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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失路之人

汴京繁华如旧,似乎丝毫未受战乱的影响。

天还未完全暗下来,城楼上已经点亮了第一盏明灯,街市上的商户也都忙着将崭新的灯笼挂上。京撵春熙,灯如繁星,谁能将此情此景与边地的白骨累累相联系?

女孩拉着少年的手,一路小跑,走过华灯初上,穿过熙熙攘攘。池良与容娘则跟在他们后面,悠哉漫步。

江照临道:“慢些,别撞到人了。”

话音刚落,池微就被路人拖曳的裙摆绊倒了。

顺着那华丽的衣衫,江照临抬眸,却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怔了片刻,道了声“抱歉”,便很快转过头去,压低了斗笠。

少女抚了抚衣摆,苦涩笑道:“无事。”

江照临牵着池微的手走远了,才斥道:“路上人这么多,跟你说了要慢些了。”

柳蕴知立在原地,回头望向那个熟悉又落魄的背影。久别重逢的喜悦,被他冷漠的反应生生浇灭了。

一如前年今日,故人如旧,灯市如旧,只是无法与故人相认了。

同行的女伴轻轻摇晃着她的胳膊,问道:“蕴知,怎么出神了?在看些什么呢?”

柳蕴知垂下眸,摇了摇头,只道:“没什么,走吧。”

越往前走,人群越密集,灯火愈发明亮,少年的心绪却愈发沉重。

宣德门楼前的整座灯山都被点亮了,灯烛万盏,明亮如昼。花灯与彩幡连绵而下,宛若飞龙。一年之中,唯有此时圣上才会驾临宣德楼,与万民共度佳节。

人们争相往前,将此地挤得水泄不通,世人皆想趁此时节一睹圣颜。

“小鸢儿,跟着爹娘,别走丢了。”

池微抓住容娘的袖角,使劲踮起脚,遥遥望着那彩帘之下的人影。她欣喜道:“那是官家吗?”

“咦?照临哥哥呢?”她转头想要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是茫茫人海之中,再不见那个少年。

宣德楼东南百步之外,有一座尚未建成的高楼。楼上未挂彩灯,夜幕之下,只能隐隐窥见屋顶上立着个人影,与那张灯结彩的城楼遥遥相对。

宣德楼下人声鼎沸,城楼上那奢华绮丽的圣驾显得格外刺眼,江照临笑容讽刺,好一个与民同乐。

他张弓搭箭,瞄准了宣德楼彩帘之下的人。黑暗中,弓弦渐渐绷紧的声音清晰可闻。

想到戎马一生的父亲,以死明志的母亲,为国赴死的兄长,尚未长大的弟弟妹妹......为何江家最后落得个叛臣的下场?

少年的双目已被泪水遮蔽,连那城楼都看不清了。那扣紧弓弦的手迟迟没有松开,直到一只手覆在了他的肩上。

“这一箭离弦,就没有回头路了。你可想清楚了?”

身后之人的声音清冷而凝重,宛若松风拂过。

江照临冷声道:“仙人也要阻我吗?”

仙人眉目清冷,一袭青衣,衣袂随风飘飖,宛如一段洒落在人间的月光。他静静站在少年身后,漠然地俯瞰这人世间。

“我不会拦你,只是承你师父所托,前来送几样东西。”

江照临嗤笑:“偏偏选在这时候?”

张守拙道:“本朝寿数将尽,你早已知晓他的结局,何必亲自动手呢?”

“是他亲信奸佞,错杀忠良,罪有应得!”少年厉声痛斥,可他还是松了弦,放下了长弓。

“是。”张守拙垂眸看着他,平静地说道,“无论得手或是失手,都难免会波及旁人。”

江照临看着皇城脚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为何这样的人能受世人簇拥?为何父兄要背负骂名?

就连那个孩子,也像旁人一样,痴痴望着那独坐高台的上位者。

“罢了。”他扔下手中的弓与箭,自嘲道,“我不该选在今日。”

今后,这样平和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这将是最后一个繁华的佳节。

“他料到你来了这里,若你不曾动手,便让我将把此物交给你。”

江照临接过张守拙递过来的锦盒,背靠屋脊,盘腿而坐。

“若我放不下仇恨,当真杀了他呢?”

张守拙叹道:“那你此生便与大道无缘了。”

江照临嗤笑:“什么大道?仙人还真信了那老头的话?”

张守拙接着说道:“他等不到你回去,已驾鹤云游了。”

少年闻言,动作瞬间止住了,盒子才刚打开一半。末了,他却又云淡风轻地调侃道:“我还以为他那样高深的老道,总会登仙。枉他平生那一番大道理,也不过如此。”

他低头看着锦盒,里面不过一块木牌,一册发黄的书卷,还有一根檀木簪。

恍惚间,好像又听到那白胡子老头在感叹:

“老朽修道半生,却还是连大道的门槛也摸不着。不过,我那徒儿来日必在我之上。

“只是他前半生坎坷,或误入歧途,难以澄怀观道,还请先生明诲之。”

三两滴泪水滴落在书卷上,江照临又赶紧把盒子合上。

张守拙又说道:“你既无长辈,他便给你取了‘镜清’一字,其中期许,不必言说。”

“照临四方曰明,给我取名之时,他也是作此想。只怕是要让他老人家失望了,我做不成这心如明镜之人。”少年起身,没有看向宣德楼,也没有看向仙人,只是茫然地望着皇城脚下的万民。

这个地方容不下江家,也容不下他。

少年自言自语道:“不如就叫临江,名字而已,不必有什么期许。”

张守拙道:“东西已经转交给你了,你何时想通了,便来观澜书院找我。”

临江向他行了一礼:“多谢。劳烦仙人亲自来寻我一趟。”

“不必,此行并非专程为你而来。”说罢,那青衫仙人的身影便消失了。

少年漫无目的地走在喧闹的街道上,过朱雀门到龙津桥。

桥头的火树银花与爆竹哔剥作响,随后数朵烟花同时炸开,照彻他身后的整片天空。

过路人的喧哗声,楼船上的弹唱声,街道上的叫卖声都在他耳畔变得模糊起来。

“哥哥。”

临江忽然停住了脚步,还以为是妹妹在唤他,他曾经也有一个妹妹,叫燕娘。

“照临哥哥。”身后那个孩子又唤了一声。

临江转头,只见那个农户家的孩子捧着一只河灯,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爹娘呢?怎么由着你一个孩子乱跑?丢了怎么办?”他快步走过去,蹲在她面前,仔细检查着她有没有受伤。

池微只是摇摇头,说:“我来找你。”

“......”临江一时无言,他们相识不过两天。

她又说:“我怕你不记得回去的路。”

临江没有说话,他本来没打算回去的。

池微看着他眼眶泛红,忍不住问:“你眼睛怎么了?怎么哭了?”

“没有,你看错了。”他揉了揉眼睛,自嘲似的笑出声来。

“我把河灯给你,你别难过。”

“我不要,你自己拿好。”临江抱起池微,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找你爹娘去。”

“好。”

他无意中瞥见沿途的摊位上摆放着各式的磨喝乐,便随口问:“你不是想要个娃娃吗?”

话说出口,他才想起自己把所有的钱都留在池微枕头下了。

池微摇头道:“阿娘会给我买的,她不让我乱花别人的钱。”

临江看到不远处那位因投壶投不中而连连叹息的小娘子,突然有了主意。

他走到少女身旁,笑问:“这位女公子,我替你投壶拿下头彩,你给我家妹妹买个瓷娃娃,如何?”

柳蕴知转过头,只见那眸烁如星少年,肩上坐着个七八岁的女娃娃。那孩子是燕娘吗?

晒得黑黢黢的,有些认不出了。少女盯着他看了许久,只见少年不达眼底的笑意,一时怔怔无言。最后只得把幂篱放下,生怕下一秒泪水就夺眶而出。

“如何?”临江又问。

“有劳郎君。”柳蕴知盯着手上仅剩的一支壶箭,转头对摊贩说道:“老伯,再要十支箭吧。”

“不必。”临江拿过她手上的那只壶箭,道,“只这一支足矣。”

此刻江岸无风,仿佛人声也寂静。甚至无需屏气凝神,少年只随手一投便正中壶心,赢得旁人连连喝彩。

少女抬头,满眼笑意地看向他,却只看到他平静的侧脸,两人再没了相视一笑的默契。

直到老伯将竹架上最高的那只鱼龙灯笼取下给她,柳蕴知才发觉,方才一直想要的这盏灯也不是那么好看。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彩灯,自顾自地说道:“我倒觉得,还是从前那只兔儿灯好看。”

临江没有接话,只是指了指不远处的货郎担,她便又俯身捏了捏池微的脸,柔声道:“我们去给你买娃娃吧。”

池微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梅花香,呆愣愣地点了点头。

见那孩子绕着货架认真挑选着娃娃,无暇理会二人,柳蕴知才敢轻声唤他的名字。

“照临。”

临江回以礼貌的笑:“女公子认错人了吧。”

隔着幂篱,只听她发问:“你为何又回来呢?”

“我既许诺了,便不会失约。”临江道,“女公子玩得尽兴些,说不定,这是京城最后一个上元节了。”

柳蕴知付过钱,又与他并排着走过了龙津桥,从前也曾无数次与他在桥上走过。少女停在桥头,盈盈朝他施了一礼,笑道:“我该回去了。今日多谢郎君,愿郎君前路顺遂,诸事称心。”

“承娘子吉言。”临江只是笑笑,没有多言,便又牵着池微走远了。

旧年的青梅竹马,彼此都装作不认识,又一起度过了最后一个上元节。

密布如星点的河灯布满了河面,从桥下缓缓飘过,映得桥底透亮。

临江靠在柳树干上,看那捧着河灯的女孩虔诚地许愿。

“放完这个河灯,就去找你爹娘,我们也该回去了。”

“好。”池微放下河灯,又轻轻推了推,让它随水流飘得更远。

回去的路上,临江突然问她:“你爹娘叫你小鸢儿?”

“嗯。但我还有一个名字,叫池微。”

“池微,是哪个微?”

池微思索好一会,连连摇头:“不知道。”

“你还不识字啊,改日得叫你爹去请个教书先生。”

池微嘟囔道:“不要识字,我以后要学剑。”

临江笑她:“什么好的不学,非要学剑?”

他却忽然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从前不爱读书,总是缠着兄长习武。只是兄长不愿教他武艺,总是劝他多习诗书。少时不懂兄长的用意,直到边关传来死讯,少年也接过了兄长的佩刀,走上了同样的不归路。

“剑”字的声音咬得格外重,学贱……

池微听懂了他的话外之意,所幸把脸撇过一边。

临江又问:“你爹娘怎么会给你取这么个名字?”

“不是我爹娘取的,是一个道士取的。”

“道士?”临江突然蹲下来,撩开女孩的额发,只见她右边眉头下有一颗小痣。

“你干什么?”池微推开他的手,又赶紧把额发压下来。

这孩子命薄,又是早夭之相,太重的字是压不住的,大抵是选了“人微言轻”的“微”。

“给你看相。”

“看出什么了?”

“看出你会有财运。”

池微半信半疑:“当真?”

临江笑道:“今晚回去翻翻枕头,自然就知道了。记得别告诉你爹娘。”

今日没有宵禁,纵使已是月上中天,灯市还未散去,依旧有许多游人陆陆续续往城外走去,美其名曰“踏月征祥”。

晚风微凉,轻轻卷起行人的鬓发与衣角。少年走在乡野道间,回望那巍峨的城楼,灯火摇曳,仿佛那城楼的轮廓也跟着摇晃,在夜色中遥遥欲坠。

往北望去,辽阔的原野在婆娑的树影中渐渐隐去,北边没有南方那样延绵的青山,唯有平坦的边际,仿佛自北而下的地势之倾,大势所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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