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蔽了月光,榕树桥头只余隐隐绰绰的树影。
忽有个泥偶绊了一下,为首的牛头从木案上滚落,发出沉闷的声响。
而后,抬着牺牲的队伍滞住不前,泥塑人偶四肢僵直不可动,身躯开始出现道道裂痕,如摔碎的瓦片裂开。
半个村子的人都听见了,却无人敢轻举妄动。
狭窄的茅草屋内,两只鸡,一条狗,以及驴兄都开始躁动不安。
黑暗之中,池微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连带着整座村庄来年的希冀一并落下。
捱到天明时,笼罩在惶恐之中的村庄响起第一声鸡鸣,惊破沉寂与肃穆。
陆陆续续有人围聚在村口的榕树桥头,只看到滚落的牛头,空洞的眼眶中爬满了虫蚁,猪羊肉旁苍蝇环绕,泥偶碎裂成陶片,散落满地。
池微跟在目盲老妪身后,前方是攒动的人头,挤挤攘攘的,什么都瞧不真切。
他们有的懊恼,有的惋惜,分明都已走到了村头,只需过了桥,便可将神送出村去。
老妪手中提着个老竹铃铛,一边敲打,一边吟唱,旁人自觉给她让出道来。
她双目浑浊,不能视物,却如开了天眼,绕开了满地狼藉。佝偻的身影环绕着瓷片散落的地盘走,竹铃铛叮叮当当响,山坳村头回荡着不知名的山腔野调。
待作法结束,敬告了村社的守护神,才有几个青壮年上前,抬了猪牛羊回村子里去,分食胙肉。村民都分得了牛舌、羊肉、猪肉各一块,拿碗盛了各自回家去。
池微在老妪的茅屋外给驴子梳毛,昨夜在低矮的屋内屈尊了一夜,今日一早才能站直起身。
那老妪一手拄着杖,拐杖上挂着竹铃铛,一手端着碗胙肉,慢悠悠推了蓬门进来。
池微束手束脚站在一旁,问道:“是不是我昨夜误入村中,冲撞了祭礼,才使得祭典没办成?”
老妪道:“倒是不怪你,只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往年也有过送不成神仙的事,也不是头一遭了。只是你昨夜在村里游荡,是要触霉头的。”
池微又问:“昨天夜里送的什么神?”
老妪答:“瘟神。”
“……”
池微一时无言,好好的谁家会祭祀瘟神啊?那她岂不是要遭了瘟了?
老妪在屋前地坪上支了张小桌来,摆上分得的胙肉,又冷又硬,猪腥与羊膻味挥之不去,在外头放了一宿,隐隐有些发臭了。
池微掩着口鼻,默默退至一旁。
老妪又转身回了屋,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两副碗筷,招呼着她过来坐下。
池微忙摆手推辞道:“多谢婆婆多谢老婆婆昨日收留,我今日还要忙着赶路,不多叨扰。”
老人道:“吃完了再上路吧。”
“我就不吃了……呕……”
老妪不管三七二十一,只往另一个空碗里拨了一半的胙肉,又说:“秋祭胙肉若是不吃,神仙以为你不敬,是要怪罪的。大则降灾,小则害病。”
哪家神仙这般小气,连这等小事也要计较?池微暗自嘀咕着,不情不愿地提起筷子,对着碗里红一块白一块的胙肉,迟迟下不了口。
又有两只苍蝇停在泛着油光的肥肉上,被她一筷子拍飞。
不知怎的,又联想到**中那老媪手捧着的冷猪肉,这等福分,她委实消受不了。
反观一旁老妪,早已面不改色地吃完了。趁着她收碗回屋的间隙,池微迅速将那发了臭的胙肉分给了垂涎的大黄狗,同它道:“这等好福气,还是留给你吧。”
谁成想这大黄吃了她分的肉,却还朝她狂吠。
老妪呵它一声:“老狗,青天白日的叫甚!”
池微将空碗递回给老妪,说道:“谢谢婆婆,我吃完了”
老妪怪异打量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收了碗便回了屋。
池微扯过那只倔驴,逃也似的跑出了村子。
再度走过溪上榕树桥时,才发现树上挂着许多白骨,如风铃般,迎风发出清脆的敲击声,竟有一段诡异的节律。
其间诸多禁忌闻所未闻,实在不宜久留。
荒山野岭不敢去,村庄破庙住不得,池微又拿出师父给的勘舆图,往北,到底还是江宁府最近,而师兄此刻也在江宁府,能不能先找他借个九十四两?
于是当即愉快地下定决心,直奔江宁府去。
收起舆图,揣进包裹,却触到了个坚硬的物件。她的包裹中多出个巴掌大的泥塑人像……
与昨夜祭坛下那些人偶不大一样,小生模样,拢袖而立,似乎更精致些。
莫不是从村里带出来的?已然出了六榕村,断然不可能再送回去。
池微张望着四下无人,随手就将那泥塑往杂草从中一扔,又驱着毛驴,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就这样狂奔出十里开外,连座下的驴兄都叫苦不迭,她才寻了处水草丰茂的地,稍作歇息。
毛驴一路上饥渴难耐,歇息时在河边喝了足足一刻钟的水。
池微坐在阴凉的树荫下,吃了些又干又碎的糕饼,将就着对付了午饭。
从临安城带来的糕点,原本都该吃得差不多了,包裹依旧是鼓鼓囊囊。池微翻开最后一个油纸包裹,脸色骤地一变,那个被丢掉的泥塑,此刻明晃晃地躺在油纸正中,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沾惹上脏东西了。
仿佛恶向胆边生,气得她咬牙切齿道:“都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倒要瞧瞧,你能怎么蹚过这条河。”
泥塑人偶在空中打了个转,“扑通”一声落入湍急水流。
池微拍了拍手,又气定神闲地坐回树下,看着那泥塑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缠上她的。
过了许久,都不见动静。
她刚要起身,却发现腰间包裹陡然变沉。
刚拉开包裹的抽绳,那人偶的脑袋蓦然映入眼帘,嘴角还多了一抹得意的笑。
这下好了,泥塑变成了沉甸甸的石像。
池微此刻神情比哭还难看。
这脏东西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又联想到那古怪的老婆婆说的那一番神神叨叨的话,什么请神容易送神难,莫不是他们的祭礼不曾把瘟神送走,就借着她一个外乡人把神像带出村子去吧?
这样想着,再打量这一尊石像之时,竟多了几许慈眉善目。
“你是个瘟神?”她对着那神像自言自语道。
无人回应她,只是神像周身多了几丝裂痕,面上笑意也不复存在。
池微又赶忙将其揣回包里,拍了拍祂,道:“你你你、你别作恶就好,我不丢你便是了。”
此去江宁府的一路,池微的嘴角再也没有扬起来过。
那尊神像静静地躺在她的包里,什么也不曾说,什么也没做。
可池微在路上遇到的诸事,足以证明,这确确实实是个瘟神。
原本晴空万里,凭白无故下了一场秋雨,深山里清冷又潮湿,野柿子树上挂着许多半青不红的果,山道两侧还有许多镇蛇石符。
池微一手执伞,一手牵着缰绳,这一路走得浑浑噩噩。
一场秋雨一场寒,突如其来的降温,令她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浑身冰凉,止不住地打喷嚏。
再忍忍吧,很快就到江宁府了。
可她又在这山间迷路了,兜兜转转绕了三圈,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也不知是不是病出幻觉了,她隐约听到山间一男一女在交谈。
那女子说:“察觉到它的气息了,应当就在不远处。”
男子道:“这妖物不曾出去害人便罢了,何苦亲自来寻它?”
女子又言:“若是待到它害了人才动手,便是为时已晚了。”
话音落下,草丛里传来悉悉碎碎的声响。
毛驴鸣叫了几声,忽然站不住脚,连踢了好几次蹄子,池微连人带驴一并摔成了驴打滚。包里的石像**的,硌得她腰生疼。
身后一条巨蟒掠草而出,张着血盆大口,几乎要将她吞吃入腹。
“当心!”
一剑横空而出,挡在池微身前,剑锋抵在浸满毒液的獠牙之上,两相对峙。
另一白衣男子也飞身跃起,一剑刺穿了巨蟒的七寸。
巨大的蛇身卸了力,沉重砸地,墨绿的胆汁从伤口渗出,流了满地,草木触之皆死。
青衣女子一脚踏在巨蟒头颅之上,一剑刺穿了它的颅顶,不屑道:“嘁!就是条小蛇啊,白叫我费功夫!”
她又转头,朝池微扬了扬下巴,笑问:“你,有没有事?该不会吓傻了吧?”
池微摇摇头,吓傻倒不至于,只是腿有些发软,一时站不起来。她道:“我没事,只是不知驴兄它有没有事。”
二人皆被她这一席话逗乐了,那女子问她:“你一个小娘子,怎会独自到这深山老林里来?”
“我想到江宁府去,不想迷了路。”池微如是回答。
白衣男子道:“说来也巧,我二人便是刚从江宁府来的。你往沿此路一直往北走,逢着一条溪流,缘溪一路下山,便能见着城郭了。”
池微点点头,道了声“多谢”。低头一看,她与毛驴皆是满身泥,狼狈得很。
那女子又高高扬起剑,刺入巨蟒背脊,剥了蛇皮与蛇骨下来。血腥之气漫涌,看得其余二人心惊肉跳。
男子问她:“你取蛇骨作甚?”
女子答:“入药。”
话音落下,地面忽然开始晃动,山体崩塌,山石滚落,滚滚落石之后是巨大的巢穴。
漆黑洞穴之中,透过若隐若现的亮光,如金色的琥珀。
“嘶——”
洞中庞然大物吐着信子,一双金色的竖瞳死死盯住山道之中的青衣女子。
她道:“退后。”刚擦拭干净的剑身闪着寒光,此刻又挡在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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