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并未在地府停留,而是带着白鹤梦径直返回了人间。
她的身体还留在山里的小木屋里,虽没有死去,可魂魄离体太久,回魂时,身体的虚弱难以在短日内恢复,对身体的损伤也极大。
可当她感受到人界的重量,温暖、气息,她睁开眼,却被眼前惊住。
四周围聚了一众妖族,一个少年被人压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望着她,而其他人如临大敌。
那模样……他们想把她烧了!
“诸……”她的声音还未跳出嘴,便听一个人害怕地大叫:“住手,所有妖族,速速后退。”
崇山峻岭,薄雾缭绕,森林凝翠,终年如春,这就是南谯,是妖族的胜地。
万物繁衍,自有定律,除争地盘或一族之长去世这样的大事,南谯能从年初太平到年尾。不过,倒也有一点不好,太无趣了,因而举凡有一点稀罕事,保管一日内疯传,地上的蚂蚁也得知晓。
于是,近日赤狐老七举止怪异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他离开了赤狐的领地,独自住在了峭壁的一处洞穴里。与其交好的鸟妖很是担忧,暗地里跟踪才瞧见天气晴好时,他搂着一个女人坐在山崖边看日升日落。
鸟妖跟了他几日,却发现女人从未说过话,无论去哪儿,也都被狐七抱着。察觉古怪,鸟妖趁狐七外出觅食,潜入了洞穴。
这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布衣荆钗,难掩国色。妖族与人不同,他们对美的界定不是皮相,如鸟妖一族,他们以羽毛的艳丽来挑选配偶,赤狐也是类似的,以皮毛和身形为美。
可鸟妖却能感受到有着人形、全无妖族形体的女人,她是如何的让人心动。
但鸟妖没有心动,而是被吓出一身冷汗。
躺在树叶上的女人脸色惨白,胸腔并未跳动,也听不见她的喘气声,这分明是具尸体。
鸟妖落荒而逃,但担忧若被其他妖得知,狐七往后无法在南谯立足,因此,他只将此事告知了狐七的父母。
赤狐族长赶来后,怒气冲冲训斥了狐七一番,而后更要强行将女尸焚烧。狐七却似鬼迷心窍一般,一改往日的孝顺和懦弱,反抗了父亲的行为。
他甚至说出要带着女尸离开南谯,再也不回来,这样的荒唐话。
他张牙舞爪,打伤了同族,更以死相逼,却也因此让赤狐族长察觉儿子的诡异。
不得已下,赤狐族长只能禀告妖王,妖王手下的树妖一面拖住狐七,一面趁机将女尸放入雪玉棺材封印,将女尸和狐七都带入了树影迷宫。
妖王围着雪玉棺材转了一圈,再看向北树藤捆绑后还在挣扎的狐七,顿时脸色惨白,“她没死,她还活着,她是妖。”
听着妖王的一连三断,因担忧狐七而跟来的赤狐都震惊不已。
女尸分明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确确实实是个死人,可妖王修为高深、见多识广,也决计不会说错。
此时狐七大喊道:“娉儿没有死。”
众人又是一惊,不知是因为女尸不是尸体而震撼,还是因狐七被迷惑至深,给女尸取了名字。
赤狐老族长愤恨瞪了狐七一眼,无奈跪下道:“恳请妖王出手,解了那妖女的术法。”
可妖王却是摇了摇头,“此术唯有她才可解,但族长不必担忧,她施下法术,也只是让看见她的第一个人来保护她,待到她醒了,这法术也就解了。”
“她何时会醒?”赤狐族长问道。
妖王没有告知,以他修为,也只能看出女人的魂魄离开了身体,可何时回来,他并不知道。而他没有说出另一个推断,若他们强行毁去这具身体,狐七或许再也无法清醒。
这话只会让赤狐族长对狐七更为怨恨,便是狐七清醒,也免不了一场纷争。
漫长无边际的等待,如死亡的寂静悄然敲打着赤狐一族,他们看着挣扎到鲜血不止的狐七,真是又恼又怜。
“不中用的东西。”忽然间,赤狐族长一脚踹向狐七肩膀,疯狂地发泄着怒气。
所有妖族都静静地看着,实在不便上前阻挠,也因此,无人察觉棺材中的女尸眼眸微动,吐出一口浊气。
忽然间,妖王高声喊道:“住手,所有妖族,速速后退。”
众妖不解,却还是听从吩咐,就连赤狐族长也提着儿子的衣领退至一旁。
他们纷纷看向妖王,见他的眼神变得惊恐、疑惑,那是对于天敌、由身而发的一种恐惧,在这种恐惧面前,再费心、顽强的抵抗,都只是弱小的可笑。
而妖王在看的是……棺材。
这是狐七第一次见到满庭芳,他才从一场美梦中醒来,是从未有过的舒畅,仿佛身体多年桎梏被打破,茫然见到了一片空旷天地,在天地走了很久,快要忘记自己是谁时,她出现了。
她像雪山之巅不染尘埃的新雪,气息很冷;像春日温凉的流水,面有肉感而柔和,却没有冗余带来的稚嫩;像晴空万里后的月辉,悠远清俊,那是她气质中最拔尖的气韵,就如高不可攀又神秘的月神,是人穷尽一生的探究。
光影绰约下的美人才是真美人,细好的手腕,粉嫩的指尖,纤薄的脊背,隆起的胸膛,系不上腰带的腰。
不知何时,树影迷宫内安静了,以至于让他很清晰地听见女子的轻咳声,她很虚弱,好像很努力的在呼吸。
这就是狐七想象的,娉儿的声音,温柔而有力,不是那种尖细或粗重,她如果还鲜活,便该是强大、仁慈的模样。
但狐七的心头一阵失望,就好像爱一样东西爱到不能自已,可忽然一日,也许是看破了,回头看时,发现也就那么回事。
“满庭芳,这是哪儿?”正当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棺材里坐起来的女尸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女尸身边飘出来一个男人虚影,他满头银发,傲慢的抱臂扫过众妖一眼,冷笑道:“原来都是妖。”
众妖的目光也随之挪去了男人身上,对他这副模样有些有些奇怪,甚至露出了惊恐的神情,比方才见着满庭芳更惧怕。
看出究竟的妖王上前一步,妖力从他的脚下蔓延,伺机而动,他展示出自己的强大威严,逼问道:“姑娘到底是何许人也,为何身旁带着鬼?”
“鬼!”众妖大叫,顿时吓得连连后退。
四百年前,人间的国还叫沉浮时,因沉浮最后一位皇帝惹怒上苍,被天帝降下神罚,数万凡人葬身火海。此事牵连甚广,天帝斩断天梯,不少留在人间的神仙,再也无法返回天宫。
而当时掌管生死的泰山府君意图挽救沉浮国运,也遭天道惩戒,就此失踪。
无人引导的鬼魂也不得不鬼魂游荡人世,百年后,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个生灵,他自称阎君,创立地府,生死轮转也再度有了秩序。
可这位阎君不像泰山府君那般,是天生的神通。为了梳理因果报应,阎君撰写生死簿,设鬼门关、黄泉路、奈何桥……以此来容纳所有鬼魂。
但地府人手紧缺,鬼差太少,至今仍然有许多鬼魂留在人间。
而这又引来了一种怪物,它们追随鬼魂而来,冷漠残忍,凡鬼魂所过,无论你是神也好,妖王也罢,皆被它们从世间清扫,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消失,无一丝复生的可能。
久而久之,活着的都怕死了的,因为谁也不知道它们何时会来。
“啪!”活过来的女尸攀着棺材意欲起身,可方一用力便倒了回去。
妖王如临大敌,早就蓄势待发的树根穿破土层,化作锋刃直指女人,“你是谁?”
在饱经世故的妖王看来,眼前的女人比那个鬼更为可怕。
呆滞的满庭芳缓缓扭头,用低弱的嗓音道:“小女名唤满庭芳,那位是……”
她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是我的朋友白鹤梦,我二人从地府而来。”
“原是阎君的人,惊扰姑娘是还请见谅。”妖王指向狐七,假笑道,“姑娘魂入地府,被我赤狐一族的七公子误以为去世,带来此地,既是无意之举,姑娘醒来了便可随你的朋友离开。”
满庭芳循着他的方向,将目光落在了狐七身上,但她对却这位被术法所惑、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男人冷言相对。
那日她突蒙阎君诏令,她不愿错过久等的时机,只得寻一处无人之地安置身体,草草布下术法。
却不想阎君竟出题为难,让她经过重重考验才能带走白鹤梦,因此在地府耽搁了些时日。
也未曾料到妖族竟踏足人族地界,受术法迷惑将她带入妖族深境,引来眼前的麻烦。
刹那间,所有妖发现鬼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句话,接着她的思绪停下,穿过他们,朝某处看去,神情忧虑,“只怕不成,这里有鬼魂。”
妖王一惊,但也很快镇定道,“我南谯没有妖死去。”
满庭芳轻笑,虽脸色苍白,可眼眸亮如星辰,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妖王这话实在武断,那鬼魂可是会蒙骗活人,你们谁能分辨出妖和鬼?你真的断定他不会混入你们其中?”
莫说他们妖族,便是滞留人间的神,也绝不敢如此自负。
鬼有几日了?是否有意藏在他们之中伺机报复?
妖王只想了想,发现自己给不出答案,莫名的惊慌在刹那间涌上心头,他问道:“你能找出鬼魂?”
“自然,正式向诸位介绍一下鄙人,小女刚蒙阎君授命,你们可以叫我鬼差主考官,白鹤梦是我的执行官,我二人得赐神通,于人间为地府遴选鬼差。”满庭芳忽然张开手臂一挥,众妖以为她要动手,纷纷戒备。
谁知一面银镜随即幻化而出,清晰可见却照不出人影,似乎是件法器。
“此物乃孽镜台碎片,通晓阴阳,辩人鬼。”说着,满庭芳转动银镜,照遍在场众妖,可唯独只有白鹤梦的身影落在了银镜中。
她又笑,“看来,这里没有。”
银镜上的气息独一无二,是柔和的死亡,妖王看得出来,这确实是地府的东西,女人没有撒谎。
对于阎君遴选鬼差一事,妖王也早有耳闻,此言也许可信。
但更为要紧的还是,南谯竟然有鬼魂出没,而他们毫无察觉,若满庭芳并未来到这里,时日一久,引来了它们,南谯岂非尽丧?
思量及此,妖王打定主意,收回树根示好,“还请姑娘出手相助。”
满庭芳也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后妖王便道:“姑娘身子虚弱,且先去调养,明日再动手。”
“赤狐老七,满姑娘既是你带来的,便由你照看,也算是你这些日子荒唐的惩戒。”
满庭芳体虚,被人搀扶着走出树影迷宫,很快便到了赤狐一族的洞穴,而跟着他们回来的树妖则在洞外看守,美其名曰照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妖王相助是真,监视也是真。
满庭芳坐在石床上打坐调息,可不管她如何运转周天,身体也不见好转。甚至,半个时辰后,一张小脸惨白如纸,血色全无,情况比方才更糟糕了。
忽然间,她猛然睁开眼,呕出一口血。
飘在半空的白鹤梦慌忙上前,手忙脚乱地想要触碰她,却只能停下,他担忧地说:“姐姐,你的内丹不见了,如若不及时寻回,以你肉躯,七日之内,先是衰老,最后化成白骨。”
满庭芳抹过嘴角,再施法抹去地上的血迹,还为妖族说理,“四百年的妖丹,他们会偷,也在情理之中。”
在醒来的那一刻,满庭芳就察觉到内丹消失,出于对她自己术法的自负,她首当其冲怀疑的是狐七,但她却并未在狐七身上感应到内丹的气息。
如白鹤梦所言,她得将内丹拿回来,而南谯妖族是她的怀疑之人,她得留在这里。
万幸,她以妖族有鬼魂出没为由,获取了妖王的短暂收留。
可除内丹外,她还有一件要紧的事。
白鹤梦不满地哼了一声,“姐姐,是那个狐七吗?就他不像好人。”
满庭芳朝他投出一个安心的笑,“应不是他,中了我的痴情术,他不会做任何伤害我的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