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甲兵到夏宫时看见的是熟悉的守将和固若金汤的城防，原本该是乌烟瘴气一片狼藉的宫门口又哪里有半点恶斗过的痕迹。
将守将招来一问，竟无一人知晓宫内已经是血海一片。
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惊悚起来，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夏宫的守备并不松懈，更何况留下的军士是橖宴从苗疆时期一手带出来的，驻守宫门的更是他在攻打南诏时提拔的苗将，与世族没有一丝半毫的瓜葛，万不存在与世族勾结背叛他的可能。
可韩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闯入夏宫且顺利穿过重重宫门劫持两个女人绝非偶然。
一定有人里应外合。
此行是个陷阱。
众人将太子重重护在中间，知晓真正的危机在夏宫内，而不在宫门，最好先调遣连营大将将四个宫门围住，然后再向内围剿，来个瓮中捉鳖。
虽然要花耗几日时间，那两个女人也很可能因此计激怒逆贼韩烈和他的逆党而丧命，但却是平乱最稳妥的办法。
不过是女人而已，为成大事，有些牺牲是值得的，太子定然能想明白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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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方歇，银月的光华落在被血染成粉红的台阶上，往日热闹的摘星楼，此时空空荡荡。
甲衣染血的韩烈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披头散发站在摘星楼高高的飞檐上，一双煞红眼睛死死盯着宫门的方向。
他脚边被缚住手脚的郜玲整个人都在颤抖，身下的黄色琉璃瓦片发出咔哧咔哧的响声。
韩烈低头，看到她这幅挣扎、惧怕的模样，忽的笑起来。
没人知晓他此时内里的涩意。
太子借端门花灯一事向韩家发难时他就已经知道韩氏一族的好日子到头了。父亲让他逃回军营，想的是韩氏以军功起家，来日未尝不能借军功重回京都权贵中心，可他却选择和那人合作，若事不成，太子心狠些宁愿这两个绝色美人死也要等连营大军围包夏宫全歼他们，那等待韩氏的将是灭顶之灾。
可他实在是不甘心。
若他不知太子对世族有了异心，若太子是个庸俗之辈，他或许会像父亲希望的那样回到西北军营。
只需等待几年，等韩氏新一代的子弟成长起来，等韩氏族人打死商人和端门花灯打死贾人引起暴乱一事逐渐在世人记忆中淡忘。
他会安排间人游说西北几个边境小部落挑事，介时，等大夏连丢几座边境小城，他再带兵平定边境祸乱，韩氏便可一举翻身。
可太子是有野心的太子，他要的不仅是韩氏手中的权利和印鉴，他以韩氏为突破，要的是凌驾于所有世族之上的至高无上的集权。
即便韩氏回归，介时，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呼风唤雨的世族大家了。
流水的帝王，铁打的世族，若帝王不再依附于世族，世族不再为尊……韩烈目光逐渐凌烈凶狠。
那就换个听话乖顺的帝王。
可太子是无情的，无情才会走到至尊之位，无情才能做稳那个孤家寡人的位置。太子若心不狠意不坚，如何能在当初如废子般的死局中杀回京都，有这样野心的太子，真的会为了女人而来吗？
他不确定。
韩烈的目光在长久的等待过程中变得迟疑起来。
终于，在视线范围最远处，见到打着火把向内宫行进的藤甲兵护卫在中间的那抹高挑身影时，他小小松了一口气。
太子他，终究是来了。
同样留意到那几乎照亮半边天的火把的还有郜玲。
被血水打湿衣衫的美人发髻松散，她看起来比先前镇定了许多。
韩烈讥讽一笑：“阿玲怎么不抖了，是看到太子了，觉得他是来救你的？”
“他救得了你，哈哈哈。”魔鬼般的声音响起，一字一句，如跗骨之蛆在她身边环绕。
“他是来救你的吗？”
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郜玲被葛布堵住的嘴呜呜两声。
她忍不住的想，太子是为她而来，太子是来救她的。
她有传国玉玺，白真真那个死女人有什么呢，传国玉玺和一具尸体，孰轻孰重太子心里分得清。
火光越来越近，藤甲兵整齐的肃列在摘星楼下。
韩烈深深吸了一口气，扯开郜玲嘴中塞着的葛布，在她耳边呢喃道：“现在，不如让我们来玩个游戏，看他要你呢？还是——”
他眼神指向不远处躺着的“尸体”：“要她。”
那人说过太子会来，他赌那人说的是真的。
如今太子来了，他赌赢了。
接下来，他仍要继续赌，赌太子会答应他独自上楼。
他不晓得这次上天还会不会眷顾他，他也不知如此筹谋以命搏命是对是错，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他也绝不能回头。
韩烈强行驱走心底的胆怯和不安，扬声喊道：“太子殿下！”
橖宴站在摘星楼的圆柱下，闻声往上看，周围的一切都在他视野中浮现出一层刺目的晕影。
他微微眯眼，单手扯过串着韩氏族人的绳子，一双无甚情绪的眼眸落在站在翘角上的韩烈身上。
他的家人、族人，具在橖宴手中。
“殿下莫不是想用韩氏族人来换这两个女人。”韩烈一手扯一个人，作势要往下推去，檐上瓦片滑落，噗通落到摘星楼东面二十四丈宽的城壕中，溅起水花转眼便消失不见，郜玲半个身子掉到空中，身子一下软了，呜咽着哭嚎出来。
“阿宴救我！阿宴阿宴......救我！”撕心裂肺的女声在黑夜中响起。
然而，太子的眼神并未出现任何变化。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不在她身上，而是落在那个已经死掉的女人那儿。
郜玲并不满意太子是这样的反应，橖宴不该如此，她是他未婚的妻子，是他未来的皇后，该是他最在乎的人，他为何要去看别的女人，她近乎恼怒的想着，韩烈就该失手将那个女人丢到城壕里去喂鱼！
然而韩烈并未如她所愿，他笑着扬声道：“殿下手握天下人的性命自然也包括我韩氏的命，我自知没有资格和殿下讨价还价，只是，殿下敢用我韩氏满门来换这两个人，我却不敢和殿下做这笔交易。”
“只要殿下活着，只要殿下想，日后随意寻一个错处，天涯海角讨伐我韩氏族人都不是问题，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韩烈想到了这几日，仅仅因为韩家欺杀商贾引起了暴乱，太子就要收回韩氏的印鉴，太子的藤甲兵手里沾了多少韩氏部曲的血，韩家门前用尸山血海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微微颤抖，闭上眼沉声道，“可殿下若执意想换——可以！”
话落，他睁开犀利的眼：“你独自上来换，我在楼上等着你，若有别的人胆敢根来，她俩马上就会死。”
“殿下不可信他，这是韩烈小儿的阴谋！”
韩烈嗤笑一声，朗声道：“这位大人说的很不错，不瞒殿下，为了不能让您太轻易走到我面前，我在每一层楼中都布置了机关安排了杀手，至于她们俩谁活谁不活，端看殿下能不能活着走到我面前做选择。”
若太子死了，韩烈逆贼和他的党羽就可以旁若无人的占据夏宫，将大夏改名换姓，可殿下金尊玉贵之躯，哪里是两个女子的命能比拟的，岂会如他愿。
这天下是殿下的，天下的女人尽可供殿下挑选，想要什么样的没有。
然而，那位素来温和实则冷情的太子殿下只是沉默的看着一个方向。
无人知晓他在看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下一息，冷淡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可。”
众人顿时觉得头皮发麻：“殿下不可！”
他们想拦住太子莫做傻事，然而橖宴决定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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橖宴承认，上楼并不轻松。
摘星楼九层八面，每上一层楼，他身上的伤就添重一重，到第五层时，他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持双刀的手在颤抖，急促的破空声传来，无数泛着银光的残影瞬息而至，眼看着就要射穿他的肩膀，将他戳成一个箩筛。
橖宴一脚踹翻屋内长桌，大半箭矢落在半空中翻飞的桌子上，他手中双刀快速挽刀花，铿铿锵锵几声，剩下的箭簇有些被打掉，有些被他躲过，噌的一声钉入圆柱或穿破木窗。
他大口喘息着，然而敌人不会让他有片刻喘息机会，箭雨停歇的下一息，第六楼蒙面杀手拔出尖刀向他袭来，刀剑如龙，肝髓流野，血水顺着刀背上的血槽滚落，有他的，也有别人的，落到地上，不一会儿便汇成一小片。
身上每一寸的疼痛都在催着他离开这里。
橖宴视线朦胧，缺血带来的眩晕感让他觉得天旋地转，然而白真真被挟持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当时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她低垂的面容，无从得知她是否害怕，但他想她应当是很害怕的，心里盼着他快点去救她，她胆子那么小，胆子那么小……
他不能停下更不能离开。
他必须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不能让藤甲兵飞爪攀上摘星楼攒顶的机会功亏一篑。
橖宴身子徒然一震，好似有无尽的动力充盈整个身体。
眼前的一切都好似蒙上了一层刺目的红，他一层层的杀上去，推开一扇扇重若千斤的门，白玉发冠不知何时掉的，黎黑的长发在夜风中飞舞，精雕细琢的五官俊美如斯，双刀豁开敌人胸膛时热血飞溅到他面上，留下斑斑点点的鲜血，看起来诡艳得如同传说中取人性命的玉面修罗，令人胆颤不已。
那双冷眸扫过最后一层楼残存的杀手，眼中杀意不减，有人仓惶后退，有人架起袖弩，三发袖珍弩箭咻咻冲他飞去，每一箭瞄准的都是致命的位置。
橖宴持双刀格开两发箭，刀身也因剧烈的冲击力而断成两截，第三箭眼看挡不了。
他不退反进，不顾袖箭穿透身体急奔而上。
这一举动在对面杀手中引起不小的动荡和震撼，借着他们猝不及防的机会，他袖中金燕子滑落到手中，沾满血的手夹着飞镖，利落一甩，燕尾镖回旋着豁开对面一圈人的喉咙后回到他手中。
最后一个杀手在他面前震惊又不甘的捂着喉咙倒下，连一声惨叫也发不出。
他踩着残肢断臂，在遍地流淌的鲜血中缓慢上楼，一步一步，自己都不知晓是怎样上的攒顶飞檐，又是怎么支撑着力竭的身体没有倒下，向被箝制的白真真走去。
宫墙高百尺，斜月缀西楼，殿宇尽成银阙，橖宴如雪夜中战损的神明，被月光赋予了一抹神圣的银光，出现在摘星楼顶层的尽头。
自他出现，空气放佛凝结了一般。
韩烈知晓太子会些拳脚功夫，但更多的应当是精通兵法，却没想，他功夫会这般好，好到那人留下的人竟然奈何不了他，让他能活着走到他面前来。
他冷笑一声道：“看来是我低估了殿下。”
静谧的黑夜中，橖宴眼神克制的看向不远处被箝制用以要挟他的人，那人柔软的身体以一种脱垂无力的姿势挂在男人臂间，无力的脑袋低垂着看不清脸。
许久，橖宴声音沙哑的开口：“我来了，你让她抬头和我说句话。”
历尽千辛万苦，到头来，最想要的却是听她和他说句话。
什么话都好，只要让他知晓她还好好的。
韩烈看着他浑身浴血面色苍白唯独唇色殷红，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跌倒的模样 ，玩味的笑到：“你做梦。”
橖宴长眸微敛，幽深的目光如古井一般，淡色的唇瓣微微开合：“不配合，那就死。”
话落，只听韩烈一声惨叫，身子晃了晃，强忍着痛才没有倒下。
不知何时飞檐上悄无声息的站了几名身穿黑衣的男子，腕上袖箭射穿了他肩胛。
情势反转，轮到他被包围了。
太子冷然的声音随夜风传来：“韩烈，当年是你率兵迎我助我入京，今夜你若束手就擒，我饶你一命。”
韩烈咬牙，视线在含着热泪的郜玲和闭目一无所知的白真真面上滑过。早在厮杀声结束，太子活着出现的第一面，他就知晓自己没有退路了，他会死，纵使太子此刻不要他的命，一旦今夜的事被彻查清楚，韩氏也不会允许家族中有勾结外族的叛徒活着。
他活着，韩氏背负着私通外族谋反的罪名便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只有死人才能保全家族的忠贞。
留恋的看了心上人最后一眼，韩烈神色晦暗笑得却张狂：“成王败寇，殿下无需多言，今夜之事与我父我母、与韩氏无关，他们助我逃脱本是想让我回西北军营建功立业，哪知我韩烈冲冠一怒惹出这等祸事是为了红颜，祸是我惹出来的，自该由我了结，我恨郜玲利用我没错，可临到头，却是恨不起来，她只是想做人上人，谁不想做人上人呢，世人眼中男人可以为了钱权地位牺牲一切，轮到女人时为什么不可以呢，爱合该是成全。”
话落，他眼神一凛：“我不为难殿下，就由我为殿下选吧。”
橖宴心中一突，意识到什么，神色瞬息变化。
他瞳孔猛的一缩失去了所有体面和冷淡，嘶吼道：“住手！拦住他！”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众人只听一声刺耳的尖叫，有什么东西快速从眼前跑过去，又像跌了线的风筝落下。
宽阔的城壕在平静的月色下泛着淡淡的波光。
噗通两声，平静的河面被一前一后两朵巨大的水花打破，一圈圈涟漪向四周蔓延，映照出夏宫的孤寂与凄凉，京都的这一夜，如这一河破碎的月光，再也不复平静。
“太子跟着跳下去了！”
“殿下不会水，快救人啊。”
“太子殿下！殿下……”
以讹传讹版：
“快来人啊，太子跟着跳下去了，他是旱鸭子啊！”
“什么？太子殉情了？！”
ps：韩烈不是深情人设
尖叫声不是真真发出来的哈，她现在属于听不见看不见也感受不到的状态，比植物人还植物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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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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