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疲困,倦翻书。少年倚在院中的竹椅上浅眠,脸上还盖着本发黄的书卷。
好似又梦回旧日,燕娘总爱缠着他玩,将母亲妆奁中的胭粉盒都偷出来,又在他的脸上涂满各色的胭脂。
池微伏在竹椅旁玩弄着他的指甲,容娘见状,便轻声劝阻:“小鸢儿,莫要去打扰哥哥。”
临江揭下脸上的书卷,微微睁眼,只见那小孩正用凤仙花给他染着指甲。手指轻颤,上面的花泥掉落,露出嫣红的蔻丹。
少年只是淡淡一笑:“无妨,让她玩吧。”
待到容娘一走,他又捏着池微的脸,怨道:“死小孩,怎么不都涂满?”
池微眉头微蹙:“我娘一走你就叫我死小孩。”
临江笑道:“谁叫小孩大抵都是惹人厌的?”
小孩却满脸认真地看着他,问:“那——等我长大了,你是不是就不讨厌我了?”
“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临江卷起书就朝她脑袋砸了一下,“毕竟——也不是所有大人都讨人喜欢。”
池微揉了揉脑袋,又扒着他的袖子问道:“那我能不能跟你学剑?”
“剑?可我用的是刀啊。”临江又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这小孩既不哭也不恼,还算扛揍。
池微眨着眼睛,妥协道:“刀......也行。”
“叫你读书识字你不学,成天想这些有的没的。”临江有些恨铁不成钢。
“只能读书,不能跟你学剑吗?”
“等你识字了,我就教你,如何?”
“当真?”
“不骗你。”
“可你前几日还说了,你要走的。”
“我有位友人在南方,我得去寻他。你不若劝劝你爹,也搬到南边去。”
池微使劲摇头,道:“地里刚刚播种,爹娘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的。”
临江叹了口气,他也只能说这些,无法泄露更多天机了。
“你拿着这个。”他解下腰间的木牌,递给池微。
“这个是做什么用的?”池微举起手中木牌,透过阳光好奇地打量,木牌边角都已磨损包浆,上面刻着她看不懂的符文。
临江说道:“若是你真到了南边,只需随身带着这个,我就能找到你了。”
“好。”说着,池微便将那块木牌收进了腰间荷包。
“在此之前,你先随我去个地方。”临江戴上斗笠,又拿起靠在墙角的刀,径自推开院门朝外走去。
池微不明所以,还是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
二人绕过菜畦,走过蜿蜒的田垄,又穿过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临江执刀走在前头,一路摧花折草替她开路。
行至开阔处,一棵高大的花树映入眼帘,簌簌落樱铺满前路。
“照临哥哥,那是什么?”池微指着树下一块布满青苔的石块,忍不住发问。那石块像极了一张哀伤的人面。
“是块神像碎片。”
池微停在废墟旁,略显伤感:“原来神也会被人遗弃吗?”
“这里曾有座相里先生祠。”临江又说,“但神祠并非神的居所,神依托人的信仰而存在。”
池微听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合上双手,站在那个巨大的神树下虔诚参拜。
临江望着树上位白发仙人,他还没有神通广大到能改变旁人的命格,只能寄希望于某个心软的家伙。
“我的神祠早已被毁,如今无人祭祀。仅能赐予一缕神力,护佑你了。”仙人好似听到了女孩的祷告,自树上落下,走到她的身前,轻抚她的额发。只是池微看不见仙人,只察觉到一缕微风拂过。
“池微,你自己记得回去的路吗?”临江走到她的身侧,开口便是突如其来的道别。
池微睁开眼睛,抬头望向他,语气中有些失望:“你要走了吗?难怪,连刀都带上了。”
临江无奈笑道:“只能趁你爹娘不在的时候离开,不然——他们又该留我了。”
池微问:“去南边,哪里?”
“扬州。”
池微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在哪里。”
临江笑道:“总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池微追问道:“总有一日是哪一日?你不说,我如何会懂?”
临江无法回答,只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她却总是呆愣愣的,不知道躲开。
少年叮嘱道:“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给你的东西,一定要收好。”
池微捏了捏挂在腰间的荷包,点头道:“我记得。”
“回去吧。”他站在女孩身后,给她指着回家的方向。池微咬着唇,没再说话,只默默低着头往前走。
临江摩挲着袖口处缝补过的痕迹,似有些不舍。他大抵是个念旧情的人吧,总在悉心维持着每一段缘分。
直到女孩的身影被荒芜隐去,临江才又对身旁的仙人开口:“你怎么还没走?”
张守拙答:“有些旧事,未了。”
临江问他:“你观那孩子资质如何?”
“有些迟钝,算不上聪慧。”他垂下眸暗自思量,瞧不出什么心绪。
“嘁——”临江不屑道,“仙人眼光真高,这世间能有几个周恒?”
张守拙只淡淡笑道:“周恒也不如何。”
他看到临江那几个被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忍不住发笑:“你总是这般,与世间之人结下诸多纠葛,连你师父留下的宗门令牌都给她了,还求我为她护道,是想收她为徒?”
“不行么?”
“那是个女娃娃,以后跟着你舞刀弄枪?”
临江道:“有何不可?我看她抗揍得很。”
张守拙只摇头说:“不妥。”
“要你管。”
张守拙又道:“恕我直言,你与那孩子之间没有师徒缘分。”
临江白了他一眼,难不成还与你有缘?
他说:“世间缘分本就薄如细丝,若非有心维系,有朝一日自然就到了尽头。难道非要同你们一样,与尘事断个干净才行吗?我偏不如此。我承不了师父的衣钵,自有我要走的道。”
张守拙只笑:“且行,且看。”
临江不欲与之打哑谜,只道:“我该启程南下了,那老道门下就我一个弟子,总不能无人祭奠。”
张守拙望着阴沉沉的天际,开口道:“今年是个灾年,北地物产不丰,金人总归是要南下掠夺的。”
临江问他:“你呢?何日动身?”
仙人含糊其辞: “且再等等。”
“等什么?”
“一场血雨。”
少年离开的第二年,金兵攻破汴京,宋人流亡。
京畿的村落被洗劫一空,方圆数十里不见生人。刚刚冒芽的田地被铁蹄践踏,成了乱葬垄。荒凉的土地上降下一场春雨,血雨与泥泞将白骨与饿殍掩埋。
有位执伞的青衣文士在雨中缓步而行,眉目清冷,青丝未束。走过血雨腥风,沿途脏污却未沾染他分毫。他垂眸俯瞰那些堆叠的尸骨,以平淡的语气哀悼亡者:
“天下兴亡。”
“众生皆苦。”
曾经护佑阖境之人,在他的神祠倒塌之后,眼中再不见悲悯。或者说,他已无力去悲悯世人了。
张守拙再度走在百姓南渡的路上,也曾一遍又一遍回顾那人所走过的路。这片土地上的人又一次在外族逼迫下离开故土,流离失所。仿佛历史的轮回,又一个八百年。
走了许久,他才在这乱葬垄中察觉到生人的气息。
那孩子头发散落一地,浑身好几处刀伤,因雨水灌进鼻腔而忍不住咳嗽,手中还死死攥着一块木牌。
“你,想活下去吗?”
张守拙俯身看着她,倾斜雨伞替她遮蔽了风雨。那孩子都快咽气了,他语气却不紧不慢,似在同她谈条件。
她微微张口,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眨了眨眼。
张守拙勾了勾唇,笑问:“那就得做我的弟子,须得与前尘旧事断个干净,你可愿意?”
女孩没再回答他,只沉重地合上了眼睛。
青衣文士执伞转了一圈,雨水沿着伞骨溅落开来,不出一息,雨便停了。他弃了伞,抱起血泊之中的小女孩,迎着透过重云的微光,走在南下的路上。原本素洁的衣衫,也沾染上了那孩子身上的血污。
——
这一日暖阳高照,沿途枝繁叶茂,与北地的萧瑟形成鲜明对比。在去往建康城的路上,两辆华丽的马车缓缓行驶在官道之上,车上载着柳氏的女眷,车后还零零散散地跟着许多疲乏的流民。
有位身形高挑的少年,牵着马与后面的马车并排而行,马背上还坐着两个瘦骨伶仃的幼童,一路上都怯生生地观察着那个救下他们的少年。这两个连草鞋都穿不上的孩子,此前双脚被磨得血肉模糊,如今已经结痂了。
少年头上的斗笠已经被晒得褪色,依旧怀抱着那把血檀木紫宝石装饰的刀。
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掀开车帘,柳蕴知稍稍探头,问他:“照临,要歇一会儿吗?”
临江把脸撇过一边,不耐道:“都说了八百遍了,临江这个名字很难记住吗?”
少女眉尖若蹙,颇为伤感地说道:“可我从前也这般唤你。”
临江冷笑道:“若是不盼我好,你便叫大声些,好让那些人都知道,江家的次子还活着。”
“我知晓了。”柳蕴知叹了口气,默默放下了车帘。
临江把缰绳递给柳家随行的仆从,又对柳蕴知叮嘱道:“前面就是江宁府了,我只护送你到这里,这两个孩子便麻烦你照顾。”
“好,多谢你了。”柳蕴知应了下来,“我会去求我父亲,替江家平反的。”
“不必了。”少年冷声打断了她,“你以为我当真不知,当年是谁构陷的江家么?”
马车内的人没再说话,临江亦径自转身走远了。
想到已经送出去的那块木牌,临江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便取出铜板,就着沙地起卦。
“还在北边吗?”临江随即抹平了沙地,又一路逆着南渡之人北上了。
京畿那家泥墙的院子早已倒塌,只余一垒土。他曾给那个孩子起的卦分明是颐卦,上吉,为何会如此?
临江拾起地上的几块碎瓷片,又塑好了一个浑身裂痕的瓷娃娃,置于低矮的土墙之上。
沿着尸骨与干涸的血迹,他是在田间的小道上拾到那块木牌的。世间缘分轻易就断了,这块代表传承的令牌,到底还是没能给出去。
少年紧紧握住那块令牌,喃喃自语道:“我再也不叫你死小孩了,你可一定要活着啊。”
暮春时节的暖阳映照在这片土地上,田地里的庄稼稀疏,陌上的野蔓却生长地极为茂盛。
田垄上的少年取下腰间酒壶,将壶中薄酒尽数倾洒在田地里,对着此地的亡者遥遥祭拜。
他行走世间,总忙着救济生人,送归亡魂。
只不过,至此又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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