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fu 二声)岑已经整整三天没合眼了,背后缘由则是荒唐可笑到无法形容。
其实,他本可以于今天一早就回去休息,奈何天不遂他愿……
还记得自己前脚刚从积案累犊里爬出来,后脚卞城王就来了,不出两个时辰又被平等王一把薅走。且二人皆为同一事前来寻他——分别前往东、西鬼帝府处瞻仰他们的轮台悔过书。
所谓轮台悔过,也就是自我反省,将自己的失职之处一条条罗列出来。此举意在督促在位之人,身其位,谋其政,凡事三思而行,断不可不计后果,想一出是一出。
要说两位前辈不谋其政,那简直就是空口说瞎话。他俩分别掌管六殿与九殿数百年之久,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多的是鸡鸣之前就点卯(上班的古称)上值,大家背地里都称他俩是冥界的拼命二王。
公干如此卖力,自然就不会是态度上的问题。他俩的问题,严格来说,甚至压根算不得什么问题。
说来也好笑,两位阎王爷齐齐败在一件事上——数数。
为保一殿之王的威名,二人不约而同将其书为,败于千位。
言下之意:三位数以内,咱没问题。
说到数数,倒也不是三岁小儿口中的一二三四五,但确实在此基础之上,无非也就是加加减减,减减加加。
要是单纯的一百加二百,那倒也不难,这事难就难在它其中变化太多、太快。
平等王犹记得自己一脚踹下去那人前一秒还是第九百九十九,后一秒身后夜叉才吞吐着说出话来,“……大,大王,那……那人,正好……好,满,满一……一……”
看那随行夜叉半天一不出来,他冷静补上,“一千。”
夜叉点头如捣蒜。
一个转身的功夫,他猛地回过神来,鼻孔都忍不住张了两倍,“一千??!”
“你怎么不拉我一把啊!”
夜叉低头顿首,心里暗戳戳的回:“九殿之内,谁又拉的住您呐……”
然后他就听到大王一声认命般的叹息,“唉……一千就一千,多一个也是多,一双也是多,干脆,来它一打。”
自我说服完,只见他家大王猛地转身,对着轮回台前一脚一脚踹的飞快。
结巴夜叉心里暗叹,大王不愧是大王,什么业务都上手飞快。
堂堂一殿阎王亲自送人下去,传出去也没几个人会信。毕竟,这事可是千百年来开天辟地头一遭,打前几个月才开始的。
这一切还要从第十殿阎王爷宓岑走马上任那天说起……
***
宓岑没想到,自己这还没上任,九位阎王的请帖就下到家里来了。
信的内容大差不差,除了落款不同,几乎算得上如出一辙。无非也就两点,一道恭喜,二请赴约。
“我等听闻小弟将任冥界第十殿阎王,略备薄酒,乞劳动玉趾,就纠伦寒宫小酌,万勿推却。”
宓岑知道这一切多是仰仗他的那位亲爹。
倒不是说他的十殿阎王之职掺杂水分,而是他爹名头过于响亮,但凡他的身边有一点风吹草动,那周围拥上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怕真正帮得上忙的也就凤毛麟角一两个,其他数百号人就是在旁端茶倒水也主打一个不离不弃。
他的境地比起他爹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总而言之,一个字——惨。
想他宓岑身为族中长子,在外就有无数眼睛明里暗里对他侧目,家中更不必说。
第一个百岁生日之前他还是爹娘膝下的唯一亲儿。全族长辈视线灼灼,各类稀缺功法、古籍说送就送,毫不含糊,生怕他哪一点上落了后。没成想,咱这宓家大少爷生来就是个享福的命,用功数十载,法力丝毫不见涨。师父们一想再想,莫不是这些太难了……
故数位师父一个个垂头丧气,连夜合议,最终一字结论敲定,改!
做师父的,玩的不就是一个因材施教嘛……
如此又过十年,宓岑熬走了一位接一位的上神师父。
各位师父原因也找的如出一辙:这师父当的,毫无成就可言。
这番话可谓是明褒暗贬,要知道,毫无成就四个字当初可是上头专门用来形容他爹宓游的。不过宓游头上的毫无成就则是因啥啥都学的快,甚至大多用不着师父怎么教,自己一看书就已经明白七八分了。如今用来形容他儿子,可谓是杀人又诛心……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天界宓家后续无人的传闻已然成为众人茶余之后的消遣,再加上这宓岑偏又外貌遗传他娘,打小就好看的挑不出理,凡是见过他的,男厌女羡十有**。
某日祥莲仙君一个酒后乱语,心底之话竟**裸曝光于众。
“男生女相,有什么值得追捧的?投胎投得再好,还不是地阶都未突破……”
尤其是他的心上人西灵仙子,自打上次仙考匆匆一瞥,满心满眼都是这人。要他说,那宓岑有什么好迷恋的,长得比个女仙都精致,招来的还不定是男是女呢。
“就是,妥妥一个宓氏花瓶啊!”华安仙君应和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
彼时,花瓶宓岑刚完成第二次仙考,离他二人不过区区一墙之隔……
而其中的祥莲仙君,正是冥界第五殿之主、阎罗之孙。
既如此,他宓岑倒是不得不去了。
冥界纠伦宫
这还是宓岑活了两百多岁第一次踏入冥界地盘,甚至一来就是到五殿阎罗住所之地。
虽说他也曾跟父亲一同去过海底,与四海龙王之女四处游走于龙宫各个有趣角落,但今日一看,纠伦宫的气派程度丝毫不输任何一位龙王府邸。
在他看来,气派并非全靠天上地下稀奇之物所构,也非扑面而来的金碧辉煌、珠光宝气,它更多是一种可遇不可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
整个纠伦宫唯独给他这种感觉的便是第七重入口。不同于天界的九,冥界向来以七为尊,一处住所能有七重门,想来至少也得是十位阎王才能有的待遇。
纠伦宫的前六重本也算不得朴实,但偏偏这第七重正好撞他心门上了。青葱之绿搭配上这巧夺天工的独一构造,称之桃源胜地都略显逊色。
第七重同样的圆型拱门,不同的是门上皆绕深绿枫藤,其间夹杂数朵繁星般的乳白小花。本以为此处该为紫色大门,谁知竟是一汪浅绿色碧水隐于门后,远看像是碧水填于门前,走进一瞧实则虚空一片,既无碧绿,也无浅紫。只是一方碧潭落于门后,许是因此处地势所致,看似门前门后两色之差,实则迈过第七重大门,浅绿潭水居于脚下,碧水之上依旧无色。如此奇妙,如此想要。
“宓岑仙君,这边请。”正在他看的起劲时,一名夜叉现于眼前,想来是特意来此引他的。
宓岑轻轻颔首,抬脚随那名夜叉先后纵身跃入眼前的碧绿深潭。要说这潭水表面看似普通,实则纵深上千里。一入水潭,越往下去,视物愈发昏花,刚行五十几里,二人三米开外就是一片混沌。且这四周路径过于庞杂,稍有不慎便要行岔,倘若一个不慎落入哪方小地狱,那他这个夜叉也算是做到头了。故三两每行数十里就要悄悄回头看上一看,生怕宓岑仙君跟不上。
三两是阎罗手下一众里最为机灵的那个,这次大王之所以要在纠伦宫宴请宓岑仙君,原因十分透明——借恭贺之名行赔礼之实。
要说阎罗那九重天上的外孙祥莲仙君,其实并非其亲女所出,而是与大王数百年前平反冤案之时救下的一名锦毛鼠有关。
此女名为锦池,锦池为感阎罗之恩,自此便将阎罗奉为义父,重返人间后,她处处行善,捐寺庙、修祠堂,终有一日在斧沱村村民注视下原地升了仙。
这事说来本也是一桩十成十的喜事,当天便有村民在此修了除阎罗外的第二座祠堂,名冠锦池祠。
可是世间之事从来不是雪中送炭的多,多半还是雪上加霜、乐极生悲。
悲剧发生在锦毛鼠成仙五年后。一日斧沱村突发瘟疫,没人知道瘟疫到底是什么,源头来自何处,只知短短数十天,四周百姓死伤无数,饿殍遍野,当地百姓除了祈求别无他法,每日跪在锦池祠前请求上苍拯救万民,一连三日,众人请求终得回音。
那张熟悉的面孔重返斧沱,不同的是,彼时的斧沱村早已十室九空,支离破碎……
锦池一人到达此地不眠不休,广用仙术拯救村民于水火,后又四处捐粮施粥,斧沱村一带终于慢慢好转,自此百姓过上平安幸福的安定生活。
但是,美好多半存于话本之中,现实不仅撕裂,还冰冷到几乎残酷。
锦池的确救下附近不少村民,也掏出了所有积蓄到远处购买高价粮食,斧沱村广建粥棚与药棚,短期保障了村民后续无忧。
一时间,斧沱村人人称赞,方圆百里皆知锦池一名。
可这一切全都建立在锦池一人的牺牲之上。九重天有令,一方村民自有一方神灵所佑,锦池一届小仙,本就不符庇佑之能。二来仙神两界严禁于人前施展法术,锦池不仅施法救人,更在小儿眼前平地起高楼……
以上种种,锦池皆是熟捻于心,可她依旧循心所动,最终体力不支倒于粥棚前。
周围村民见状上前,却见锦池显出原形。一时间,四周静寂。
默了数秒,人群里传出一句雄浑男声:
“这人根本不是神仙,她是妖怪,她是妖怪。”
“对,是只老鼠精!”
“杀死她,杀死她……”
有人扬起手中瓷碗掷于她身,热粥滚烫,瓷片剌身,锦池想变成人身已是枉然,虚弱至极的她无力开口,只能小心朝粥棚下挪动。
众人见她动了起来,又惊又急,“快快快,妖女要跑!”
说话间有人掀翻粥摊,无数瓷碗落地,锦池压在百斤厚重圆木之下无法动弹,浑身上下皆是滚烫白粥。
突然,一只坚实臂膀掀起圆木,锦池一怔,这人她记得,正是她入斧沱救下的第一人。
男子面色带喜,一把扔过手上圆木,扭头朝后一呵,“快来,她在这!”
锦池心底回道,是啊,我在这,请救我出去吧。
“原来在这躲着呢……”
“铁牛,还是你眼睛尖啊!”
“你们说这场瘟疫是不是这妖怪引来的?”
“这可难说,她毕竟与我们同住一村好几年,说不定是她早早下了毒,如今再来假惺惺的救我们,然后她就能得道升仙了。”
“一定是这样,不然为什么第一个来的不是器仙,而是她呢!”
“哼,臭妖怪,打死她,打死她!”
此时锦池心底凉意逐渐传至四肢百骸,静静听着她刚救下的村民如此恶语相向。
一滴眼泪划过脸颊,晶莹剔透如米粒,乃是锦毛鼠的悔恨之泪。相传此物只有锦毛鼠临危之际才能析出,且得出泪珠者,服之立可成仙。
不过因锦毛鼠一族大多心性纯善,施福得福者居多,可谓修行之路顺风顺水,早早得道之人不在少数,如此一生顺遂,一滴悔恨之泪更是难得。
“唉,祥莲!你干什么,别去那妖女身边,小心她假死起来反咬你一口!”
十五六岁的少年反手紧紧握住手心泪珠,后退几步,低头嗫诺道,“知道了,铁牛叔。”说完快步离了人群。
“锦池……”
锦毛鼠飘于半空,只见自己形神皆轻,但因自己早已不是第一次落入如此境地,倒也见怪不怪。
只是她没想到,这次来的竟然不是黑白无常,而是义父阎罗。
“义父——”
阎罗片息之间已至身侧,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有开口反驳她的义父之名,“还要接着看完吗?”
锦池不语,低空之下,数百村民已然完成暴打好一阵子,现已行进到收尸阶段。看那样子,是要将她拿到城外死人堆里烧掉。
锦池不由跟上,结果不出所料,城外熊熊烈火燃起,浓烟弥漫,她的本体再一次经受炙烤。
明明一切都早已经历过了,为何心还是会痛?
“走吧……”
“等等,除了带你回去,此番前来,我还有一事要办。”
话毕,只见阎罗大手一挥,眼前浓烟四散,烈火瞬熄,赤衣阔袍现于人前。
阎罗开口,本是自带几分悲悯神性,可今日却只剩凉薄底色,“下面的斧沱村村民听好,我乃十殿阎王其一——五殿阎王,阎罗是也。今奉菩萨之命,特来此地护送锦池仙子直上九重。尔等今生作恶无数导致命有两劫,一为麻疹,二为瘟疫。此两劫前有器仙陨难,后有锦池仙子命丧炙火。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可生,也分善恶!像你们这等是非不分、愚昧无知之徒!就是出手救上成上千上万次也是不值!”
“贺铁牛——”
“小民在……”
“你可知自己为何突然有了这无穷之力?”
贺铁牛跪伏于地,头上豆大汗滴落于尘土,颤抖道,“小民……不知……不知……”
阎罗冷嗤一声,“好,答得好。你既然不知,那我便提醒一二。十年前的腊月二十八,你在雪地里捡到一名少女,避人耳目带其回家,后少女不见,你四处找寻,最终于墙角找到一只通体雪白之物,你毫无顾忌,当即架火烤而食之。此后第二天,你浑身麻疹不复存在,且又生无穷力气。我说的可对?”
贺铁牛头愈发的低,似乎此刻耳边还萦绕着那只老鼠临死之际的求救声。他没想到,五年之后竟能再次听到那道声音,不同的是,二人容貌不同。
对,一定是他想多的,一定是这样。他如此宽慰自己。
可是,心底不安总有成真那天,一切来的如此突然,粥棚底下的少女与白鼠勾起了他冬日里的那段回忆。
定了定慌乱的心神,他抢先一锤定了音,“妖怪,这女子是妖怪!”
百姓多半愚昧,当一道声音冲了出来,无论是谁,立刻丧失思考能力,继而毫无心理负担的加入声势浩大一方同行讨伐,哪怕这人刚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一切根本不需他的推波助澜,火烧水淹之法接二连三从这些人口中脱口而出。
最终,他再次看着那只老鼠葬身火海,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听到那名少女的求救。
“回答我!是与不是?!”
贺铁牛当即起身,指着高空怒道,“是又如何!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对老子颐指气使!”
说完转身对跪伏于地的村民说道,“你们都抬头看看啊,那哪是什么阎罗王啊,阎罗怎会来我们这小小斧沱村,他不过是那老鼠精的同伙罢了,都醒一醒,醒一醒啊!”
贺铁牛边说边上前一个个试图拉拢民众,奈何无论他如何努力,刚被他抬起的头下一秒又立马弯了下去,口中皆是求饶,“高高在上的阎罗啊,一切都是他逼的……”
“对!都是贺铁牛,是他!是他动手杀死了锦池仙子,我们受其胁迫,不得已烧了仙子啊……”
“是,贺铁牛力大无穷,不出两下,仙子就被他砸的心肺皆炸,我们收都收不全……”
“阎罗大人,我们斧沱村多是老弱,还请您看在我们刚经大难,还未痊愈的份上,饶过我们这一次吧!”
“杀仙子的是贺铁牛,和我们无关啊!大人!”
……
借口之声不绝于耳。贺铁牛见眼前之人一个二个纷纷转向讨伐于他,气得上气难接下气,直指跪地之人,口中不住的说,“你!你!你!你们……”
众人压根不理会,自顾自抬头朝上‘吐苦水’,贺铁牛不堪压力,没多时得了失心疯……
阎罗虽说早已见惯人生百态,却还是忍不住心底发凉,一个个只顾摘出自己,对于救命恩人丝毫不问。他知道,这些人只是因此事曝露惧怕承担责罚,心里依旧不觉自身有何过错。
对于如此恶贯满盈之辈,唯有威慑是远远不够。不过后续如何,也自有各人命数,他一个区区阎王,并无生杀大权在手。
阎罗转身看向一旁锦池,眼里是说不出的可惜与不值,“走吧。”
锦池颔首,终是在一片互相指责声中头也不回的随人离开。
*
纠伦宫委实气派,这是一连拐了无数弯、费了无数劲儿的宓岑对此的第一印象。
真应该让母后前来此处开开眼,冥界十府早就不是千百年前那幅鬼样子了。
什么寒酸落魄、潦倒不堪,这里分明气势直指九重天。
眼前这处阁楼纵高百丈有余,顶处空悬一只圆月夜明珠,照的四周亮堂堂,宛如白昼。六条健硕龙蛇威风凛凛,盘旋其周,目光如炬,分察四方;阁楼之下则是一只通河老龟镇于其下,粗短四肢嵌入泥土,周边多的是不堪重压脱落下来的层层龟壳。
“这是?”
三两抬眼一扫看向底下老龟,知道宓岑仙君多半好奇,正要开口解释,顶头上司阎罗就携余下八人华丽丽现了身。
为首那人面如方田,豹头环眼,身穿蓝袍,肩披褐纱,离他老远就笑嘻嘻的迎上来,“宓岑仙君,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看来人热烈的握他双手,宓岑面色略显尴尬,到底还是忍而未发,不着痕迹道,“阎罗不必多礼,亏得诸位邀请,晚辈才能得此一见……”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蓝袍之人登时笑脸不再,尴尬之色浮上面庞,一脸的皮笑肉不笑,圆乎肉手轻掐他掌心,往后一撤,道,“想来也是,仙君多在九重天上,鲜少踏我冥界,不熟我等面容也是情理之中,情理之中啊。”
“你说是吧,阎罗——”
被当众点名的阎罗还未发声,余下八王眼力见拉满,皆打圆场道,“是啊,是啊。”
“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宓岑:扯平了。
趁着宓岑仙君失神的片刻功夫,平等王一把拉过身后的红袍阎罗。早在前几日几人就已商量妥当,宴请之日除了阎罗身着红色,其他几人则是暗色为主,一来是为凸显他东道主的身份,毕竟鲜艳些的颜色足够夺目,他们八人甘做绿叶;二来,听闻九重天的宓岑仙君素来脑子不好使,一连修了两百年也未曾突破地阶。且不论他的轮转之职是如何得来,但未来三年他们十人的同僚之名却是实打实的板上钉钉。祥莲捅下的娄子总归要收拾……
至于这擦屁股的人嘛,自然是那嘴硬心软——今日东道主——阎罗王了。
平等看眼前两人面面相觑却不发一言,急的他就像那热锅上的蚂蚁,不着声色悄悄给了红袍一脚。
好不容易把红袍阎罗给踹出一记响屁,只是一张口,又差点把他气厥过去。只见红袍之人后撤一步,继而左臂伸直,木讷道,“请——”
宓岑见状,也伸出右手,回一字曰,“请——”
身后平等顿时两眼一黑,一拍脑门,二话不说拉起一左一右直奔宴席。
……
终于,在他宓岑离家近一个时辰后,十人终是坐定。
他的左右皆是一张生面孔,左侧那人狐狸相,书生样,身着简单玄黑素袍,衬的本就白皙的小脸更是煞白,唯一有颜色的地方还是那乌青乌青的下眼皮,重的都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刚被人给胖揍一顿。
与文弱书生相比,身右侧这位则堪比彪形大汉。虽说外表似大汉,内里却还是个极注重细节的,只见他对着眼前那副碗筷,左一圈来右一圈,前一圈来后一圈,如此一圈一圈又一圈,反反复复小三遍后以迅雷之势顷刻将碗中水泼倒到地。说来也奇,那水在他的反复念叨后竟能立刻遁地,地面丝毫不见水汽。宓岑想,这人应就是一殿秦广了——素闻秦广王生前多舛,一日饮水被人趁机下毒,自此哑了三五年,之后便养成了这动筷前的一副谨慎模样。想来,那就是清……
“那是清毒咒。”
宓岑心里微奇,略转过头来,正打算借此机会跟未来同僚深聊一二。哪料东北方位突传一句招呼声,愣是让他平白丧失一个与白面狐狸王称兄道弟的好机会。
“宓岑仙君——”
开口之人声音略尖,正是那蓝袍之人。宓岑也端起眼前酒盏,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前辈请说。”
“唉,宓岑仙君不必如此客气,往后我等皆是同僚,哪里用得上前辈一词。再者说,陆某人现掌九殿,宓岑仙君你掌十殿,你我二人称得上是其中最近的了。往后,你和他们一样,称我平等或者陆九即可,哪个顺口就叫哪个……”
“好比这位,我们都唤他阎罗……要么就包五……”
一口气不带喘的说了这么多,可算是扯到正主上了,平等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悄悄用手示意身侧的阎罗给个笑脸,别让他好不容易架起来的台子一下子给废了。
包五在位置上扭捏片刻,终是黑着脸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看的众人那叫一个心底发怵……
“别看阎罗脸黑,心地却白净着呢。”平等白眼一翻,又是一阵搭桥铺路,“在这冥界待久了,久不见活人,倒是笑脸都忘记怎么扯了。”
说完自己还有模有样的扯动几下面部肌肉,露出个同样四不像的鬼样笑容。
宓岑心里叫苦连连,他怎么也没想到,入座小半刻,一席人愣是连正题都没引入。
“如此,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说罢直起身来,环顾一圈,正色道,“在下乃新上任的十殿阎王,诸位既可称我轮转,也可称我宓十,二选其一即可。”
“哈哈哈哈哈哈……”
“痛快!宓老弟够痛快!”眼看时机成熟,一道嗓音从左侧蓦地传出,犹如平地掷惊雷,浑厚又大气,此人正是心直口快卞城王,“老五,人老弟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就别坐那顾着惆怅了,今日事今日毕,那么点小摩擦还怕说不明白吗?”
话递到这份上,饶是一头猪也明白该上桌了,更何况他宓岑从来就和蠢笨二字不沾边。今日光是宴请他这么一个小辈哪里用得上八八六十四如此规格,摆明了是为自己那九重天的好外孙自罚三杯呢。
可怜他宓岑堂堂男子汉,人在路上走,锅从隔壁来。
“男生女相,这些人是没词可说了吗……一个个竟是些肚子里没墨水的。”
这次还是一样,要是只有他一人听到倒也无妨,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听。问题是那祥莲仙君喝醉之后,失手用了个万里传音,别说区区一墙之隔的“花瓶”宓岑,要是修炼火候再多上一些,怕是这地处冥界之内的阎罗王都要听个响了。
“哦?什么难题竟如此困扰阎罗?”
宓岑:快说吧,快说吧,小事一桩,无需挂齿已经快要压不住了……
阎罗显然正直惯了,这等场面哪怕已经推进到这番地步,依旧应付不来。或者说,他打心眼里不愿应付。
平等只想一巴掌呼他后脑勺,敢情前几日的功课还是白做了,虽说已经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人就是这副牵着不走,赶着后退的死性子,但这次还真是实打实的真的想动手了。
人宓岑仙君那是他等小小阎罗王碰瓷的起的吗?!要实力没实力,要后台有后台的,以后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那股膈应劲还真是要不得。
“宓十仙君,阎罗向来就是个闷葫芦,一巴掌都拍不出个响来,索性就由我说上一说。”
“今日大家齐聚于此本就是我的主意,原因有三,一来大家日后都是一殿之主,少不得要打交道,如此,提前摆个宴,大家打个照面,恭贺你走马上任;至于二嘛,我也就直说了,是为了祥莲一事。”
宓岑面不改色,心里却长舒一口气:终于点题了。
“祥莲仙君?”只是他还没想好自己到底识不识得这祥莲。要说不识,那他就免不了要撒谎,毕竟九重天人尽皆知,他祥莲乃是阎罗王的外孙子。可要说认识,又着实勉强了些,除了被人背后“夸奖一番”,他俩的交集有且仅有考往冥界的第一场仙考——祥莲仙君以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为他贡献出了满场首杀。
想来,梁子应该是在那会结下的……
如此算来,自己能到冥界任职十殿阎王,祥莲仙君在当中还出了些许小力呢。
毕竟,像他那么弱的神仙,也是仙考少见,便宜他总归是好的……
(祥莲:老子可抵得上两头赤井饕!)
“诸位放心,倘若是为花瓶一事则大可不必。宓岑打小受人青眼白眼都多了去,如此一桩实在不至于放到心上。”
“再者说,在下的确是长得比殿下之孙端正不少,祥莲仙君那般言语,也是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九位阎王:……
“哈——哈哈,宓老弟这脾气对我胃口,来,宓老弟,我干了,你随意。”
卞城一仰头,海碗都发愁。平等见人把话都说到如此境地,也跟着陪上一杯。
“好!既如此,这事就此翻篇了。我平等在此立誓,从今往后,宓十你再也不会听到诸如此类的话来。”
“唉,陆九,你几时竟管的了我阎六殿了?”
“老六,”平等咬牙道,“你就别喝了。”边说边下了他的杯,“三两,你家大王刚从苗疆带回来的茶叶呢,快给他沏上一杯。”
卞城王这人排行第六,人也挺六,平日里最为心直口快,说话从不看场合,一沾酒更是毫无顾忌。每每都主打一个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性子和阎罗正相反,一个死活憋不出一个屁来,一个不憋都全是响屁……
还好老六也就这么一个小毛病,眼力见并没有随着酒意一道飞走,“对,老五你的茶呢?”一偏脸正对宓岑,语气极具煽动力,“上好的普洱啊,特意从苗疆带来的,尝尝?”
这边煽动完成,下一秒木着脸就把阎罗架火上烤, “今天如此大的场合还不配拿出来了?是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尝上一尝?难不成等到过年?”
阎罗一碰卞城,从来都只有当哑巴的份。
阎罗:“三两……”
卞城: “取普洱来!”
……
喝了一两杯酒,愈发觉得茶水可贵。
还真不是他宓岑偏心,实在是阎罗手里的美酒太烧心……
“不是还差一件?”
身侧玉面狐狸君悠悠开了口,不疾不徐,声线和缓,连带他手里的茶都显得清冽又怡人。
“的确,这第三件事便是我等今日齐聚于此的原因。”
“……之一!”
平等趁着话音刚刚落地,忙不迭添上俩字,右手食指也有模有样的伸到前来,眼睛里满是差点没赶上的惶恐。
秦广素来不喜陆九这副虚与委蛇的姿态。
什么之一,分明就是唯一。
要不是平日里和阎罗颇对性子,他还真不肯陪他演这出戏。
“这宓岑可是九重天宓游之子,那哪是我等小小阎王开罪的起的?”
“没说单让你赔罪,这不是事情碰巧赶一块了吗?”
“燃眉之急是要解,可你又怎么知道祥莲闯的祸不算他的急?”
“就算不为你自己想,总要为九重天的祥莲想一想吧。”
故,平等又以一己之力,在发挥仅三成功力的前提下,舌战群儒,勇夺榜首。硬生生将这原本的九王之议变成了十人之集。
秦广不爽归不爽,心里却还是识大体,知道刚扬起的同僚之船无论如何也不能砸他手里,再度扬起风帆,硬生生补了一句,“是,之一。”
说罢,立刻言归正传,一秒都不多耽误,“第三件事还是那老一件——去五毒。”
听闻五毒,余下几人齐齐面色一变,就连最为爽朗的卞城王都半天眉头不展。
世间皆知五毒乃是蛇、蝎、蜈蚣、蟾蜍和壁虎五种动物的通称。可第六感告诉他,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如此浅显。这时候最忌自作聪明,故宓岑老老实实呆坐一旁,等待一个好心人的开口解惑。
“宓岑你刚来,对此有所不知。我们所说的五毒并非单指那五种毒物,其中还包括他的五种变化,即阴木性、阴火性、阴土性、阴金性以及**性,我们将这变化之物称为“阴五毒”。这阴五毒远比本五毒更厉,分别又生“新五毒”——怒、恨、怨、恼、烦,也就是五种专使人致病的恶情绪。怒伤肝,恨伤心,怨伤脾,恼伤肺,烦伤肾,凡人一切病症,不外乎肝、心、脾、肺、肾。单沾一样,那便是生不如死。 ”
卞城一番开口解惑,倒让宓岑对他另眼相看——没想到六殿之主竟如此靠谱,和他略显粗旷的外表蛮有反差。
“阴五毒?确是第一次听闻。”只是这又和冥界有何干系?凡人一死,一了百了,接着只管往生便可,须臾数十载,白驹过隙,眨眼就过。
玉面狐狸君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般,总能第一时间洞察他的心思,接着说道:“原本这五毒和我冥界可谓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凡人过我往生门,全是来去皆空。三千烦恼丝,不沾一尘埃。可不知何时,这本五毒除了原本的物理攻击外另生变化,竟能全然规避我冥界手段。孟婆神的孟婆汤也丝毫无用,前世阴火性,转世心脏病,反反复复无穷尽。”
“你想想,倘若我冥界往生门如此功效,还有谁愿意来此往生?”
“上头要个交代,下头要个说法,这一来二去的,直到今日,光是听到五毒两字,我这心……就要凭白漏上两拍……”
说罢一声苦笑,“做神仙被动到这份上,何其‘荣幸’啊……”
眼看气氛略宕,卞城爽朗的性格再度浮现,“仵官你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凡事总会过去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小小五毒,我等十殿阎王还奈何不了它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本是一番慷慨激昂的振奋之语,却没能提起一个人的兴致。
显然,大家都被五毒搞懵了,甚至整怕了,他们第一次认识到怯,也第一次从中明白光凭一腔热血对于结果是没有用的,因为**现实就摆在眼前——
是的,他们无可奈何。
短短三载,人界羽舌、契厍、不死民、三身、厌火国,多的是人深受其害,尤以新生女婴更显,一到三岁孩童夭折率剧增,早已突破二五之限……(注:二五一十,此处指百分之十)
时至今日,夭折率仍旧只增不减,且频率愈发高涨。阴五毒之症蔓延扩散的也远不止那区区几国……
他们只知症结何在,却不知如何去解,这叫人如何不头疼。
请勿考究,披个冥界的皮,具体人物皆为虚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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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喜帖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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