下最后的“此致敬礼”。然后消失在雾中。

我一边思考着他说过的话,一边往出租屋走。跺脚震开楼梯间的声控灯,扶着扶手慢慢往上爬。打开门的时候叮当早已等在门口,一进门就扑到我身上。一如既往的,床单被它抓得乱七八糟,狗盆倒扣在地零碎狗粮到处都是,垃圾桶也踢倒在一边,我给它买的布偶则在洗手间里被找到。

我不禁有些生气,“你怎么总是这样。”

它眼巴巴的瞧着我,吐着舌头摇尾巴。我不禁有些心软,唉,做一只狗真是好呢。

只好给它系上狗绳,抱着走下楼去:“下次再这样的话,我只好把你关在洗手间咯。”

叮当“汪”了一声,我忙摸着它的头,避免惊动房东。一人一狗悄悄的走下楼去。

“你真的要把它关在洗手间吗?”姐姐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

“不会的,”我笑道:“我只是吓吓它而已。”

姐姐用手一下一下的拍着不锈钢扶手,在阴暗处沉默不语。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心里不由得难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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