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墟的云总比别处低，低得能浸进骨头缝里。
青岑抱着半摞刚洗好的粗布弟子服，踩着石阶往膳堂后巷走。秋风吹过，卷起她鬓角两缕碎发，露出耳后一块淡粉色的疤痕。
“哟，这不是咱们昆仑墟‘百年筑基’的青岑师妹吗？”
戏谑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青岑抬头，见两个内门弟子正倚在石阶旁的银杏树上，手里把玩着上品灵石，眼神里满是嘲弄。
她低下头，加快脚步。三百年了，从炼气期到筑基期，别人用十年走完的路，她磕磕绊绊走了三百年。丹田像个漏底的陶罐，无论吸入多少灵气，转瞬间就消散无踪。同门早就懒得明着欺负她，改成了这种轻飘飘的羞辱，像苍蝇似的绕着人转。
“听说了吗？下个月仙门大比，外门弟子要去看守后山禁地呢。”另一个弟子故意提高声音，“我看啊，让青岑师妹去最合适，反正她也修不出什么名堂，守着禁地喂喂兔子倒合适。”
青岑的脚步顿了顿。后山禁地是昆仑墟最神秘的地方，据说封印着上古妖兽，寻常弟子连靠近都不敢。但她心里却莫名一动——禁地深处种着一片桂树，每年这个时候该开花了。
她娘还在时，总爱在院子里种桂花。打她记事起，每年秋天，娘都会摘下新桂，和着糯米蒸糕。那甜味，是她这三百年在昆仑墟从未再尝到过的。
“让开。”
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回忆。
青岑和那两个内门弟子同时一怔。只见石阶尽头的银杏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月白道袍，墨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手里握着一柄通体莹白的长剑。明明是极素净的打扮，却硬生生透出一股迫人的气场，连吹过的秋风都似在她身前拐了个弯。
是玄昭。
天枢宗的玄昭仙尊。
整个修仙界谁不知道，这位年仅五百岁就已晋入化神期的女仙尊，是仙门百年难遇的奇才。据说她三岁引气入体，十岁筑基，百岁便已结婴，如今更是位列天枢宗首座，连昆仑墟的掌门见了她，都要客客气气称一声“玄昭道友”。
那两个内门弟子脸色瞬间煞白，忙不迭地躬身行礼：“参见玄昭仙尊！”
玄昭没看他们，目光落在青岑怀里的弟子服上。她的视线很淡，像扫过一块路边的石头，却让青岑莫名攥紧了衣角，指尖有些发烫。
她见过玄昭两次。一次是十年前玄昭来昆仑墟交流道法，站在万仙台上讲经，白衣胜雪，声音清越，台下数千弟子，连风都不敢大声吹。另一次是在去年的秘境入口，玄昭一剑斩落偷袭的千年蛇妖，紫金色的灵力炸开时，她恍惚看到玄昭右眼闪过一丝极淡的暗紫，快得像错觉。
“禁地的看守，我要了。”玄昭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两个内门弟子愣住了：“仙尊，那只是外门弟子的杂役……”
“我去。”玄昭打断他们，目光终于转向青岑，“你，跟我来。”
青岑懵了。她甚至忘了该行礼，就那么抱着弟子服，看着玄昭转身往禁地的方向走。月白的道袍在秋风吹拂下轻轻摆动，衣摆处绣着的银色云纹，竟和她娘留下的那块旧手帕上的纹样有几分相似。
“还愣着干什么？”玄昭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青岑慌忙跟上，怀里的弟子服硌得胳膊生疼。她偷偷抬眼，看着玄昭的背影，心里全是问号。化神期的仙尊，为什么要去看守昆仑墟的禁地？还要带上她这个资质最差的外门弟子？
穿过两道刻满符文的石门，空气骤然变得阴冷。禁地里的树都长得歪歪扭扭，枝桠像鬼爪似的伸向天空。青岑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玄昭身边靠了靠。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鼻尖突然飘来一缕熟悉的甜香。
青岑猛地抬头——前面不远处，竟真的有一片桂树！金黄的花瓣缀满枝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连空气里的阴冷都被这香气冲淡了几分。
“这里怎么会有桂树？”她忍不住低呼。
玄昭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阳光透过枝桠的缝隙落在玄昭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竟让那张素来冷傲的脸柔和了些许。
“三百年前，有人种的。”玄昭的声音轻了些，“你很喜欢桂花？”
青岑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在仙尊面前坦露私情，似乎有些不妥。但她指尖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热意，那道淡粉色的疤痕也跟着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底下钻出来。
就在这时，玄昭突然转身，快步走向桂树林深处。她的动作很急，不像平时那般从容，甚至带起一阵风，吹落了满地桂花。
青岑连忙跟上。
绕过最粗的那棵桂树，眼前出现了一块丈许见方的空地。地面上刻着复杂的符文，只是大多已经模糊，像是被人刻意毁坏过。玄昭正站在符文中央，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发抖？
“仙尊，您没事吧？”青岑小心翼翼地问。
玄昭猛地回头。
这一次，青岑看得清清楚楚——玄昭的右眼，此刻正浮着一道暗紫色的纹路，像藤蔓似的缠绕着眼角，顺着脸颊往下蔓延，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诡异。而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黑色的令牌，令牌上刻着个扭曲的“魔”字，正散发着淡淡的黑气。
青岑吓得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桂树，惊得桂花簌簌落下，落了她满身。
化神仙尊……怎么会有魔族的令牌？
玄昭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跟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刺骨的冷意取代。她握着令牌的手紧了紧，黑气愈发浓郁，周围的空气瞬间降到冰点，连飘落的桂花都凝结成了冰晶。
“谁让你过来的？”玄昭的声音变了，带着一种不属于她的沙哑，像是有两个声音在喉咙里交织。
青岑的心脏狂跳，双腿发软，她感觉一股杀意直逼向她。她想跑，却发现身体像被钉在了原地。更让她恐惧的是，随着玄昭身上黑气越来越重，她指尖的热意也越来越烈，那道淡粉色的疤痕竟隐隐透出银色的光，与玄昭右眼的紫纹遥相呼应。
“你……”玄昭盯着她指尖的银光，瞳孔骤缩，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握着令牌的手开始颤抖，“不可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入口处传来。
“玄昭仙尊！掌门请您去前殿议事！”是外门执事的声音。
玄昭眼中的紫纹瞬间隐去，黑气也跟着消散。她迅速将黑色令牌收进袖中，转身时，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冷傲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知道了。”她淡淡应道，看都没看青岑一眼，径直往入口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青岑闻到她身上除了清冷的灵力气息外，还藏着一缕极淡的桂花香。那香味很熟悉，像极了她娘蒸的桂花糕。
玄昭走后，青岑瘫坐在满地桂花里，大口喘着气。指尖的热意慢慢退去，只留下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像个沉默的印记。
她低头，看着落在手背上的桂花，突然注意到刚才玄昭站过的地方，除了模糊的符文，还散落着几片与众不同的花瓣——那花瓣是银白色的，边缘泛着微光，不像是桂树该有的颜色。
青岑捡起一片银花瓣，刚触碰到指尖，花瓣就化作一道细微的银光，钻进了她的皮肤里。
“唔……”她闷哼一声，脑海中突然闪过一段破碎的画面——
模糊的火光，女人凄厉的哭喊，一个穿着黑衣的老者举着令牌，令牌上的“魔”字与玄昭那枚一模一样。还有……一双握着桂花糕的小手，那手背上，有块和她耳后一样的淡粉色疤痕。
画面消失得太快，快得像一场梦。
青岑捂着发疼的头，看向玄昭离去的方向。阳光穿过桂树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刚才那股阴冷的气息不知何时散去了，只剩下浓郁的桂香，甜得让人心头发慌。
她捡起一片飘落的金桂，指尖还残留着刚才那道银光钻进去时的微麻感。脑海里的破碎画面已经淡去，但那个举着黑色令牌的老者身影，却和玄昭袖中藏起的令牌重叠在一起，让她后颈泛起一阵寒意。
玄昭为什么会有魔族令牌？她在禁地的符文前做了什么？刚才她眼中的紫纹，又是怎么回事？
更让青岑想不通的是，玄昭看向她指尖银光时的眼神——那不是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倒像是……在看一个本该认识，却想不起是谁的人。
就像此刻的自己。
明明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这位化神仙尊，可刚才闻到她身上那缕桂花香时，心口却莫名一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还有玄昭衣摆的云纹，竟和娘留下的旧帕子如此相似。
难道……她们以前见过？
青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还沾着几片桂花。三百年了，她在昆仑墟像株不起眼的杂草，从未有人正眼看过她。可今天，这位站在仙门之巅的玄昭仙尊，不仅替她解了围，还把她带到这禁地来，甚至在她面前暴露了那样诡异的秘密。
是巧合吗？
还是说，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尊，也和她一样，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牵引着？
风又起，吹得桂树沙沙作响，像是有谁在暗处低语。青岑将那枚化作银光的花瓣留下的印记按在掌心，突然觉得，这禁地的桂香里，藏着的或许不是秘密，而是一段被遗忘的过往。
而那段过往，似乎与她，与玄昭，都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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